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
2018-07-31张好好
张好好
1
白菜要斜斜地削,到了帮子那里打成薄片,醋溜出来才好吃,最后一定勾点芡。
十二年前他在窄长的厨房间里给她演示一道好吃白菜的诞生。那时候她就在心里暗暗问自己,当真会因为爱一个人而喜欢家常日子?消磨,日复一日,百变不离其中,爱这个字就像固定在白墙上的一个活着的蝴蝶?她在思考的时候,或者其实就是下断定的时候,看起来沉静温柔,像是迷落在爱的海洋里。但其实不是。她了解自己。
那天里他们去了大觉寺,春寒风亮,他用手机给她拍照,有一长排原木雕花门窗,他请路人给他们俩照了张合影。后来她在电脑上翻看照片,看见一棵玉兰树,她在树下,眯着眼睛,灰色格子围巾把她打理得温暖而齐整,巴布瑞的,她虽然常年帮助流浪的小动物,但是喜欢很好的东西,哪怕很少。旁边是一堵白墙,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都在上面。他的个子高,给她照相就要蹲着膝,她娇小极了,短头发的发梢那里略略烫了一下,扫着脸颊,五官也小,鼻子几乎没有鼻梁,很亚洲式的波澜不惊,一个手掌就可以轻松掠过去。只是下巴出其不意地向前翘一点儿,调皮和聪明都藏在了里面。
这是他的情话里的一句。略略有点肉麻。当她感觉肉麻的时候会很吃惊。她深知真正的相爱不会有排异反应。
他们交往了三年多。说是荷尔蒙支撑的感情最多八个月。那么他们除了荷尔蒙,还多出来了些认同,友情,亲切,义气,信任,默契,倾诉与分担的向往。她记得夏天的她在地板上铺了个毛巾被就睡下了。他打电话过来,很庄重,这是她后来明白过来的——很正式的一个问题。他问,你爱过我吗?她略略迟疑了一下,大约有五秒钟,但不能再长了。她说,爱的。她不说爱过,仿佛一说就成了过去式。她也没有说当然这两个字。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说。他又问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提出结婚你会愿意吗?她依然用了五秒钟的思索——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思索的,她说,愿意的。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个电话。之后他就消失了。她在开始的日子里偶尔会拿起寂靜的手机看一下。但是一直都是寂静。五六年七八年就这么寂静地过去了。她有时会想,拨个电话过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但是她也对自己说,我的心并没有这个愿望。
2
她在那之后常常做醋溜白菜这道菜。斜斜地削,帮子打成薄片。这一天,她的食指指甲削去了一小半。双立人的刀极其锋利。她突兀地看见了那个“血涌出之前的断面”,惊叹人其实就是一个灌注着血液的物质体。她用许多的餐巾纸裹住食指,血依然兴奋地洇透餐巾纸。手机这时候滴的一声来了短信。
也许她根本就不具备作为一个女性应该拥有的致命魅力。如果有,她一定不会一个人生活许多年。从青年到中年,未来的晚年已经启程,磨磨蹭蹭地向她走来。他已经消失很久了,用着无疾而终的一种方式,也叫戛然而止。她几乎没有思念过他。只偶尔会想起很久以前的几个片花。他们在天坛公园卖热饮的排档,坐在圈椅里,脑袋靠着脑袋,附身看相机里的拍照,他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戴着橘色的围巾,脚蹬浅灰的爱步鞋。他的呼吸清凉带点青草的味道。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他注视她的眼神渺远善良,就像下一秒钟是诀别,而这一秒需要定格住,所以小心翼翼地把最好的心灵送给对方。
