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2018-07-31傅菲
傅菲
水果之中,我最爱葡萄。一口一个,不用嚼,抿起嘴巴,吮吸,把浆肉吸了进去。浆肉满是水份,甜甜的,吃三五个,五脏六腑顺畅,被清洗过一样。
第一次吃葡萄,在什么时间呢?不记得了。可以确定的是,在十八岁之前没吃过。不像其他人,我吃的水果比较单一。十三岁之前,假如野果不计的话,我只吃过柚子、枣子、枇杷、梨、柿子、板栗、水蜜桃、柑橘。香蕉、苹果都没吃过,只在小学自然课的挂图上看过。柚子吃的最多,院子里栽过两棵,一棵红瓤一棵白瓤。深秋,树上挂满了深黄色的柚子。想吃柚子了,用竹杈杈一个下来。竹杈对着柚子蒂,转动,蒂便折断,柚子落下来,有时还打在头上,咚。菜刀早已捏在手上,把柚子按在地上,转一圈,像个地球仪,对着柚子的洼眼,轻轻切一个“十”字形,手插进去,掰开皮,把柚瓤抱出来,一瓣瓣分开,一人分三两瓣,揣在裤兜里。柚子皮泡在开水里,做腌制柚子皮吃。
一直觉得柚子是最爱的水果,在没吃过葡萄之前。一瓣柚瓤,像个头梳,针瓤里,水汪汪白晶晶的甜。乡村穷窘,也没其它水果吃。没水果吃,嘴巴却馋,便把菜地里的黄瓜、金瓜、包皮瓜,摘起来吃。我以前说过一个故事,不妨再说。我一个表姑,年龄小我两岁。她爸爸种了一畦黄瓜,她每天去摘瓜架上的黄瓜吃。她妈妈以为遭窃,站在菜地骂半天,也没人应她妈妈。她妈妈暗地里,在黄瓜里下毒。表姑哪知道这些呢,把毒瓜偷吃了,腹泻几天。她妈妈后悔死了,几根黄瓜差点要了自己女儿的命。
徐勇常向我提起这个事情。我们还是毛头小伙子时,在县城工作,每个星期都要去发贵兄家玩,每次去玩,发贵兄会端一盘苹果出来。我对徐勇说,以后我成家了,每天家里有一盘苹果,我满足了。
葡萄,我最早认识这个水果,是小时候背唐代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葡萄不但可以吃,还可以酿酒喝。葡萄不但使人思乡绵绵,还让人肝肠燃烧。李白爱葡萄酒,他在《襄阳歌》说自己“一日需倾三百杯”。他在《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三》《对酒》《襄阳歌》都写到了葡萄酒。苏东坡作为美食家和酿酒家,也酷爱葡萄和葡萄酒,在《谢张太原送蒲桃》《饮酒四首·之四》,写得浓墨重彩。陆游是个一生心灵悲苦的人,说起葡萄酒,涎水三千尺,在他《夜寒与客挠干柴取暖戏作》:“稿竹干薪隔岁求,正虞雪夜客相投。如倾潋潋蒲萄酒,似拥重重貂鼠裘。一睡策勋殊可喜,千金论价恐难酬。他时铁马榆关外,忆此犹当笑不休。”
先人食用葡萄,可谓历史久远。《诗·周南·蓼木》:“南有蓼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诗·王风·葛藟》:“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葛藟即葡萄。先人给葡萄取了很多名字,如“蒲陶”“蒲萄”“蒲桃”“葡桃”。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释疑:“葡萄,《汉书》作蒲桃,可造酒,人酣饮之,则酶然而醉,故有是名”。“酺”是聚饮的意思,“醄”是大醉的样子。
《诗经》所记载的葡萄,可能是野葡萄。野葡萄在南方也十分常见。在山沟阴湿地带,在悬崖下的潮气之地,我见过很多。三月藤蔓开始抽芽,攀附在杂树或崖壁上,四五月开花,一串串,每朵花一个个小蕾,花瓣细小,淡淡黄色的白芽,抱成一撮,九月份结豆子大的浆果,黑黑的,手一捏,浆水飚射出来。乡人割猪草,背一个扁篓,在水沟边,把灌木上的野葡萄藤割下来,卷成一卷,压在扁篓里。过个三五天,野葡萄的藤蔓,細细地弯曲,绒毛一样,又冒了出来。先人种植葡萄,在汉朝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张骞带回了西域的可栽培葡萄种子,才有了栽培葡萄。
