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店与澡堂子
2018-07-30张映勤
张映勤
委托店
委托店这个行业现在的年轻人也许连听都没听说过,它在生活中销声匿迹了,三四十年前却是城市商业流通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委托,是请人代办之意;店,当然是卖东西的地方。顾名思义,委托店就是代卖顾客东西的商店。改革开放前,商品奇缺,物资匮乏,人们旧物利用习以为常。手头紧了,家里有一些废弃不用的物件想变卖换钱,将东西送到委托店,由服务人员估算价格、代理出售。货物售出后,商店扣除一定的佣金。
当年,委托店卖的都是一些旧物——有价值的生活旧物,现在人们称之为“二手货”。什么古玩字画、玉器瓷器、照相机、手表、缝纫机,什么皮衣、毛料、座钟、鞋帽、电器、百货等等,品类繁多,应有尽有,类似旧社会的当铺。双方谈好价钱,东西放在商店寄售,所不同的是,委托店收的东西都是“死当”,不能赎回。
作为旧物流通环节的商店,委托店里的商品价格相对较低,而且东西实用,既方便了群众生活,也使一些商品得到了再利用,很适合贫困年代老百姓勤俭节约的消费方式。
当然,这里说的旧物,是指那些能再次使用并有相当价值的旧物——值钱、可用、便于再次出售的东西。家里的破盆烂罐、老家具、旧衣服、废书本等是没有资格进入委托店的,那些东西最好的去处是废品收购站。
当年,大城市中有极少数的破落户就是靠变卖家产维持生活的。这些人家,收入不高,开支不小,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大家子,吃喝不愁,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至少比同等水平的家庭要强出不少。为什么?不偷不抢,不贪不骗不受贿,哪来的钱?人家有家底,过去曾经富裕过,祖上挣过大钱,用天津话说:人家家里“趁捞儿”。金银细软、首饰字画、瓷器古董、手表相机……反正有不少贵重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变卖就比工资值钱。如何变卖?当年的委托店就是主要的销售渠道。到了“文革”期间,不少成分不好的家庭纷纷被抄家批斗,没收了家产,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藏着掖着的值钱物件还是流入了委托店。
我小时候的一位玩伴,叫二子的老邻居,家里过去风光一时,他爸爸据说是金笔厂的老板。当然,公私合营以后,他家彻底破败了,“文革”后期,每到周日,他爸爸偷偷跑一趟委托店,然后全家人到饭馆爆撮一顿。那时候,人们穷得吃不好穿不好,一年也下不了一次馆子。能在饭馆吃一次饭,一般人家连想也不敢想。不过,他们家就是再有东西,也经不住倒腾几年的。后来,改革开放了,二子和我道出了实情,他爸爸那时候在各個委托店倒腾东西,从甲店低价买了物品,转到乙店高价出售,中间吃差价。委托店的服务人员大多是鉴宝识货的行家里手,二子他爸居然技高一筹,能从委托店里“拣漏儿”,买到便宜东西,可见眼力非同寻常。那几年,二子他爸五马倒六羊,来回这么折腾,虽然没挣什么大钱,但小日子过得相当舒服。二子告诉我,干这种投机生意,得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家里得有闲钱做流动资金,买了东西押在委托店,待价而沽;二是得有相当的眼力,懂行,就像现在收藏界的淘宝高手,能用便宜价格买到好东西。二子他爸不愧是生意人,艺高人胆大,在那种年月还知道钻空子做买卖。
当年,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也特别爱逛委托店,天津市中心的几家大委托店我经常光顾。有的委托店店面宽阔,上下两层,各种生活用品琳琅满目,一应俱全,小到手表、手电筒,大到电扇、电视机,各种档次、各种价位的商品星罗棋布,摆满了货架。到了星期天、节假日,委托店里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生意十分火爆。
