我读侦探小说
2018-08-02毛姆刘文荣
☉[英]W.S.毛姆 著 刘文荣 译
我读过的侦探小说数以百计
忙碌了一整天后,晚上总算是属于你自己的了。这时,你站在书橱前,想在晚上读点什么。你会从书橱里拿出《战争与和平》?《情感教育》?《米德尔马契》?还是《追忆逝水年华》?如果你拿出这样的书来读,我对你深表敬意。或者,你想看看现代小说,拿起一本出版社刚寄来的书,其中讲述的是一个中欧人无家可归的悲惨故事;或者,翻开一本评论家推荐的小说,其中毫不留情地披露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底层白人的生活。如果你拿的是这样的书,我向你表示由衷的赞赏。然而,对我来说,所有的经典名著我都读过不下三四遍,它们再也没法给我什么新东西;而要我读完一本四百五十页、印得密密麻麻的书,巡视书中一个女人赤裸的灵魂,或者让格拉斯哥贫民窟的(用苏格兰方言讲述的)骇人生活震荡我的神经,就像那本书的封套上说的,我也实在没有兴趣。这时,我会选择侦探小说。
毛姆
上次战争爆发时,我发现自己被囚禁在维埃拉海滨附近的一个叫邦多的度假村里。必须马上声明,不是被警察囚禁,而是为时局所困。实际上,我当时正在一艘帆船上。战争爆发前夕,这艘帆船正停泊在维勒弗朗什,但接到海军当局的命令,必须马上离港,于是便起锚驶往马赛,途中遇到风暴,不得不停靠在邦多,因为那里恰好有个码头。当时,个人的活动范围受到当局的限制,不允许前往只有几英里远的土伦,除非你愿意填写一大堆表格,递交好几张照片,再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领到一张许可证。而我并不想到哪里去,就住在船上。
到那儿避暑的游客此时已全部逃离,度假村一派令人惊诧的荒废景象。赌场、大多数旅馆和许多店铺都已关门。但在那些日子里,我倒过得很惬意。每天早上都能到文具店里买到《小马赛报》和《小瓦尔报》,还能喝上一杯牛奶咖啡,并到集市去逛逛。我在那儿找到了一种最合算的黄油和一家全镇最好的面包店。我还使出浑身解数,从一个乡下老妇手里买到了六个鸡蛋。我还发现,一大堆菠菜煮熟了只有一点点。而当我发现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小贩卖给我的甜瓜已烂熟得无法吃时,或者当我买到一块硬得像砖头一样的卡曼波特软奶酪时(而那个女人曾用真诚得发抖的声音一再向我保证,这是一块“软硬正好”的奶酪),我再次无奈地感到自己对人性的无知。每天早上十点,文具店可能还会有英文报纸,虽然是一星期前的,我仍读得津津有味。
每天中午十二点,有从马赛发来的无线电新闻。听完新闻,便吃午饭,然后打个瞌睡。下午,我在甲板上来回走几圈,以此当作体育运动,或者站在那里看几个老人和几个小孩没完没了地玩保龄球(其他人都走光了)。五点钟,有从马赛来的《太阳报》,于是我就把和早上的《小马赛报》和《小瓦尔报》差不多的东西再读一遍。这之后,就只有晚上七点半的无线电新闻了。天一黑,我们就得进舱,并关上门,只要漏出一点点光,码头上的防空巡逻员就会大声喊叫,命令你把门窗遮好。这种时候,你还能做什么,只能读读侦探小说。
当时我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本想这是个好时机,可以读一部英语文学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之作,以此充实头脑,过去,我只是断断续续读过一点《罗马帝国衰亡史》,加起来也不到一章。但我一直对自己保证,总有一天我要把这部书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读一遍,从首卷的第一页一直读到末卷的最后一页。现在,可真是天赐良机啊!然而,在一艘四十五吨的帆船上,生活虽然舒适,却很不安静。客舱的旁边就是厨房,在那儿做晚饭,锅碗瓢盆,叮叮当当,还一边做饭一边大声闲聊。一个水手来拿一罐汤或者一罐沙丁鱼,突然想起来要开发动机,不然就会停电。这时,客舱服务生从甲板扶梯上啪啪啪走下来,说他抓到一条鱼,问你要不要煮了当晚餐,接着就进到你的房里来铺桌子。这时,对面的船长从船长室里探出头来大声招呼一个水手,于是那个水手就上了甲板,从你头顶上噔噔噔走过,去找什么东西。