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沧旧社虚明月——王若与清溪渔沧社简论

陈庆元

(福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一、王若与省城诗人的交往

《柳湄诗传·王若传》突出了王若散财结客、侠仪的个性。林光宇(1577-1604)，字子真，侯官(今福州)人。恃情傲物而至孝，有《情痴集》《林子真诗》，曹学佺选刻其诗，并为之作《林子真诗序》《子真诗跋》[4]，卒年二十七。《石仓十二代诗选·明集八》选《情痴集》若干首。万历二十五年(1597)，林子真到清流，结识王若：“丁酉，其尊人补清流县广文，子真从之任。邑人有王生，负奇气，与子真游，相得日欢。始变名，创奇服，散家财结客，今海内有侠称，实子真劝之。王生者，王若相如也。”[5]王若和林子真志趣相投，性格相近，很快便成为朋友。

省城诗人林子真，也是一位奇人。有诗寄王若云：“犀签狼籍满床书，沉水香销万卷余。千古低回看意气，就中更慕蔺相如。”[6]此诗一说王若藏书之富，二叙王若之意气，有如战国时期的蔺相如。万历三十二年(1604)，林子真卒，王若由清流来到福州凭吊，有诗记其事：

管辂无年未尽才，怜君千里哭泉台。乘车不负丹鸡约，絮酒还驱白马来。漂泊游踪谁更问，凄凉时事总堪哀。范张交谊高前古，叹逝伤心白发催。[7]

范、张交谊，东汉范式与友张劭千里相约，重然诺，交情至深。

少年名姓满词场，千里相寻问草堂。博物每披周石鼓，摛文能赋鲁灵光。九龙夜吼门前水，匹马秋归岭外霜。收得秘书盈万卷，王家事业本青箱。[8]

万历三十一年(1603)夏秋间，王若与省城等地的诗人游集较为频繁。曹学佺《荷亭小集》题下注曰：“同吴非熊、谢耳伯、周方叔、王相如、徐兴公、林子真、林茂之诸子分赋五言古体，得飞字。”[12]林光宇有《曹能始招同吴非熊、谢伯元、周方叔、王相如、徐兴公、林茂之集荷亭，分得树字》。[13]荷亭，在福州西湖，曹学佺曰：“(澄澜阁)背为荷亭。荷周回曲塘，遍植菡萏。盖淫水所灉入也。”[14]曹学佺(1574-1646)，字能始，侯官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副使。有《石仓全集》《石仓十二代诗选》等。吴非熊，即吴兆，兆字非熊，休宁(今属安徽)人。有《金陵》《广陵》《姑苏》《豫章》诸稿。谢耳伯，即谢兆申。兆申(1567-1618)，字耳伯，邵武人，万历中贡生，为晚明闽地著名藏书家之一，有书数万卷藏于僧舍，后皆散佚。有《谢耳伯先生初集》《谢耳伯先生全集》。周文学叔，即周婴。婴，字方叔，莆田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上犹知县。有《卮林》《远游篇》等。林茂之，即林古度。古度(1580-1666)，字茂之，福清人，居南京，有《林茂之诗选》。王若在省城参加诗社，曾轮值主诗社事。曹学佺有《十六夜，集平远台看月歌王相如直社》[15]。八月中秋，福州司理阮自华在乌石山邻霄台举办大型文学活动，与会者百人，火炬红天，鼓吹连夜，称“邻霄大社”或“神光大社”，时王若在福州，当也参加这次盛会。

曹学佺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入蜀为参议，次年，王若入蜀游峨眉山，曹学佺作《送王相如游峨眉》，略云：“君来无几日，其去若乘风。”[16]王若到达成都没有几天，便匆匆游峨眉山去了。

王若作品现存不多，郭柏苍《全闽明诗传》卷三十八录其诗两首，一首是《同翰卿兴公过能始园林》，诗有句云：“异书满石仓，名辈日登堂。”郑琰(？-1615)，字翰(瀚)卿，排行第四，又称郑四，闽县人，布衣，善长七言，有《翰卿诗选》《二陬诗稿》。曹学佺万历四十一年(1613)开始经营石仓园，郑琰万历四十三年(1615)卒于真州，王若此诗当作于万历四十一、四十二年间。另一首《陈振狂吸江亭》，略云：“亭据全台胜。门开入海流……藤山梅又放，吟筐定淹留。”陈宏己(1557-1642)，字振狂，闽县人。于福州南台之仓山下洲筑三弃堂、吸江亭，有《陈振狂诗》。诗中“全台”，全南台之意；藤山，在南台，为福州赏梅胜地，城中诗人每到隆冬，出城来此赏梅，陈振狂往往为东道主。