我逛委托店,基本上是出于新鲜好奇,对那里的商品感兴趣。上世纪70年代,经济落后,供应紧张,大商场的货物品种单调,千篇一律,很多商品要凭票证供应,而委托店里的货物不仅不要票证,还经常能见到许多国营大商场里没有的东西,包括少量稀奇古怪、精致漂亮的洋玩艺儿。
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有一些商品具有一定的文物价值,比如老座钟、留声机、瓷瓶、怀表、望远镜等等,却都当作普通旧物商品在那出售,而价格明显低于同类新产品。如果顾客识货、懂行,真能从里面找出物美价廉、具有收藏价值的好东西。可惜我那时年龄不大,兜里也没钱,只能过过眼瘾,属于只逛不买的看客。
在我的印象中,只在委托店买过一件东西。那是上了初中以后,我迷上了摄影洗相,想买一架照相机。相机是当年比较罕见的高档商品,大商场里不仅品种少,价格也相当昂贵。作为一个穷学生,软磨硬泡好不容易让父母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不敢得寸进尺奢望买一台新的。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锁定在委托店的二手货上。那些日子,我没事就往委托店跑,货比三家,反复挑选。不知跑了多少家店,也不知挑了多少次,最后花了86块钱买了一台7成新的东方S4-135型相机。那年月,86块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比两个年轻工人的月工资还要多。正是这86块钱,圆了我爱好摄影的梦想。
照相机买回来,心里说不出的兴奋。我背着它和同学去照相,那感觉比现在扛着摄像机的专业记者还要风光。这架二手相机不仅让我学会了光圈、取景、焦距、速度等照相常识,还掌握了冲卷、放大、洗相等相关技术。后来,这台相机的快门出了点毛病,速度慢、爆光时间短,照出来的相片不理想。毕竟是二手货,带给你的快乐似乎也是二手的。玩了不到一年,我又到委托店将它处理了。不赔不赚,白玩了小一年。这是当年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件便宜事,真得感谢那时候的委托店。
改革开放以后,商品极大丰富,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明显的提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面上的委托店再也不见了。现在,人们想淘汰家里的一些旧物却找不到合适的商店,这大概也是一种浪费。
澡堂子
见到城市的街头到处都是洗浴中心、洗浴广场、洗浴城的招牌,我想起了小时候街上的澡堂子。
词语的变化总是与时代发展、与社会生活的步伐紧密相关的。澡堂子,一个通俗易懂的词语,现在却演化出了那么多的名堂。
其实,澡堂子就是专门供人们洗澡的地方。所谓堂子,就是指室内盛水的池子,但是有不少单位的浴室,地方狭小,只有淋浴,不安池子,人们也俗称澡堂子,概指一切可供人们集体洗浴的地方。
三四十年前,城市居民住房紧张,设施落后,绝大多数家庭都不具备洗浴的条件,一间屋子半间炕,连吃饭睡觉的地方都相当紧张,哪有可能单独辟出一间卫生间供人洗澡。即使那些住房条件稍好的人家,有洗澡的地方,也没有洗澡的设施,电的气的太阳能的热水器那是改革开放后近二十年的产物。当年,人们在家里洗澡,也就是烧两壶开水倒到大木盆里随便洗洗,相当不方便。
上世纪70年代,我小的时候,家里的大木盆就是袖珍的澡堂子。脱光了泡在里面,下身熱上身凉,母亲急急忙忙给我打一遍肥皂,用水冲干净就算完事。洗一次澡,屋里弄得到处是水,浑身冻得瑟瑟发抖,稍不注意很可能得一场感冒。所以,除非是夏季,平时,不到万不得已,我难得洗一次澡,也怕洗澡,它留给我的印象简直就是受罪。
上了学,长高了,长大了,大木盆连坐都坐不下了。身上脏得实在不行了,只好到街上的公共浴室——澡堂子洗澡。改革开放之前,澡堂子几乎是唯一可供市民洗浴的地方。相当一部分单位都不设浴室,每个月发给职工三五块钱的洗理费,作为福利,由职工自己解决洗澡问题。只有一部分大中企业、机关或特殊工种,单位才给职工修建澡堂子,一般市民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
习惯是环境养成的,限于条件,当时人们也没有经常洗澡的习惯。只有公休放假,逢年过节,身上脏得实在不行了,这才到外面花钱洗一回澡。