在一九九0年代之前,饶北河流域没有大面积的葡萄园,哪怕种一亩地。有人种,也只是在院子里,搭一个毛竹架,任葡萄攀援。到了夏季,一家人坐在葡萄架下,乘凉,喝茶,嗑瓜子,吃西瓜,甚为惬意,至于葡萄生多少,甜不甜,似乎不那么关心。我大哥在后院里种过葡萄,两株,十几年了,葡萄也没长出一个,藤蔓像一张席子,把整个后院全盖了。在安庆的时候,我种过五株葡萄。一次,我在上饶市苗木市场,买冬枣、梨、桃的苗木,看到葡萄苗,一并买了。葡萄苗有三公分粗,硬硬的,皮糙,和冬枣树干差不多。我挖了一块地,请人扎葡萄架,过了两个月,出芽叶了,薄薄嫩嫩,藤蔓箍着架杆爬。过了两个月,葡萄叶被小虫全吃了,看起来像蛛网。我再去打理,怎么也长不出芽叶,留待来年再长。兄长学云种了一个葡萄园,十几亩地,他叫我好几次去看葡萄园,我都没去。每年出葡萄了,给我一箱。葡萄小小的,像珍珠,格外甜。我说,我也种一个葡萄园,剪枝修苗,多有意思,还可以吃自己种的葡萄。学云兄说,种葡萄很累人,虫灾厉害,鸟灾也厉害,葡萄熟了,引来很多鸟,专门雇人赶鸟。
我见过最大的葡萄园,是新疆的吐鲁番——一个城市就是一个葡萄园。军旅情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响遍大街小巷。
伊索有一个寓言故事《说葡萄酸的狐狸》。狐狸想吃甜葡萄,跳了几次,也吃不到,便说,葡萄酸,不好吃。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很赞赏这个人了教科书的故事。熟透了的葡萄,是甜的,谁都想吃。可食肉动物不会吃。狐狸是食肉动物。事物的发展演变,有时会相互转化,酸可以变甜,过度的甜会发酸,发酸是腐烂的开始——越甜的东西越容易烂。酸和甜没有分界线。人也是这样,过于甜蜜会伴随忧伤,忧伤的事回忆起来会甜蜜。
丙申年冬至第二日,我去了横峰县龙门乡钱家村看葡萄园。有人疑惑:“葡萄一个也没了,没什么可看的。”我想看的,就是没什么可看的葡萄园。深冬肃杀,不远处的灵山白雾萦绕,暖阳在地面浮起一层鹅黄。这个葡萄园,从最初种植户种两亩开始,到全村人种植近千亩,已近二十年,远近盛名。前两个月,我爱人对我说了好几次,去龙门摘葡萄吧,龙门葡萄甜,同事都去过了。我却一直没成行。葡萄全落叶了,乡人正在整理园子。葡萄是落叶藤本植物,褐色枝蔓细长,近圆形单叶互生,卷须或花序与叶对生,浆果多为圆形或椭圆,有青绿色、紫黑色、紫红色。霜冻后的葡萄藤,有些发白,遒劲,像书法中的枯笔。冬日的葡萄藤有生命的苍劲感。这是一种特别有生命轮回的植物。开花结果,都是大部分植物有的。可葡萄藤落叶了,像人的衰老——一年衰老一次的植物,却在衰老之前把多汁味美的浆果馈赠我们。在新疆,我看过百余年的葡萄根,雕刻成人的脸、人的手、人的身体,无比震撼。长葡萄的每一根藤,都通往我们的人心,不但输送甜汁,还携带着我们对过往岁月的深刻记忆:密集的纹理让我们窥见,它每一年的生长都有着我们不可知的艰难。它的汁液血红色,以至于,葡萄酒成为天主教、东正教圣餐的一部分,作为受难耶稣血液的象征物。
看见葡萄,我就想起爱人的眼睛,水汪汪的动人。一双动人的眼睛,会让人陶醉。作为水果的一种,我还不知道还有哪一种水果,比葡萄更具美学价值——月亮一样圆润,河水一样滋养。每一颗葡萄里,都有一条奔腾的内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