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的蜗牛(外一篇)
2018-07-31武春雷
武春雷
小时候,我见过的墙几乎都是黄土打起来的。
用几根椽子像做木排一样连接而成的夹板,左右各一固定成50厘米左右的槽,把黏性十足的黄土填进去。昭苏的土都是油亮亮的黑土,打墙用的黄土都要从黑土层下很深的地底挖出来,填满了,再用石头做成的大锤一锤一锤夯起来,一截夯结实了,再把夹板往上挪,再填黄土,再用石锤一锤一锤夯结实。所以,那时只听说“打墙”,而极少人说“垒墙”。打墙是个重活,只有壮年的汉子才能够胜任。这样打出的墙,厚重、结实,每一寸都是用力气、汗水实实在在筑起的,没有半点虚空,也容不得半点虚空。这样的墙组成的屋子,冬暖夏凉,整整一个夏秋的阳光,缓慢地穿透厚实的四壁,待屋子暖透,严冬就来临,那土墙里储存的温度,一点一点暖着漫长的冬。那时候的冬天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雪呢?常在一夜之间,梦醒时,大雪封了门,埋住了一半的屋子。雪花呀,寒霜呀,都附在屋后的墙外,附在屋檐上、窗子上,谛听着、回忆着墙壁里的温暖。
这样的屋子里的生活,也仿佛是用大锤一点一点浸透了力气和汗水夯起来的。每一步,都实实在在,踏在岁月中踩出深深的辙。那锤、那拉车的绳,都负在爸爸妈妈的肩膀上。爸爸的衣衫上,总是凝结着汗水留下的盐渍,妈妈的秀发,也总是湿漉漉地落在面颊。小小的屋子里、院子里,总是静谧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小草在院子里静静地拔节,小花在墙角安心地开,白蝴蝶、红蝴蝶飞过低矮的墙头又飞回来,墙头上,几枝毛嘟嘟的狗尾草在微微的风里摇。
我们喜欢在墙边玩。那一截截黄土筑成的厚厚的墙里,怎么就藏了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呢?我喜欢抠出墙里的蜗牛壳。那些蜗牛,原本沉沉地睡在地下,或者正在散步,就被挖起来,扔到了打墙人的夹板里,变成了墙的一部分。那打墙的力道是多么大、多么韧、多么匀啊!我抠出来的每一个蜗牛壳中都填满了泥土。以至于很久以来,我都以为,蜗牛是等同于泥土的。那些蜗牛,大的如指肚,小的像一粒绿豆;有的花纹美丽,一圈一圈暗红的螺纹整齐匀称;有的朴素暗沉,在年深日久中有了泥土的光泽;还有些莹白如玉,没有丝毫杂色,初发现时惊喜万分,待小心翼翼从墙中抠出时,已在手中碎成齑粉,徒增遗憾满怀。小伙伴们把抠到的蜗牛壳装在衣兜里,有时会在一起比谁找到的多,谁的更漂亮,有时宝贝般互相交换。那些珍宝般的壳,最后都碎在了衣兜里,碎在了记忆里,又化为一把泥土,静静地卧在墙下。
打墙这项劳作,墙这个物体,把原本不会说话的、躺着的泥土,把原本沉睡在泥土里的秘密变成了站立的语言。泥土一定是有秘密的吧?我吃过的果核,妈妈撒下的菜籽,爸爸播下的小麦,都会从泥土里长出来,长成活着的浓绿、馨香。就连麻雀站立过的墙头上,都长出了像它的羽毛一样的狗尾草,在风里、在阳光里慢慢地、茸茸地摇,摇得那风、那阳光、那岁月都变得暖乎乎、软乎乎、柔乎乎的。那么那些圆圆的带着密码的蜗牛壳呢?它们是核吗?它们长成了什么?它们和泥土一起被一个个汉子种成了墙,又长成了一个一个家,长出了家里的活色生香,鲜活蓬勃。它们是土地的语言。我抠出了一个个蜗牛壳,好像抠出了一个个关乎生命、关乎记忆、关乎家和童年的秘密。是土地悄悄说给我听的,是它借墙的语言说给我听的。我一日日依在墙下,墙是温热的,那温度一直停留在我的生命中,从不曾远走。
墙中的核,远不止蜗牛一种。还会有美丽的小石子。这些石子原本深埋地下,现在出现在墙头上,就让人有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喜悦。我喜欢把那些石子放在手心里反复揉搓,让它们呈现本色,那些暗沉的、柔润的光芒,像是来自地心的语言,带着远古图腾的庄严与悲伤。
有一次,我在墙边掏出一枚扁圆的石头,鸽子蛋大小,中心有一圆孔,极精致光滑。爸爸说是以前人们捻线用的线坠。我常捧着它在阳光下瞧,阳光穿过小圆孔在地上绣出一个小小的光斑,像一只眼。它看见了那双捻线的温柔的手了吗?它还记得曾一日日摩挲在它身上的温度吗?它还记得那些在阳光下、小河边、草场上,和它一起伴着歌声旋转的丝丝缕缕的线嗎?那些线,缝补着、牵系着的一点一点的光阴呢?它们又去了哪里……
走出院墙,就是一条穿过村子的小河。河边绿草如茵,是儿时我们的乐园。我常整日流连在河边,熟知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河水清澈,河底是沉积的细沙,斑斓的石子,有小狗鱼在石缝间、水草间大摇大摆地游。有时会有美丽的碎瓷片意外地出现,这都是我们的挚爱。那些瓷片上的花纹,远不似平常饭碗上的红花绿草蓝条纹,仿佛是跟着河水从很远的地方来,又经过河水的打磨、冲刷,显得莹润可爱,带着来自远方的神奇,总会成为“过家家”时招待“贵客”的珍贵餐具。记得还有一次竞捡到半扇贝壳,欣喜之极,站在河水中央,仿佛触到了遥远的山那边来自远古海的清凉。有时在想,我至今仍爱精美的餐具,一定是从儿时就留存下来的对远方、对美好、对清澈河水明媚生活的记忆和向往吧?