二、万历辛丑曹学佺往游清流

万历二十五年(1595)，林光宇之父为清流县广文，光宇随侍。万历三十一年(1601)辛丑三月，曹学佺由延津王台驿往将乐，游玉华洞诸胜。又往清流，与林光宇(子真)游，三日而别。

曹学佺此行，在清流写下的诗有：《小玉华有驿，即名此》；《清溪与林子真诗四首》；《送裴司空之金陵》；《渔沧亭同子真作》；《林四到清溪馆为别》；《林四又到东郊，游伍氏园林》；《上东华山》。[17]此数篇都有关清流的山水名胜及人物，林光宇陪游，可能都有同题作。疑光宇诗已佚。

《小玉华有驿，即名此》，小玉华，即清流玉华洞，为区别将乐玉华洞，故称小玉华；其驿站称玉华驿。嘉靖《清流县志》卷三《公署》：“玉华驿，在县东永得里。以前有玉华洞，故名。”按：杨正泰《〈明会典〉所载驿考·福建》：“[玉华驿]属汀州府清流县。洪武初置。在今福建清流县东北嵩溪。”[18]

《送裴司空之金陵》，裴司空，即裴应章。道光《清流县志》卷七《人物志》：“谥‘恭靖’。郡邑俱崇祀乡贤。邑之乡绅父老谓应章以劳定国，复请专祠，有司春秋特祭。有《编蒲蠹余》《谏草焚余》《庄子摘语》《左传纂》，著述传世。早艰子，晚举三子：汝申、汝甲、汝丁，申、甲以诗文负才名于胄。”又同书卷八《文苑传》：“(汝申)交游海内名士，曹学佺、徐熥、谢肇淛诸君千里相访，结社而去。”[19]

《渔沧亭同子真作》云：“我来患暌独，惟子为好仇。禊事期云愆，于兹亦可修。危亭俯溪上，溪水傍城流。白沙映如玉，绿草披若油。濯缨垢既逝，行觞数亦周。渔父不可见，垂钓空沧洲。”按：道光《清流县志》卷一亦载有此诗。嘉靖《清流县志》卷二《山川志》：“渔沧潭，在县东龙津桥下，三潭相连如贯珠，清绝明莹，深不可测。两岸巨石，翠峰巉岩，若关隘然。渔人出没于此捕鱼，潭因得名。”道光《清流县志》卷一《山川志》：“(渔沧潭)崖上有亭二，一名渔沧亭，一名赋诗亭，今废。”又有渔沧山，曹学佺《大明天下一统名胜志·福建》卷七《汀州府·清流县》：“渔仓山，在县西南。”按：“仓”当作“沧”。

《林四到清溪馆为别》一诗，林四，即林光宇。林光宇有《清溪署中有怀迭韵》：“局促束浊俗，彷徨当望乡。异地寄泪字，长房荒香床。”[20]

《林四又到东郊，游伍氏园林》，伍氏园林，当即伍可受家族园林。伍氏为清流大族，可受，字以大，万历五年(1575)进士，有《代奕吟》，学佺采其诗入《石仓十二代诗选》。可受父廷宰，字符佐，以岁贡任沣州学正，封佥事。可受兄可爱、弟可庆、可爰，并显宦迹。

《上东华山》，按：道光《清流县志》卷一《山川志》载曹学佺此诗，题作《东华翠嶂》。东华山，在清流县东。“东华翠嶂”，为清流八景之一。嘉靖《清流县志》卷二《舆地志》：“势拔千仞，悬崖峭壁。”曹学佺《大明天下一统名胜志·福建》卷七《汀州府·清流县》：“东华山，在县东三里，悬崖峭壁，前有斗台，高耸入云。”按：裴汝申有《东华翠障》：“出郭相将二里赊，寺钟鸣处是东华。直跻绝顶三千仞，俯视平原几万家。流水竟朝东海去，长安不受片云遮。风流自笑非安石，也有登山兴未涯。”又：“迭迭孤峰万壑明，蒲团处处晓风迎。烟移暝色归祇树，云护钟声出化城。半偈共留今夜胜，十年方遂此情游。未眠爱看残更月，伫待松林一带明。”[21]此诗是不是与曹学佺同时作，尚待考证。

