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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亲

2018-07-28曹洪波

当代小说 2018年2期
关键词:苏三五爷乡长

曹洪波

苏二在工地上正忙着,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是他妈打过来的,他妈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三儿出事了,全家的脸面都丢尽了……苏二说,妈你别哭,慢点说,慢点说。这时工地上的机器全开动了,搅拌机、打桩机、挖掘机,没一台机器不是隆隆地响。苏二的手机里的声音就不清晰了。他大声地问,妈,三儿到底出啥事了?是伤了?还是死了?他妈说,也没伤,也没死,活得好好的。苏二觉得可笑又可气。大声地冲着手机说,没伤没死,你哭啥哩哭?他妈说,你不知道,他丢死人了。他丢啥人他丢?苏二没了好气。他妈在电话里说,没法说,你还是回来一趟吧,回来了你就知道了。苏二说,工地上很忙,没啥关紧事,就甭给我添乱了。他妈说,你还是回来吧,老村长都说了,你不回来不中。苏二说,三儿傻不拉叽的到底出了啥事?他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磨叽了半天,说,他把陈尿家的小花牛糟踏啦,这鬼孙不要脸……

苏二在电话里听他妈说,弟弟苏三把陈尿家的小花牛糟踏了,被蒙着了,不知是咋回事,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就又问,妈,他糟踏陈尿家的牛干啥?牛是踩着他了,还是抵着他了?他妈说,不是哩,不是哩,你咋会把陈尿的小花牛都忘呢?就是陈尿的那个神经头闺女呀!他把陈尿家的神经头小花牛糟踏啦。人家不依,要报案,要赔钱,陈尿和梅浪又赖上咱家了,不依着呢,丢祖宗八辈子人了呀!

苏二脸色大變,气得上牙和下牙咬得咯嘣嘣响。

苏二啪地把手机合上,在工地的空场上急得团团转,直想骂人。

那年他和小花牛在齐腰深的麦地里欢欢喜喜地做了好事,小花牛坚定地说过,一定要嫁给他的。小花牛的父亲陈尿母亲梅浪却另有打算,很早就商定好了,是要把小花牛嫁给包村乡长的儿子的,就极力反对。特别是梅浪这个贱女人,她仗着和包村的谷乡长有一腿,在村上谁也不放在眼里,嘴里整日嗑着瓜子,啥活也不干。养得白里透红,皮肤光得苍蝇也落不上去。看村里人时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一下,见着谷乡长却浪出了俏样儿,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当年小花牛就看不惯她妈的浪样子,当面顶撞她妈梅浪是骚货、狐狸精,把梅浪气得柳眉倒竖,白眼翘翻。梅浪也跟着村里人骂她闺女是花母牛,会抵人的花母牛。

苏二在心里埋怨着,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他急忙找了个人负责工地,直来快去地把工地上的活计安排了一通,也不让人家问他家里出了啥事,开着车急匆匆地从省城朝家乡赶。

小花牛自打嫁给在这儿包村的谷乡长的儿子后,一下子就出了毛病了,变了个人似的,整天神神经经、傻不拉叽啥事也不能自理。屙屎屙尿都在裤裆里进行,从不知道上厕所,给她送进厕所里她自己也不知道解裤腰带,见人就龇着满口白得疹人的牙齿傻笑。因为她不情愿嫁给谷乡长的儿子,一开始谷乡长家里人以为小花牛是装的。谷乡长和乡长夫人咬牙切齿地说,你装吧!你装吧!你再装也是俺的儿媳妇了,再装也得给俺儿子睡,看你能装多久,看哪龟孙受罪?可是新媳妇小花牛越装越像,病是越来越重。除了死里活里不和乡长的儿子睡之外,还把屎屙在床上把尿尿在床上,有时还抓自已屙的屎吃。见了谷乡长又撕又咬,和丈夫在一起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样一来,可把谷乡长一家给愁死了。领了新媳妇到医院里检查,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毛病,后来被大医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也就是农村说的神经病。

谷乡长的女人发话了。谷乡长的女人说谷乡长,你还想当官不?想当官了咱找钱供你当官,往上爬,不能再往她们母女俩身上乱花钱了。这个女人是牛魔王转世,来折腾咱来了,她就是仙女下凡咱也不能要了,你把她送回去,跟那个村上的骚狐狸一刀两断,你当了大官不怕儿子找不到漂亮女人!谷乡长听了女人的话,把疯了的儿媳妇小花牛送回了陈尿家,断了和梅浪的来往。果真,第二年谷乡长成了谷书记,又一年谷书记变成了谷县长,虽说是副县长,巴结的人多了去,紧跟着人家的儿子又娶了一位局长的千金小姐,还是个大学生。

