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前的岔路

重木

1

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后悔吗？她意识到自己心底再次回响着这个质疑，但与之前几次一样，她都选择忽视。于是，她把目光落在玻璃幕墙外的院子和马路上。此时，接近傍晚，光线半明半昧地在空气中飘荡着。院子里围着小圆桌坐着的客人三三两两，或说笑自然，或彼此沉默，或一人盯着某个虚无的点出神。她看着那个发呆的年轻小伙子，大约二十刚出头；穿着海军蓝条纹衬衫，卡其色的短裤，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迷人，让她不由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而回忆往事，首先落入她记忆里的永远会是最开始的初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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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你们约好在岔路口边上的那家咖啡馆见面。虽然曾去过几次，但你依旧还是没记住它的名字，所以直到很久之后，当你和他再次相遇的时候，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之前的漫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把它叫做岔路口旁的咖啡馆。

那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它好似一个定点，从其中发射出通往不同方向和目的地的道路，选择其中任何一条就必然意味着放弃另外几条。

“但谁会在意这些？”他说，“大家各有各的目的地，怎么还会关心其他几条路通往何处！”

你当时觉得他说的话或许远远不仅仅只是你听到的那些意思，但你们也并未就此深究，而是依旧约定，要在这里见面。所以在某一个下午（你之后回忆这段往事，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一天到底是星期几），你早早就开始找衣服，弄头发，准备着去那里和他见面。

那时候，你们处于热恋之中，好似两块软糖本身，感受着从彼此爱意中能获得的所有快乐、幸福与满足。开始时的小心翼翼，彼此试探的阶段如今也早已过去了；现在，你们甚至会时不时地谈起结婚。当然，你们对此也都十分谨慎，但或许主要还是和你有关。你对婚姻的悲观看法从一开始就被他知道了，所以后来你也后悔，但又能怎么办呢？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或许最初就对此坦诚能避免之后更多的麻烦。你是个厌恶且十分积极躲避麻烦的人。而婚姻对你而言，也就是个麻烦。

但他和你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于小朋友的喜爱与热情，对于婚姻可能拥有的幸福与未来的生活充满美好的构想。男人也会这样想象婚姻吗？还是你遇到了那“特殊”的一个？你想说的或许是他的敏感和温柔，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让你迷恋的东西。你觉得这是一个人的品性，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某种本质性的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的迁移而改变，所以即使在或远或近的未来，他还会是你当初遇见的那个他，而不会在眨眼之间变成你糟糕想象里的其他人。

什么都会变。这是你坚信的东西，即使爱情。你学社会史，原本只应该出现在论文或专著中的那些思想最终都沉淀在你的心底，所以你在后现代的那些理论的影响下构建了自己的观念。于是对你而言，这里不会存在着什么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随着建构它们的规范框架的变迁而改变。你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爱情同样是人类晚近的历史建构，是人们在赋予其永恒和超越性，以抵抗破碎和瞬息性的现代社会。

从这些话来看，你是个很沮丧的人。他对此了解的或多或少，但你肯定地意识到不会是百分之百。你知道，悲观总是会迅速摧毁和别人建立起的亲密联系。你喜欢他，所以不希望一切就这样被自己毁掉。为此，你也愿意稍作改变，但也不可能真的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为了这段感情，你继续努力着。

有一日，你们约在岔路口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3

我在这里等她。她应该会来。

她并没回昨晚我给发的那条信息，但我依旧相信，她会来。

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冷了，外面的雨在我出神的时候下了起来。秋天的下午总让人流连，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一切原本应该变得暗淡的，但现实却并非如此。这让我有些沮丧，也因为感觉到了自己的这个轻松心情而开始自责。

总有好几个声音在我的身体里争论着，而很多时候，我自己就待在一边听着他们的争论，只是在一些难为情或是难堪或是意识到那些错误的时候，才会出面阻拦；然而却正是这一行为再次提醒我，自己不得不面对的那些阴暗心理。

如果我们诚实，我想每个人都会难以面对自己心中那些连日里细密恶毒的声音。还是只有我一人如此？也或许我这样想，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对于自己的错误，世界已经很早就告诉了我，首先就要诚心地认错，然后向被自己伤害的人道歉，爭取甚至是祈求对方的原谅。