林子真在清流已经生活了六年，与渔沧社其他诗人有酬倡。曹学佺在清流只有三天，虽然未写及王若，但提到的人物有清流裴氏、伍氏，都是渔沧社社友。诗中写到的小玉华、渔沧、伍氏园林、东华山，当都是渔沧社集之处。曹学佺是晚明诗坛的重要诗人，他的诗清丽朗畅，给清流山水增添了亮丽的色彩。

三、万历戊午徐往游清流

四、渔沧社

不佞从相如游时，即知有淳之丈风流尔雅，愿投胶漆之交……然时□讽《渔沧社集》，便尔心醉，何必同堂比肩，而后称臭味哉！去岁辱赠华篇，先施之谊至高，仆岂有胸无心，而不感念知己……斐翰卿枉临草堂，卒卒别去。敬赋小诗，题之扇头，请正。[33]

廖淳，字淳之，清流人。渔沧社重要诗人。 道光《清流县志》卷八《艺文志》：“廖淳为诸生博学能文，尤工词赋。性慷慨，交游半天下，名公巨卿咸雅重之，才不竟其用。有《琅环集》五十卷行世。”又有《尚论斋集》，学佺采其诗入《石仓十二代诗选》之《社集》。廖淳有《同诸子登灞涌岩》诗，有句云：“愿解杖头沽蚁酒，同君潦倒醉金尊。”[34]邹时丰也有《同文园诸子游灞涌岩》诗，有句云：“招携寻古寺，幽径开莺声。”[35]可知，廖、邹诗为同时所作，文园诸子，即渔沧社友。廖、邹集中若干同题或倡和之作，疑也是社集时所作。

王若所编《渔沧社集》，今未见。邹时丰《二雅篇》存《渔沧社集》诗一首：

□山何日暇，尘世几人闻。且谢市城里，来寻山水间。穿林闻叶响，枕石见云还。长对忘机侣，依然似闭门。[36]

誓死宁辞抗贼功，登坛百战气如虹。鸱夷忽见浮江出，鸟革还看立庙崇。爵署银青摽往日，兵嘶铁骑肃阴风。英灵不异平原守，千古追思祭祀同。

渔沧庙祭祀的渔沧神，神姓樊，名令宇，号甫，松江华亭(今上海)人，唐未官至银青光禄大夫，时寇作乱，奉命征讨，死事，乡人义其节，立祠祀之。历代显灵，保佑乡梓，乡人世代祀之。诗社取名于此，亦有护佑乡梓之意。

五、渔沧社遗响

万历四十八年(1620)，闽中诗人商梅应清流县知县杨大名之邀，游清流。大名，字君实，江夏(今湖北武汉)人，举人，万历四十八年(1620)任清流县知县。商梅(1587-1638)，原名家梅，字孟和，福建福清人，有《那庵全集》，与钟惺、谭元春及钱谦益交游甚密。两年前，商梅在金陵与杨大名酬倡，作《杨君实孝廉携酒相访赋答》：“此中俱做客，沽酒转烦君。山水持为好，主宾何所分。偶来成古意，余论即高文。”[37]一见如故。杨大名楚人，商梅万历后期醉心竟陵，故对杨氏之论特别欣赏。两年后，杨大名令清流，商梅欣然应邀前往。

商梅在清流作的诗有《清溪访杨君实明府》《宿裴翰卿山馆》《过邹当年》《集裴其为溪上园居》《中秋裴圣之携酒山馆》《过裴鼎卿南园看芙容》《杨明府署中坐月》《题溪山秋意》《裴其为以玉华石相赠诗以答之》《将归题于山馆》《留别杨明府》《临行刘瞻白裴翰卿携酒至渔沧亭相送赋此为别》[38]，共十二首。这十二首诗可分为四类：一是与杨令酬倡，二是过访邹时丰所作，三是题画诗，四是与裴氏族人酬倡。

杨令酬倡，《杨明府署中坐月》一诗云：“俸薄犹供客，君真重友生。”“重友生”，是对商梅而言，杨大名重商梅，待清流士子当不会太薄，何况裴、邹、伍都是当地旺族，推知杨氏到清流之后，必然会与清流渔沧诗人交往、酬倡。