她碰翻了热橙汁的杯子,黑白小格子的羽绒服的下摆洒上了橙汁,他蹲下身用大把的餐巾纸给她擦,他的小平头洁净温暖,她伸手去抚摸了一下。他们后来去一片古老的柏树林里散步,夕阳到来,橘红一片,隆冬的太阳虽然明亮却没有温度,他们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因为这种冰冷的红,他们的内心非常快乐。她在回音壁那里伏在栏杆上仰起脸笑。他点开照片说,你看,像个小猫咪的脸。
受伤的食指短暂的麻木后开始剧烈疼痛。是他的短信,说是要来她所在的城市出差,想见一面。她一面翻抽屉找创可贴,一面给他回短信:手指被削了,待会儿说。手机很快就响起来,他在电话的那边很亲切,如同十二年前初遇见时候的气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他的清朗体贴的声音:去药店包扎一下吧。她的喉咙有点干滞,沉默了五秒钟,告诉他,家里有云南白药和创可贴,自己行的。这两句对话便把骤然消失的八九年的时空的峡谷填平了。
3
很知性的女人,个子不高,盘发,穿恨天高,但肯定不俗气,不然不会是著名的美人。腰条和脖颈,手臂和脚踝,柔韧的线条,淡淡的小麦色皮肤,细腻,发出珍珠的光芒,行走在他的记忆和她的想象里。那一年他30岁整,意气风发,对爱情的要求很高,要样貌更要心灵,要正规的教育背景和清良的家世。比他小6岁的女人,命运把这个女人安置给他。他亲手在白墙上挂起油画,橱柜里的洁白金边的餐盘,南面阳台上养的花,君子兰和兰花,三角梅和铁树。
很多男人喜欢在医院工作的女人,她们专注于卫生和消毒,从心灵最锋利的内部,抵制并扫除一切不洁之物,从具象到抽象,从呼吸到呈现,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女人都是浑然的洁净,一丝不苟对抗尘世中可能迎面而来的芜杂浸染。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怀抱最全部的打开,温柔地拥入,白天的渴念和夜晚的骄傲,他甘愿认为世界从此只狭窄到他们俩人的温度和呼吸,呼唤和厮摩,一个不分心的人生。
但是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天之骄子那样的男人,一种掌握和掌舵,胜算满满,就连他家的灯火都是最有信心力地闪耀,他在清晨和叫做妻子的女人走出家门,妻子拎着LV的包围着爱马仕的围巾,他的车钥匙发出滴的一声,他们是一座城市里的小康者,他们的孩子会得到最好的教育,他们在晚年的时候会有一整部优越史供他们回忆。
前妻的故事。他缓缓对她讲出来。他与她是校友,同级不同专业,在同学的婚礼上偶然相遇,然后一起去咖啡馆聊了一个下午。十二年前的她,也离异。离异的原因似乎各有各的不同。她听他娓娓道来,需要在看起来亲切的人那里倾诉出来,因为心里依然有沟壑和意难平。他自认是无辜者。
请朋友调出她的通话记录……都可以原谅,而且那个男人口碑不好,我劝她,但是她坚决离开。
她说,换作任何女人,都会选择坚定离开,既然已经如此。
她很想说的话是,你们男人不会忍受……所以不要有侥幸。尤其是要强而貌美的女人,不会选择苟且。
他其实想听见一个这样的论调,前妻经过八个月的荷尔蒙巅峰,回心转意了,心里依然是爱他的。只是为了一种难堪而坚定离婚,并不是爱那个婚外的男人爱得不行,而放弃了他。
她有点淡淡的迷惑。女人向来比男人麻烦。一个男人可以兼顾着爱两个女人,而一个女人在一个时期里只能爱一个男人,若这个爱消失了结束了,也不会回头挽回上一个爱,即使当年爱的印象深刻到突然就记起来,比如对方爱唱的一首歌,爱吃的一道菜,爱穿的某一个牌子,常说的口头禅,愉快时的表情,情绪低落时走路的姿态。但只是过去式了,哪怕前路孤独,也不会回头。