但如果对方一直不知道呢？

虽然宋杰告诉过我，对方总会知道，

“尤其是当你们已经成了夫妻之后。”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但他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当时想。一个傻小子，没结婚，没经历世事，能知道多少？

所以现在想来，感觉是件吓人的东西，它好似雷达般敏锐地感知着对方的一切。即使如我，也会时不时地就感觉到她的不悦或心事。我有时想去问她，而越到后来，我就再少过问，看着她坐在客厅沙发里的背影，转身回卧室。

咖啡馆没几个人，或许是因为周二的缘故。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却已经忘了。但我还记得，我当时27岁，刚硕士研究生毕业，准备应聘一家公司的人事部职员；她28岁，准备考南方一所很不错大学的博士。我鼓励她，也百分百地支持她，但她最终功亏一篑；我也陪着她、安慰她，鼓励她来年再考。后来，她就放弃了，在一家财经杂志当起了实习生，而这份工作一做就是十多年，直到如今。

由此我问自己，当时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她？我是喜欢上她什么了？这些陈词滥调的问题原本不是应该有同样是陈词滥调的答案吗？至少也应该有一些得以顺利回答的框架或是些许提示，但对此刻的我而言，却一无所有。真是混蛋。我想，以前她有问过我这个问题吗？她应该不会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但我自己却似乎有许多时候希望她能问我这些问题。应该只是为了我自己的自尊心和骄傲。就好像我总是告诉我们的朋友或是我自己的同事们，我并不在意我老婆赚的钱比我多。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在意这些？”我总是这样回答这些或开玩笑或心存恶意的问题。

但没有人能对此不感到厌烦，所以有时我也抱怨，但她对我说：“那你能让我怎么办？辞职？”

我从没这么想过。或许是因为我们彼此忙了一天后都很累，没什么剩余的心思再为此斤斤计较。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谁会在意这些呢？却没想到，处在这段关系里的我们却在潜移默化地被推向难以再寻出路的死胡同。

这些应该都能是理由吧？不是辩解，而是事实。等她来了，我应该把这些事实摆在她面前，让她意识到我们最终走到这一步的最根本原因。并非我们以为的会是一声爆炸，而只是日积月累之后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应该能这样解释。我想着。

4

所以，别人又是在过怎样的生活？会和她一样的糟糕和令人悲伤吗？有时候，甚至有一股冲动让她走到陌生人面前问他们，你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

但大多数人都应该所差无几吧？学习，工作，结婚生子。活着，工作，然后死去。她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在一本关于墓志铭的书里看到一个人的墓志铭就是这样写的。

女儿还没来，已经过了她们约定的时间。她不喜欢别人迟到，但她也意识到这是自己女儿，甚至是她那一代小孩子普遍的状况。她们总是不能按照约定好的时问准时出现。女儿的爸爸是个准时的男人，他几乎有着强迫症般的秩序性。混乱对他而言是难以忍受的，但无论是世事还是外界环境却总是混乱的，于是他最后能建构的秩序只有在他自己身体和行为上。

她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听女儿说，他找了个男友。所以事情似乎总是在最后回到起点，而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在过去很久后再回想，就觉得做梦一般，但他们所共同拥有的女儿却是真实的。于是，女儿时不时就问她：

“你当初为什么就没发现我爸是同志呢？”

这个问题在她们离婚前后，她也曾反复质问自己，当初自己为什么就没发现他喜欢男人呢？不是说女人都有第六感吗？但她最后却总是沮丧地发现，自己在这一方面迟钝得很，结果就是丈夫依旧和那个男人维持着关系，而他们在他认识她之前就已经交往多年了。

却也是在之后很久，她才发现，原来他们三人曾一起吃过饭。但当她回想这件事的时候，当初的许多细节便开始清晰无比地冒出来。那个男人看她丈夫时的目光；她丈夫的手时不时就会放在那个男人的手臂上……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是其中的闯入者，但当初她对此一无所知，只有在很多年之后，她才会因为其他事情的发生而明白这一切。

也是因为这件事，她开始细细地回想着他们在一起近十年的时光。丈夫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出差、离家；他们的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同床共枕时的亲密和彼此谈心时的那些时刻……过去成了堆满密码和符号的迷宫，而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深陷其中，难以再找到出去的路。