这两个人说话你不得不听,因为两人都扯足了嗓门……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专心读书实在是难而又难,我觉得我那时如果真的翻开吉本的那本书,那真是对他的大不敬。我承认,我还没有心静如水到这等地步,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专心致志地去读一本书。实际上,那时我最不想读的就是《罗马帝国衰亡史》。还好,我在船上也没有找到这本书。而另一方面,我手头有本侦探小说,而且总能拿去和其他船上的人交换着看,他们的船也由于类似原因被停在码头上;更何况,文具店里还能买到许许多多这类小说。因此,在邦多的四个星期里,我每天都读两本侦探小说。
这当然不是我头一次读这类小说,但却是我头一次这么大量地读。一战中的另一段时间里,我染上了肺结核,躺在北苏格兰的一家疗养院里,在那儿我发现卧病在床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脱离了生活的重负,一种美妙的解放感,继而产生各种奇思妙想乃至胡思乱想。从那以后,只要我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一有借口就会上床“疗养”。感冒头痛是种痛苦的疾病,并且你还得不到半点同情,那些和你接触的人都会忐忑不安地看着你,不是担心你发展成肺炎一命呜乎,而是害怕你把感冒传染给他们。他们几乎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恨,怨你使他们面临危险。因此,只要一感冒,我就立刻上床。手头备好阿司匹林、一瓶热水,外加五六本侦探小说,我就开始不得已而为之的“疗养”(尽管“不得已”的原因和“疗养”的好处都有待商榷)。
我读过的侦探小说数以百计,有好有坏,除非是实在读不下去的,一般我都会从头到尾读完。即使如此,我也只敢说自己是个业余爱好者。
我认为听故事是人心的一大渴望
首先,你不得不承认,侦探小说的繁荣,有一个庞大的读者群。不过,要是他们对此的解释是:因为文盲的减少而产生了一个庞大的读者群,然而这个读者群虽有旺盛的阅读需求,文化程度却不高,所以全都迷上了“谁是凶手”——要是这样解释,那他们就错了。他们必须承认,侦探小说的读者群中也有学识渊博的男士和品位高雅的女士。对于这一现象,我的解释很简单:侦探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讲故事,而且他们往往把故事讲得既简洁又明确。他们必须尽快入题,这样才能吸引读者的注意。他们必须制造悬念,这样才能激发读者的好奇心;然后引入事件,使读者产生浓厚的兴趣。他们必须使读者同情应该同情的人物,而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需要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最后,他们还必须使故事有一个完美的高潮。总之,他们必须遵守“讲故事”的自然法则。
然而,当今的“严肃”小说家却很少讲故事,甚至完全不讲故事;他们自己使自己相信,故事在他们的艺术创作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就这样,他们无视人心的一大渴望讲故事。因此,要是说侦探小说家夺走了“严肃”小说家的读者,那是他们自找的,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再说,这些人又啰嗦之极,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们中很少有人明白,任何主题的发挥总是有限度的,所以他们会把一百页就能写完的东西漫无边际地写上四百页。时下流行的所谓“心理分析”更是助长了这种风气。在我看来,心理分析的滥用已经损害了当今的“严肃”小说,就如当初景物描写的滥用损害了十九世纪的小说。现在我们知道,景物描写不但要简洁,而且要以情节发展的需要为其唯一前提,心理分析也是如此。总而言之,侦探小说虽有明显缺点,但仍能凭着自身的优点而被广泛阅读;严肃小说虽有明显优点,但由于存在严重缺点,读者还是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