他的窄长的厨房间,他们似乎在恋爱着。她看他做一道好吃的醋溜白菜。他们面对面喝咖啡,在黄昏的光里,各自看起来都若有所思。
前妻搬出去后自己买了房,单身的生活,但是那个男人拒绝了结婚这件事,理由是她带着我们的儿子。
随之局面变得清明。他是他,他的前妻是他们的儿子的母亲,没有了旁人。前妻和他会就儿子的学业和生活互发短信。儿子的架子鼓敲得很好,是学校乐队的队长,他们父子俩周末在一起呆两天,徒步或者滑雪,去书店买书,去游泳馆游泳。因为他的前妻认为儿子要多和父亲在一起,才有阳刚之气。他的前妻突然就认可了这个一直爱着她的男人是最正直而阳刚的。虽然不能在一起。
4
那三年他常常分心,以沉默来体现。会看一下手机,等待一个短信。她不会落入俗套地鼓励他把失去的前妻寻找回来。她亦不会使用一种摊牌。花非花雾非雾,他们之间何尝说起过婚嫁,虽然他们相处得很好,就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最好的恋人,因为相处起来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和防范。每次游园回来,他当即整理相片,压缩打包发到她的邮箱里。她在自己的屋子里收到这些相片,注视他和自己的笑颜,可以是极陌生的两个人,然而又是最熟稔的。她实在无法断定一种叫天长地久的东西究竟是否属于他们。
后来她在一个夏天的正午拉着窗帘在地板上午睡,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到一种模棱两可的爱和结婚。她用一种沧桑似海回头是岸的情绪放下手机。
人到中年会发现八九年过起来就是一须臾。他从火车站出口走出来,在人群里,她的眼睛已经近视得很厉害,远远地,其实根本看不清他在哪里。他走到她的面前。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都不见老,那就是同时老去了,相对论原理。她已经学会穿紧身的淡灰连衣裙,外面搭一件黑色毛衣,黑色的短靴,一只白色玉镯。是深秋,总是下雨,世界是亮亮的褐色。
他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不避讳什么的。他希望她过得好。她果然过得不错,眉宇坦然得明亮和清洁。他依然是注重仪表的,鞋子一尘不染,淡蓝色的长袖衬衫,袖子半卷,米色的夹克衫搭在胳膊上。依然是小平头,她靠近一点儿,看见他的两鬓有星点的白发。
这座陌生的城市,无边的密密麻麻楼林,江河死亡,所见之景皆是人工所造,自然之景一步步被吞噬,直至今日全部沦丧。但是她活得还不错,虽然不知道将来离开这里会去哪里。他们坐上出租车,在后座上肩膀靠在一起,天地弥合,一种幻觉,就像当年去大觉寺,去天坛,都以为是永不分离的。现在这种永不分離的感觉又笼罩住她,令她做着一种抵抗,她若被虚幻控制,日后的苦楚她得自己来消化,所以她悄悄告诉自己,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来看望一下而已,不要多想。
她的公寓,小巧玲珑的屋子,她也拥有一个窄长的厨房。她的食指上裹着创可贴。他把未完成的白菜做了醋溜。面对面坐下,喝咖啡,像当年在他的屋子,黄昏里他们吃过饭收拾干净厨房就喝咖啡。闲聊。说到当年学校里的这个人那个人,各自家族里的这个人那个人,他说他的前妻,她说她的前夫。说各自的孩子。说对一部电影的看法。说一种感觉,遇见过的奇异的人,一种好吃的东西。
现在他们依然遵循这种相处模式。她收养的三只流浪猫儿在他们的脚底下轻轻行走,后来就卧在他们的膝盖上入睡了。她说,那就睡吧。她听着莲蓬的水声,那个少年的身体,经历过了很多的岁月,得到的欢乐和悲伤,塑造出灵魂的样子。她给他整理床铺,抚平床单,摆正枕头,拉开台灯,床头放一杯水。他当年这么对她,夜里给她把水杯加满水,窗帘拉好,轻轻关好门。