随着距离离婚日子的渐远，她开始无可奈何地释然。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到丈夫的艰难和痛苦。于是便会发些信息，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他们虽然还都在这座城市，但依旧像相隔千里般，只用手机联系，而未曾再见面。一些彼此的消息也不时地通过女儿得以传递，像她在之后得知他最终选择和那个秘密交往了很久的男友一起生活这件事。

她问女儿，你爸有问我吗？你是怎么和他说的？

5

你遇到一起车祸，在岔路口。围了许多人，断断续续地哭声从人群中传出来。你不大爱看热闹，所以就未停步，而是从另一边绕道，去往你们约好的那家咖啡馆。

他正在等你。

6

我担心她会当面问我，就在今天，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而这个问题，到如今，我自己依旧也没想到要如何回答。我想要什么？宋杰让我扪心自问，但最终依旧没得到什么值得说出口的答案。

我告诉自己，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并不是为了分手，更不是为了离婚，而是因为彼此都能再努力一些，修复或说是让这段關系不会就此早早收场结束。

这是你想要的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你呢？

我担心她会在此犹豫，对我而言这将会是个致命的打击。至于为什么，我一时也还不知道。只是觉得，在一起这么久了，就如此分手该会多么遗憾！

但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在你当初出轨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会说出这些话吗？她似乎并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女人。但她又是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也暂时按下等着以后我想一想再回答。我喜欢她，我爱她，这是她不应该也不能忘掉的。所以我们这段婚姻还值得再为此努力一把，而不能就此放弃。

你说呢？

她或许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毕竟此刻需要面对伴侣出轨的是她，而不是我。我能应付得了这些吗？我的意思是说，我能应付她出轨这个现实吗？我扪心自问——宋杰所教——我或许不能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件事，但是否会严重到提出离婚？我再次追问，答案却彻底消失在对这假设从未成真的心烦意乱中。

我应该尝试着站在她的立场来看待这一周所发生的这些事情。

在此刻，在我们曾经时常一起来的这家咖啡馆里，为躲避这些接连不断的问题的紧追不舍，我想着过去的事情。

在这店前面的岔路口，曾发生过一件严重的车祸。我后来在新闻里看到，四死三伤，其中还有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我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来这家咖啡馆，等着刚从图书馆里回来的她。

这是我们的命运，从那天开始就已经注定，所以这里不存在什么自由意志或选择。如果一切都已经提前写下，那么最后选择哪一条路还会影响最终的结果吗？问题是，这里真的就存在必然的结局吗？当然，除了死亡。

我和她曾论及这个问题。也是因为她看到一个人在网上写了反驳她之前写的一篇文章中的观点，让她在晚上突然说起这个问题。

这就像科幻故事，也像在开脑洞，但却很有意思。因为如今想来，过去的许多事情都似乎是早已注定的，不会因为当初我或者她的一个不同的选择而发生任何改变。所以，这个错误从一开始就已经犯下，就好像即将到了的结局也早已经写好一般。

7

之前你很少会走这条路，因为绕道且最后要穿过一条很脏的窄巷，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如今天这样的状况，否则你不会绕远道走这条路。当你沿着人行道走过一片小区的时候，两个女人在一棵香樟树下吵架，看到你时，她们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盯着你，让你感觉毛骨悚然，好像突然被丢进一个奇怪的空间般。

所以之后你也会想，如果当初你没走这条路，接下来的事情还会发生吗？你还会因为意外伤人而遭受牢獄之灾吗？他将在那家咖啡馆一直等着你，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咖啡馆关门，但你却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事情完全可能如此发展。你知道，因为你曾无意窥视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但是在何时何地，如今却不可能再想起来了。但是，你所猜测的那些故事却同样在发生着，与你前往你们约定的地点一起发生。有人因为误伤了别人而坐牢，就在你的可能里。