墙里也是有碎瓷片的,但很少见。这样的瓷片来自地下,又被夯筑在土里,很难抠出,只留下一痕让人心生幻想的白边,在童年里熠熠闪光,有时候会对着一面墙呆呆地坐一个下午,想出一个个璀璨的故事来。黄泥墙的小屋,只有黄泥筑成的墙的村庄,在生命中留下的竞不是单调,而是恒久的温暖与多彩。
如今,那些土地深处和蜗牛的秘密一起长出的墙,已然渐次消失。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从茵茵绿草边欢快淌过的小溪。重新长出的是整齐优雅的新的村庄。我又掏出那枚线坠,对着阳光看,阳光穿过那小小的孔,在我的手心投下一个精致的光斑,滚热。那丝丝缕缕,曾在溪边,在它的身上旋转的光阴,依然闪耀着光彩。总有一些什么,从不曾远走。比如那些墙长成的一个个家,比如那些墙里存着的温度。比如墙里的蜗牛,比如那个抠蜗牛的孩子。
味道
每次回乡下,我总喜欢选择傍晚时分。这样到家时,家家户户正升起炊烟。阳光斜斜地从路边人家的干草垛上溜下来,暖暖地铺在路边。我牵着女儿的小手,和那些牛儿、羊儿慢悠悠地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儿常说乡下的空气是香的,的确是的。有奶茶的香味飘来,不用进屋,就能看见主妇正坐在炕前,把滚沸的茶水和牛奶混合在一起,那奶茶的表层,一定有几颗黄亮亮的油珠在旋转;我还看见,男主人端起碗,满意地咽下一口,每一根胡须都舒畅地伸展开来。风儿吹起的时候,有柴烟的气息,有被阳光晒热又凉下来的羊毛的气息,还有劳动的人们甩在路边的汗珠混合着莫合烟的味儿,在傍晚的村子里四处流淌。
我像是村庄这口“大锅”里的勺子,不断地走动着,搅动着,把东家的奶茶香带到西边,又把西边人家热馕的香气带到东家。夜幕渐渐落下来,灯光亮起来,每一家窗户里都溢出劳累一天后的疲倦和慵懒,每一道墙缝都在向外流淌着家的味道,有的厚朴,有的辛辣,有的清甜,有的微苦。
我喜欢走在这样的村庄里。倘若是白天,说不定会碰见正在打馕的维吾尔族邻居阿姨。她总是跪坐在馕坑上,被火烤得红彤彤的脸上,汗珠儿一串串滚落下来,馕的香味从盖着木板的馕坑里溢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总让人想起八月骄阳下的小麦,想起洒落在黑土地里的汗珠,想起远古森林里燃烧的松涛,想起洁白的牛奶冒出的热气,想起妈妈暖暖的粗糙的手。看到墙外的我,邻居阿姨总会撩起围裙擦擦汗,顺手抿一下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重新塞进头巾里,再把头巾系好,然后打开木板,用铁钩勾出一个火候正好的滚烫的馕递给我,满脸堆着笑,容不得你拒绝。我会用衣襟兜住热腾腾金灿灿香喷喷的馕,欣喜地跑回家去。
她的身后,有一棵杏树。深秋的时候,满树火红的叶子比夏季熟透的杏子更炫目。记不清小时候有多少次觊觎那棵树上的杏子,总是在六月里杏子刚刚挂果的时候,就和小伙伴偷偷摘下几颗,藏在衣袋里,躲在墙角边轻轻咬下一口,酸涩瞬间穿透整个牙床,仿佛牙齿都快要掉下来,咧着嘴巴、眉头紧锁唏嘘好半天。那种无比珍贵的透心的青涩记忆,总在提醒着我,并不是每一种想要的东西都具备想象中完美的滋味。
味道像是一根脐带,牵系着我们和那些早已远逝的过去。有很多时候,以为那些走远的事情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海洋里无从寻觅,可又会在某一个瞬间,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点燃记忆,于是,曾经的一切都重新呼啦啦燃烧起来。