商梅在当时是一位很有名的画家，一部《那庵诗选》四十卷，题画诗百首以上。清流之行，作有《溪山秋意》图，并题以诗：“秋景日萧森，溪山藏竹林。情来随起止，笔往任高深。清气恒相接，幽思试独寻。苍然一片处，樐尽故人心。”诗画为清流山水增色，可惜商梅所作画已经不可寻觅，籍由此诗，溪山之胜永远留在人们的想象之中。

隆武二年，即清顺治三年(1646)，清兵由汀州攻闽，遇到顽强抵抗，闽西遂残遭荼毒。清溪渔沧风流，随着改朝换代，闪亮的光彩旋即黯淡。渔沧诗社虽然远去，但是明末这一段文学佳话，文学史家不会忘记，相信清流人也不会忘记。

注释：

[1] 《全闽明诗传》卷三十八，光绪刊本。

[2] 曹学佺：《石仓十二代诗选·社集》不分卷，崇祯刊本。

[3] 包树棠：《汀州艺文志》卷五，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年，第185页。

[4] 《石仓文稿》卷一，万历刻本。

[5] 《林子真诗序》，《石仓文稿》卷一。

[6][13] 《林子真诗》不分卷，韩锡钞本，周欣平、鲁德修主编：《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稿钞本丛刊》第十五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13年。

[7] 《王相如不远千里临吊子真走笔奉问》，《鳌峰集》卷十六。

[8] 《幔亭集》卷八，万历王若刊本。

[9] 《与王相如》，《幔亭集》卷二十，万历王若刊本。

[10] 《寄张幼于先生》，《红雨楼集·鳌峰文集》册三，《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42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02页。

[11] 《寄屠田叔》：“先兄生平所著诗，汀州王生请行于世，十之七耳。余悉冗杂平淡，不灾之木。其所著文四卷，向经明公巨眼品骘，苦乏梓钱，不能一并流布。今往诗集一部，伏乞教正。”见《红雨楼集·鳌峰文集》册三，《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42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32页。

[12] 《芝社集》，不分卷，万历刻本。

[14] 《大明天下一统名胜志·福建》卷一《福州府》，崇祯刊本。

[15] 《芝社集》不分卷，万历刊本。

[16] 《蜀草》卷中，万历刊本。

[17] 均见《玉华篇》不分卷，万历刊本。

[18] 《〈明会典〉所载驿考(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19] 按：《清流县志》所载有误。徐熥不曾游清流，更未曾在清流与裴汝申结社。

[20] 明崇祯锡韩钞本。

[21] [道光]《清流县志》卷一《舆地志》。

[22] 《鳌峰集》卷十八，天启刊本。

[23][29][32] 《鳌峰集》卷二十，天启刻本。

[24][35][36] 邹时丰：《二雅篇》，见曹学佺：《石仓十二代诗选·社集》，崇祯刊本。

[25] 《鳌峰集》卷十一，天启刻本。

[26] 《鳌峰集》卷八，天启刻本。

[27][30] 《鳌峰集》卷十一，天启刻本。

[28][31] 《鳌峰集》卷二十六，天启刻本。

[34] 《尚论斋集》，见曹学佺：《石仓十二代诗选·社集》，崇祯刊本。

[37] 《那庵全集》卷二十《闻草》，崇祯刊本。

[38] 《那庵诗选》卷二十二《秀情居》二，崇祯刊本(本节引商梅诸诗，未另注明者，均见此卷)。

[39] 《那庵诗选》卷二十三《秀情居》三。

[40] 《复裴翰卿》，见《红雨楼集·鳌峰文集》册八，《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44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02-303页。

[41] 《答廖淳之》，见《红雨楼集·鳌峰文集》册四，《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43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7-58页。

[42] 曹学佺《三山月社吟小引》：“吴门沈朗倩来闽，主于孙子长学宪之乌石山房。所交游倡和，强半予三山社中友……今岁中秋无月，闰始有月，月色皓皎，供人眺咏，若有待于朗倩。”见《西峰六一集文》卷一。

[43] 《复裴翰卿》，见《红雨楼集·鳌峰文集》册四，《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43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9页。

[44] 《复裴翰卿》，见《红雨楼集·鳌峰文集》册五，《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43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

[45] 《送王龙居游吴寓法海寺》，《鳌峰集》卷十一，天启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