这些胡思乱想在之后让你郁郁寡欢，所以一整个下午你只是坐在那里听着他说话，而至于他说了些什么，你并不清楚。他很快就会发现你的不对劲，但你也很快就会打消他的顾虑，而鼓励他继续说。你觉得自己最终会嫁给这个男人，至于由此而可能发生的事情，你现在还不确定，但你却总有一种预感，关于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你最终会在你们约定时间之后的半刻钟里到达。他已经坐在你们常坐的、那个靠玻璃幕墙的位置等着你，并替你点了一杯美式。以后，你将会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至于多久，你现在还一无所知，但不会是永恒。想到这些，你不由莞尔一笑。所以，会在某个时刻，并非如你们结婚日期那样精挑细选出来的日子，而只是一个普通且日常到让你完全不愿在意的日子。发生就发生了，因为你们最终彼此都会知道，一切都覆水难收，由此几乎连再努力一把的必要都被彻底扼杀了。那时候，你会知道自己是谁。对一切都如此地明了清晰，好像从梦中醒来，再次走入另一个梦中。

他对你挥了挥手。其实，你从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看到他了。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即使在之后你们于这里偶遇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如此。岔路口还是那个岔路口，咖啡馆还是这家咖啡馆。咖啡的味道未变，似乎每日坐在其中的人也都还是那些模样。你那时已经走南闯北，打下了自己的一片事业，因为准备在这里举办的一场会议，你才重新回来。而他，始终在这里，和另一个人继续生活。

其实这些都还未曾发生，因为你们在之后会有一个女儿，事情也可能完全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在你走的另一条路上，那个因为误伤他人而坐牢的人已经出狱。世界似乎变了，又似乎还是老样子。她在一家电子厂找到一份工作，每日朝九晚五，和另外三个女人住在一问宿舍。她们在夜晚时谈论自己的恋人、丈夫和孩子；自己的理想、渴望和无奈。她们问你的故事，你讲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你穿过围观车祸的人群，去见在咖啡馆等你的男友。

8

那个年轻人在享受着她的注视，所以之后的几个动作都开始有意地变得做作。她在心里笑着，因为她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年轻人的这些举动。似乎和丈夫离婚后，她就发现自己观察别人的能力比以往有了一大段地长进。这或许是在这段婚姻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收获。然而，她立即又想到自己的女儿，但此刻这一切想法都只在她心中，她完全可以不顾任何人而胡思乱想，也不管那些想法到底是真是假。

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是不可能被显意识所捕捉的，所以当她想把那些已经自己意识到的想法归于潜意识的时候，逻辑上就出了问题。但谁又会在意呢？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脑海里。在这个即将入夜的傍晚，她等着女儿——或许那是另一个时候的事？而非此刻或接下来的某个时刻会发生的？

当初——她想着——如果她失约或是迟到而未能准时见到在这里等着她的男友，之后的事情又会是什么样的？于是他们最终闹翻而分手，她会伤心许久，但也在渐渐地离开那个伤心之地，所以总有一天她会恢复如初，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在她刚毕业半年的时候，她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在建筑事务所作设计助理，并且在两年后就会升为设计师。他们在几次见面后表达了对于彼此的好感，他带她去由他主持设计的小剧院参观。而在之后，他求婚的地点也就选在这里。

婚姻开始时一切都会美好如初。新一阶段的人生开始了。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工作中努力奋斗，并也都取得了相应的成果。在她快三十岁时，她的丈夫和她商量想要个孩子。她也同意，并也愿意在孩子出生后辞掉工作待在家里带孩子。晚上睡觉时做梦，梦到自己生了一个女孩。但最终第一胎却是男孩，而那个梦里女孩的面容却始终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中，甚至在之后有了一个想法，觉得会在某一天的陌生之地的人群中遇见她。

男孩调皮，他爸爸也宠着他，所以在七岁时就已经变得十分霸道。老师打电话给她，说她儿子在学校里欺负其他孩子。她把儿子带回来问他为什么要欺负其他同学。儿子嘟哝着说了些什么，整个人也十分地不情愿。火气从她心底冒起来，如果不是他爸正巧下班回来，儿子今天是难逃一顿打的。