记得那个秋日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感觉得到寒意渐深,以至彻骨。天亮时,空中飘起了硕大的雪花,一下子又嗅到了雪的清新。中午下班,我踩着满街零落的黄叶,经过一家炒货店,扑鼻的瓜子香味恍然让我回到了童年的春节:那红旺的炉火前,妈妈挥动着锅铲,铲与锅摩擦的唰啦声很有节奏,瓜子香香地爆裂开来。这么想着,竟站在街头愣了片刻。
小时候是没有“零食”的概念的。春天播种时,妈妈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点上一些向日葵,那便是我们下半年的零嘴儿了。向日葵长得快,不娇气,那粗糙的、毛刺刺的叶子摸起来像父母的手。花儿才谢,它刚开始结籽,我却已经等不及似的,小心翼翼地抠出一颗嫩嫩的籽儿放在嘴里,咬出满口的清甜。直到深秋,向日葵的叶子枯萎,花盘长得硕大而沉重,深深地垂下头去,妈妈会带着我们姐妹掰下花盘,放在朝阳的墙根下晒着,同样晾晒的还有玉米棒、豌豆秧、萝卜条。整个秋冬,院子里总是弥漫着阳光的干燥气息、各种庄稼那隐在苦涩背后的清香气息。
那时的春节前夕,一系列繁忙的准备中必有一件事是炒瓜子。在闲下来的静谧的夜晚,妈妈把厚重的平底铁锅放在炉子上,把装在白布口袋中的瓜子倒进锅里,“哗哗哗”地挥动起锅铲,问或有瓜子爆裂的声音,香气渐渐浓烈,缭绕不散。我以为随着自己的长大,早已忘记了这样的时光,忘记了妈妈挥动锅铲的背影,忘记了瓜子在童年的唇齿间的喷香回味,忘记了像小狗一样眼巴巴地站在锅台前的那种急切。偶然的一次与味道相遇,才意识那曾经的岁月以及岁月里流淌过的甘苦,都已深深长在了生命里。
妈妈的铁锅里,飘荡出的不仅仅是瓜子的香味,还有说不尽的属于家、属于妈妈的味道。直到现在,我们姐妹每次回到妈妈家,妈妈必定会宰只鸡给我们解馋。妈妈做的鸡肉味道总是那么好,我在自己的家里,用同样的鸡肉、同样的食材、同样的调料、同样的工序,却怎么也做不出那样的味道来。也许是厚重的铁锅、在鼓风机的催促下熊熊燃烧的炉火赋予了一道简单的菜以特别的味道,也许是烹饪的过程中融入了数不尽的思念和期盼,也许,这就是我们固执地想要吃到、想要留住的味道。
女儿喜欢抱着我,把鼻子藏在我的颈间、发问,她说我身上有股特别的“妈妈味”。她很小的时候,在乡下姥姥家长大,每次我回去看她过后,她都会有好几天抱着我的枕头睡觉,说枕头上有“妈妈”。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心酸,那么多的分离,不知道在她小小的心里留下了多少思念。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的自己也是一样,喜欢坐在爸爸膝头,摸他粗糙的手,吮吸他身上的汗味;喜欢在夜里偷偷钻进妈妈的被窝,深深眷恋那里亲切的“妈妈味”。
记得有一次朋友问我,是否能回忆起父母年轻时的样子。我努力想了很久,却想不起來。在我的脑海里,父母一直都是眼前这样的。只有借助那有限的几张发黄的照片,我才知道爸爸年轻时的俊逸潇洒、玉树临风,妈妈曾经也是长发飘飘、秀美娴雅。在时光的长河里,我们的确会弄丢许许多多的东西。譬如我们明明在父母很年轻的时候就和他们在一起,记忆里却没有他们年轻的容颜。但我会记得把手放在爸爸妈妈手里的温厚感觉,记得搂着爸爸妈妈时那永远属于我的味道。
我喜欢走在傍晚时候的村庄里。它亮起灯,在次第燃起的炉火边舒展开身体,叹一口气,给怀里的孩子们一个安宁结实的拥抱。我慢慢地走,不让自己的脚步惊醒它,我把村庄里沉睡的、醒着的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这是独属于我的味蕾记忆,我知道有一天会有一粒火种点燃它,让那些远去的回忆复活。
时间的风儿忠实地跟随着我,它吹走了我踩下的脚印,它吹黄了一片片的绿叶,它吹干了大地上的一切泪痕,连同所有的声音。我以为它会吹走一切,还好,它给我留下了一种刻骨的记忆,就是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