俗话说,需求产生供给。条件差,收入低,经常洗澡的人很少,所以街上的澡堂子也不多。为什么?洗澡得花钱呀!虽然在上世纪70年代,到公共澡堂子洗一次澡只要两毛五分钱,可那也是钱呢!穷惯了的人们,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能省的就省,能将就的就将就,到澡堂子洗一次澡,虽不敢说是奢侈之举,但也绝对是一件郑重其事的事。
那年月,朋友之间办事应酬,联络感情,不像现在,动不动就请客吃饭下馆子,而是说:事情办妥了,我请你泡澡!可见洗澡在当年也算是一种交际消费。当然,洗完澡,请客的东家一般要多添一壶热茶,买两碟萝卜瓜子,最多也花不了一两块钱。
到公共澡堂子洗澡,先交钱换牌,进到里面的休息厅,就听服务员站在门口大声吆喝:“一位,里请!36号!”大厅里的服务人员会引着你凭手牌将衣服脱在编好号的柳条筐里,然后拿上毛巾,换上拖鞋,再到浴室洗澡。拖鞋大多是木质的,鞋板上栓两条帆布带,俗称“趿拉板”,左右一顺不分号,应该算是澡堂子里的一大特色,以至成了人们熟知的一句歇后语:“澡堂子里的拖鞋——一顺的。”穿上这种拖鞋走路,踢里踏拉叭叭作响,鞋韵铿锵,不绝于耳。
浴室一般分为里外两大间,外间是手盆和淋浴,里间是两个水池子,分别灌着温水和热水。里面的温度较高,雾气蒸腾,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少人泡在池子里烫澡,泡得头上冒汗通体舒坦时,有的人还要时不时地大声吼上一嗓子——“美!”“痛快!”……声音在雾气蒙蒙的屋顶回荡不绝,有绕梁三日之功。
人们洗完澡,披上干燥的浴巾,服务人员递上热毛巾,将客人领到大厅里木制的单人榻床上休息。休息厅出售香烟、茶水、青萝卜、瓜子等等,躺在那喝壶茶,吃几片青萝卜,嗑一碟瓜子,或聊天或小睡,可谓是一种享受。那时的澡堂子,服务繁多,热情周到,搓澡按摩、理发修脚、睡觉“叫醒”、代买饭菜,甚至还可以为顾客存放自用的毛巾和肥皂。
手头宽裕又有闲功夫的人,泡澡堂子上了瘾,没事就约上朋友到澡堂子泡澡,解乏解困,喝茶闲聊,一待就是大半天,人们把这种人称为“堂腻子”。那年月,大城市有点规模的澡堂子,整天都有这样的“堂腻子”出出进进,他们把澡堂子当成了交际会客聊天谈事的休闲场所,只要你不主动离开,没有人赶你走。
天津卫五行八作的闲人不少,他们爱去澡堂子,不说“洗澡”,而是叫“泡澡”。进了澡堂子,跳进滚烫的池子里,往热水里一泡,去污褪泥,皮松肉软,骨头节睁眼,汗毛孔喘气,那叫一个舒坦痛快!“哪天我带你泡澡去!”不用问,说这种话的肯定是天津人。
逢年过节,我的固定项目就是提前到澡堂子洗个澡。过节的前几天,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直奔离家不远处的澡堂子,这时候人满为患,都想在节前搞搞卫生,没办法,在门厅候着吧,洗一次澡,等上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排到个,进了澡堂子,站在水龙头下面,任由热水哗哗地冲,连搓带洗,将身上积攒的污垢一洗了之。从浴池出来,容光焕发,好不惬意。
如今,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社会服务业的空前发展,使传统意义上的澡堂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的洗浴中心,装修豪华,设施高档,什么桑拿、按摩、足疗、保健、餐饮、娱乐,一应俱全。当然,项目越多价格越贵,人们到那里消费,洗浴已经不再是目的,它和过去的澡堂子已经不完全是一回事了。
改革开放已经四十年了,它的成果,最直接地体现在每一个改变的生活细节中。时代的发展,淘汰了数不清的旧物和词语,委托店、澡堂子的绝迹即是其中之一。它们记录着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随着时间的流逝,每当我们重拾记忆,除了苦涩、辛酸、亲切,还有不尽的感慨: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与实惠,可以透过这些消失的事物找到最为直接、细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