所以她和丈夫的最大矛盾最终是在如何教育儿子这件事上。在之后的一些梦里，那个女孩也渐渐长大，虽然也有些脾气，但比她儿子要听话许多。她曾陪她一起去上学，并在放学时于校外等着她，在回家的路上，女孩兴致盎然地给她讲自己在学校一天遇到的趣事。她也十分乐意地听。回到家，她爸爸已经准备好晚餐。女孩在餐桌上又把刚才讲给她听的那些事情讲给了爸爸听。那是一个她并不陌生的男人。她在醒来后意识到，有两段生活在同时进行着，而她都参与其中，但却又都是如此的截然不同。

一天下午，她回忆着那个梦，想着那一切是在何时发生的。于是岔路口的那家咖啡馆再次出现，她看到自己在一个傍晚的霞光中坐在里面，神色落寞地看着院子中坐着的一个年轻人。他的年龄应该和她第一次遇见前夫时他的年龄差不多。那时候，他风流潇洒，虽然不时会有些腼腆，但只要开口说话总是能逗乐别人。

有这么一段对话她还记得，至于这段对话出现在她的哪段生活里，她却记得模糊：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这是她当初说的。至于具体的语境也已脱落，只有仅剩的残留之物。

像故事里那些描写精彩的人……

故事里的人总是有着鲜明的个性，举手投足都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特色，因此不会和其他角色弄混。一直以来，这是评价小说好坏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

他笑了。

她转着盘子上的咖啡杯，怀疑自己把几段不同的对话混在了一起。

所以没有个性不鲜明的角色吗？那不是讲故事吗？小说也不仅仅只是如此啊！

这应该是他们最初恋爱时的一段谈话，因为所涉及的问题刚好都是他们当初所学习的课程，关于现当代中国文学鉴赏。那位有些年纪的教授布置的一次作业就是讨论“小说是什么”？

那时候，她既没儿子，也没女儿；也还不知道岔路口的那家咖啡馆，所以没有在这里等谁；是之后她的前夫带她去那里的。

那一天，她出门时就已经有所犹豫，难以下定决心。最终出门，在那个岔路口等红灯时再次逡巡徘徊。左手边这条路去往咖啡馆，其他几条路通往何处她却不知道。但即使是通往咖啡馆的这条路也并非就有着清晰的未来图景，甚至只是接下来的一些时刻。

当她想起自己儿子的时候，她在红绿灯前的人行道旁遇见之前一起参加朋友聚会的一个男生，于是就停了脚步在那里闲聊；而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它似乎注定会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开始。她准时到达咖啡馆，他已经坐在那里。十几年后，他向她坦诚，自己是同志，且一直都如此。

她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女儿，但他说自己会对女儿解释。在那个震惊和悲哀同在的夜晚，她坐在客厅里想着之前之后的所有事情。儿子从卧室出来对她说自己饿了。她让他自己到冰箱里去找吃的。然后，男孩的身影就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9

我口干舌燥地哀求妻子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们两人的婚姻一次机会。宋杰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但他又哪里知道我的无奈。我觉得在某个亲密的时刻，能把这些袒露给妻子，但我也怀疑她是否会因此而态度就软和下来。

当时我的手机欠费停机，所以并没有及时接到母亲的电话。晚上回去的时候，充了话费，母亲告诉我父亲去世了。这事情突如其来，既是因为父亲一直以来无病无灾，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另一方面，我前几天刚和父亲讲完电话，最后挂电话前他再三地说自己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担心。母亲说父亲是睡觉睡没的，五十四岁的男人就这样一觉不醒了。

于是在第二天早上我赶了第一班车回家。

我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及时检查手机，而错过了母亲的电话，为此所产生的自责持续了许久，直到某一天就好似断电般地突然停止就结束了。妻子说那是心病，给它些时间，总会消失的。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不是吗？

我在出门前检查手机发现欠费，所以充了话费。坐公交车在岔路口前的文化宫站下车，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你父亲没了。我问，什么？你父亲没了！她又说了一遍，好似在指责我不应该这么回答一般。几十秒后我才意识到，“没了”就是死掉的意思。我在车站那里站了许久，而手机中母亲的声音开始变得虚无缥缈，最后我说我现在就回去。

但故事从这里开始似乎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我依旧会在之后的那个晚上在酒吧里遇见那个女人，为她着迷，并且那些失却多年的感觉再次从身体里升起。是欲望，也是一种遥远的似曾相识的迷恋。它曾经都一股脑地倾注在妻子身上，之后也就在时间里不见了，而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所以能改变当下现状的只有那个晚上，从我拒绝同事们的邀请开始。