5
因为这座城市几乎没有天然的景观了,所以她建议他们去看赤壁。文赤壁,不是火烧赤壁的那个赤壁。在黄冈。古代的黄州。苏轼在那里居住过四年零两个月。赤壁赋。她说。他点点头。她说她没有去过。一个人几乎不会去游什么园子。一个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宁愿宅在家里和猫们一呆一整天。
他们同时地想起多年前的大觉寺和天坛。他们一起游览过的园子,还有地坛,月坛。在天坛的那次,她的羽绒服被打翻的热橙汁弄湿。之前他们脑袋挨着脑袋看相机里的拍照。她突然向前面翻去,他表示了制止,要把相机收起来,她突然固执起来,从来没有过的。到底是看见了,他的前妻笑吟吟的,在他的屋子里,南面的阳台上,兰花开了,这果真是一个著名的美人,通身散发着凌厉的雪的气息,即使皮肤是淡淡的小麦色。
多年前,他们并没有不欢而散,也没有就那个相片说清楚一个什么事情。只是橙汁被打翻,他蹲下来给她擦衣摆,她伸出手抚了一下他的小平头。
在深秋的温吞吞的雨里,他们进入赤壁,竟然是一个园子,而不是想象中的大山大江。园子里有一堵红色的墙,那红颜色是人工涂料的红,墙是标准的墙,绝不是天然的崖壁,那墙上庄重地写下两个字:赤壁。她一时恍惚,无法复原对古代的一种想象。
顺着红墙上去,算是一个高的地势,一个亭子,可以望见一片林子,一条细瘦的水道。导游说,江水改道后,赤壁赋里所言的“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俱不可见也。
她如同多年前的习惯,挽着他的胳膊,他身上温软清新的味道依然在。在亭子里站着,世间拥拥挤挤,所见皆楼林,人们只能拘束到这个三五步的亭子里怀古。他们一起笑起来,觉出一种荒诞。苏轼当年纳凉用的那方天然石床依然在,可以望江望月可以假寐可以清风乱翻书。石床被铁栏杆围住,很逼仄的一个小角落,像一条狗栓在那里。她这么形容。突然觉出内心的一种毒。微微的毒。
她不能对他提出结婚的愿望。她和他的前妻完全雷同。出轨了一个男人之后选择离异,虽然前夫愿意和好,旧事不提,过和平的日子,更多的珍惜。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离开那个从前的家,连带从前的城市也不要了。
她对婚姻产生了抗拒。她不愿意任何人质疑她。但从前的不清白已经在那里了。一个未来娶了她的男人会在某天对她产生质疑吗?她不知道。但是她不喜欢那种可能性。人生的包袱,她不想背负,宁愿孤独。
他们看过石床,往回走。回到红墙的后院,蓦然瞧见一个奇异的石塔。怎么说呢,这个塔奇异到几乎是丑陋的。歪歪斜斜,向上垒摞,她数了数,八层。如果把最尖顶加上,就是九层。偏偏就建在红墙的侧畔,难道这里后来修了庙,而这个塔是哪位大和尚圆寂的冢?
一种暗示的丑,劣,恨意,袭来,她几乎要躲避。一群人在导游的带领下聚拢在檐下。导游银铃般的声音:这座塔无关赤壁的清风明月。清代这里的一个寡妇因与人私通,被治死,掩埋在此,其族人在她的坟上压了这座九层塔,希望她的孽魂不得出来投胎做人。
那天夜里,她被他拥抱着,静默着,他的脚摩挲着她的脚。他说,用了八九年才把心魔驱散了……现在即使她不会回来了,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就是失败的……你有没有觉得,醋溜白菜和游园的生活很适合我们……没有比这个更适合我们的生活了。
我们常常惊叹于内心的惊悚,其实生活本身是波澜不惊的。她在微信上敲打出这两句话。所配的照片是多年前的大觉寺、天坛、地坛、月坛和今日的文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