他们约着下班后一起去那家半月前新开的酒吧喝酒，我那天有些不舒服，就拒绝了，但他们再三坚持，我最终也还是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我给已经下班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和同事一起出去喝酒，会晚些回家。她说，她和朋友正在南山泡温泉，也会晚些回家。所以我回家的念头也就打消了。

当时我应该拒绝的，径直回家，简单地吃些，然后到卧室躺着。身子懒懒的，鼻子也塞，可能是着凉要感冒了。我躺在床上看电视，等着妻子回来。同事们从酒吧打来电话，说我错过了许多精彩，如果现在过来，还能赶上些。我说自己已经准备睡了，并突然想起来明天是周六。

所以那个夜晚我是这样度过的：妻子在十点左右回家，问我有没有吃饭。她从外面带了些宵夜。我不愿意起床，她把从宜家买来的小圆桌拿到床上（平日里，她坚决阻拦我在床上吃任何东西，即使是哪天早上我想献殷勤，为她准备早餐，并学着电影里演的那样送到床上，也还是不行）。但这次破例，是因为我生病了。我们坐在床上吃宵夜，她说南山温泉是多么舒服，并建议我们下周如果有空就一起去泡泡。

吃完宵夜，整个人似乎都重新活过来一般，十分满足。玻璃上依旧星火点点，而夜幕被那些高楼大厦的灯光照着，显露出好似白夜的迷离感。妻子脱了衣服躺在我身旁，身上的香气和往日不同。我摸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光滑柔软，不由让我心意荡漾。

我先亲她的肩膀，然后是手臂，然后是乳房。妻子说我感冒了，不能传染给她，让我睡觉，但我欲火已起，蛇一般地纠缠着她，直到她束手就擒，脱了内衣。在昏暗的光芒下，我看到她的面容，并不是我的妻子，而是那个我之后还会多次幽会的女子。她幽默大胆，在做爱中更是反复地企图控制我，而掌握主动权。

是她征服了我，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是我征服了她。

妻子发来信息，说她晚上不回来了，因为明天周末，她和朋友们准备在那里玩一玩。所以我和那个女人就在宾馆里过夜。我不急着回家，妻子不在。

我不会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如果妻子会问的话。

如果她依舊对此不依不挠，我就会编造一个假名字告诉她。并不是因为她可能认识或是可能知道那个女人，而是因为我不想就此也毁了她的家庭。在我们之后的约会中，她告诉我自己有一个女儿。如今，我已经两个月没再见她了，但妻子似乎并不相信，而为此我又能怎么办呢？

在那个周末，我和妻子像往常一样赖床，彼此催着对方起床准备早餐，最后也是一如既往地猜拳，谁输谁起床。我输了，然后耍赖，于是我们又在床上折腾了一会儿。这是这一个月来我们最亲密的时刻。结婚近六年后，无论是亲密还是做爱，都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项需要时提醒自己完成的课业。一次妻子告诉我，她的几个同事都计划着每个月的做爱时间，否则常常就因为彼此都很忙或是其他事情就忘了。

我说，这是多蠢的事情啊！但妻子却似乎对此有些兴趣，甚至两次提议我们或许也可以这样做，先试试。

人都是喜新的……但最终在请求妻子原谅的时候，我没敢说出这句原本想好的辩解理由。即使我有意去掉后半部分的“旧”，妻子依旧还是会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它是炸药，不能使用。但在我的心底，我却觉得这是真的，人总是喜欢新的东西，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就有理由背叛自己的妻子。

我看了眼手表，妻子已经迟到快半个小时了；但我依旧得耐心地等着，这是我应受的。

10

在你的婚礼上，那些烂俗的情节也都一样不少地发生着。婚礼是他的父母着手操办的，所以其中其实也并没你什么事，每当你对哪一部分或哪个环节有些意见的时候，你总是先和他说，让他去提醒他的父母。但最终你将发现，收效甚微，于是你依旧不得不在那个场景里度过难熬的几小时。晚上结束后，你精疲力尽，整个脸颊因为喝酒而火烧火燎，你冲他发脾气，但想想今天又是你们的大喜日子，并且事情和那些难堪都已经过去了，就没什么再值得计较了。

这一段故事所关于的是你们从热恋到结婚后的第一年。在这期间，一切都会如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发生。你们依旧会不时地去岔路口旁的那家咖啡館喝杯咖啡或只是闲坐。有时你们会一起过来，有时就你一人。朋友们在的时候——结婚后不久——都会问你，结婚后有什么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你想了会儿，然后沮丧地摇头，没什么不一样的。

但不久之后，你就发现了不一样，但并非来源于你正在过的生活，而是出自你的内心，你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你的意思是和他结婚这件事。很久后，它又会被生育孩子一事取代，但前者却并未就此消失，而是变成了更为广大的背景，成了之后所有抑郁和隐秘悲哀的场所。

你将成为的便是你现在成为的这个人，所以有时——很多时候——你都在后悔。你想着那个比你命运更糟糕的女人的生活，想到那场车祸和死在其中的那些陌生人。当时，其实你可以停下脚步在那里看一看，看看遭受如此不幸的都是些什么人。所谓飞来横祸或许就是如此，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就落到自己头上。

有一段时间你为此恐慌，但丈夫并未察觉，他的感知能力似乎在渐渐地衰退，直到最终你无法忍受，而在想象中无情地伤害他。所以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错的，你不时地询问自己这个问题。沉溺其中，一时难以自拔。

在那个夜晚，你坐在车上从城市的一边跑到另外一边，去见许久未见的妈妈。原本你并不想去的，但想到她一直孤单一人，你于心不忍。你跨越大半个城市去见她，到的时候，天幕四合，你在路边看到坐在玻璃幕墙旁的妈妈，一个人出神。自从和爸爸离婚后，她便时常到这里，一个人坐着，无所事事。

你的丈夫（当你们还在交往的时候）知道你父母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只是会让听者觉得好奇而已。因为谁能不时就遇到一个父亲是同志的女孩呢？你爸爸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时候，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离婚。你在之后回忆自己当时的反应，或许也就是觉得奇怪，因为如果他是同志的话，他怎么可能会有你这个女儿呢？

那是你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了曾经只会在网络上看到或听到的同志这种人，而且还是你的父亲。当你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你忍不住地问她，为什么没有发现爸爸是同志呢？妈妈想了会儿，然后耸耸肩，谁能想到这些事呢？而之后你会发现，你的父亲不是你这一生所见到的唯一一个同志（你曾见过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你曾且到如今依旧叫他白叔叔）。在你大学的时候，你曾迷恋的一个学长是同志；你读研究生时的那个年轻助教也是同志；有一天你走在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一个女人或男人也是同志；而在你的第三份工作中所认识的一个同事，他也是……有些是你知道的，更多则是你所不可能知道的。于是生活就这样继续着，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你喜欢的那个男生的最小弟弟也是同志，他当时21岁，对此战战兢兢，讳莫如深。

所以你之后就理解了，为什么当初妈妈不可能知道爸爸是同志。就好像每个人都带着一张或几张面具，很少有人能有机52会看到他真实的面目。或许这并非什么坏事，但对于亲密的人而言，却始终会是个遗憾。所以有时你就会想，在你和丈夫之间，这样的理解是可能的吗？因为在另一个故事中，你完全会是另一种模样。

这样，结局就是不可避免的。在那家岔路口旁的咖啡馆里，坐着你的父母，你曾深爱的人和你不熟悉的众多陌生人；你曾在岔路口选择了一条路，去见正在等待你的男友；你曾从另一条路过来，来见约你吃饭的妈妈；而今日——在一个时刻——你自己坐在这里，回忆着过往和感受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另一种可能，它们就如多米诺骨牌一般，一推即一倒到底。未来变成过去，而过去就是现在。首尾相连，没有断裂的可能。

丈夫又打了电话给你。你回了条信息给他，说自己还要一会儿才能到家。

11

那个小伙子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笑了笑。女儿还没来。

我对那个女人笑了笑，收回目光。她似曾相识。妻子来了。

而你，在那场车祸过去的许多年后，依旧站在岔路口处等着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