那年陈尿家就和苏二家生过一场大气,梅浪泼妇一样花容尽失,头发凌乱,在苏二家又滚又爬,大吵大闹着要苏二家包药费给小花牛治病。陈尿去乡里去县里告苏二,说苏二强奸了小花牛,小花牛才落下这种病的。梅浪打滚撒泼地住在苏二家,把屎屙在苏二家的面缸里,把尿撒在苏二家的灶台上,把苏二一家恶心得摇头又叹气,躲进别人家里吃住,谁也拿她没办法。乡里县里来了人,把苏二用锃亮的铐子,一铐子就给铐走了。

强奸的事肯定是捕风捉影,村上的人早就知道苏二和小花牛两个人谈恋爱的事了,是陈尿和梅浪棒打鸳鸯。况且小花牛嫁人前好好的,平时又说又笑,逮着谁又说又笑地挖苦谁,抵人牛一样。小花牛是嫁到谷乡长家后得的病,和苏二并没有直接关系。要说有关系是小花牛死活不愿嫁给谷乡长的儿子,是她父亲陈尿和母亲梅浪硬逼她嫁的。她要是不嫁给谷乡长的儿子,她爹说要跳井,她妈说要上吊。小花牛说,你们不就是想攀高枝吗?我嫁,我嫁还不行吗!你们可别后悔,这世上可没卖后悔药的,等后悔了就来不及了。小花牛是有言在先的,这一逼小花牛就真的嫁给了谷乡长的儿子。后来,性格像牛一样倔犟的小花牛真的就得了神经病,就疯了。

苏二出来后,为了避事,要去很远的城里打工。临走时,苏二不忍心小花牛现在的样子,内心里也十分清楚小花牛完全是为了他才变得这样的,就十分内疚。他觉得,他应该再看一眼小花牛。那晚深夜,他去了小花牛家,没敢敲门,更不敢进门。他跪在小花牛家的门口,足足跪了半个钟头,院内有狗狂叫了一阵子,小雨下个不停。他流泪了,泪水和雨水流满了脸颊。

现在的他人模狗样地混成了开发商,大老板。

三弟竟然强奸了当年和他好过的小花牛。他觉得这本来是已经放凉了的过去的事情,冷不丁地拐个弯又回到老辙上了。

小花牛的模样到现在也没变啥,猛一看看不出有多大的病。嫁人前除了任性,不满谁了就柳眉一挑顶撞谁,使个小姐性子。现在呢,自从被第一个男人家送回来后,瞅见男人就憨笑,解扣子,搂衣裳,挤眼睛,说骂就骂,恶语伤人。嫁出去三四遭了,每嫁去一家病就往深处进一步。过不上半年,就让人家又给退回来了,回到家后病就轻了许多,不再屙裤裆里尿裤裆里了,见人也会说好听话了。她妈梅浪说,造孽呀,造孽呀,她哪是女儿呀?她就是转世的混世魔王呀!来祸害咱来了呀。她爹也说,这个抵人牛分明是赖上这个家了,成了永远也嫁不出去的傻女人了。一家人拿她也没办法了,她爹陈尿经常叹着气骂,她要是只猫,我也把她掐死了,她就是头抵人牛,我也要把她皮剥了……

事情发生在五月初的上午,苏三和邻居五爷赶了牛去村头的池塘边放牛,刚好路过陈尿家的门口。陈尿和梅浪都不在家,只有小花牛坐在大门口的过道底下傻笑。苏三和五爷路过大门口时,小花牛看到了苏三,苏三也看到了小花牛。小花牛看了苏三一眼,龇着满嘴的白牙傻笑,喊着二哥哥,二哥哥。她把苏三认成苏二了。小花牛站起身子搂衣裳,先是露出白亮的肚皮,一大块晶莹白亮的肚皮一下刺进苏三的眼球。苏三从没见过女人的白肚皮,从来就不会笑的苏三嘿嘿地笑了,笑得有点坏,有点邪。还用手指着小花牛白亮的肚皮喊道,小花牛,小花牛,嘿嘿,小花牛,白肚皮……

五爷骂了他一句,二球,放你的牛去。苏三不高兴了,噘了嘴,黑了脸,用棍子猛打着牛屁股朝池塘边赶。

苏三坐在池塘边的大杨树下,嘴里叼个野谷穗在专注地看蚂蚁上树。五爷夜里和几个老头打了半夜麻将有点困,五爷嚷道,三儿看好牛,别让它们糟踏庄稼。苏三说,中呀。五爷就仰躺在池塘边的草丛里眯缝起了眼,眯着眯着,就睡熟了。

五爷是被草丛里一阵乱响,和哼哼唧唧的声音吵醒的。五爷醒来后,站在池塘的高坡处先是找牛,发现牛沿着河塘边在悠闲地啃草。五爷又往发出哼哼唧唧的草丛里望,却看见了一对赤裸的身子。五月和煦的阳光照在一对身子上面,跳动着古铜色的光芒。五爷看得脸上一阵阵的烫热,五爷不看了,五爷小声地骂了一句。五爷屏着了呼吸,摸出了一支烟,点上,狠劲地吸了一口,两眼不停地朝路边望。五爷想守着这俩傻掉了的人的秘密,想让他们享受这人世间短暂的幸福。可是,连五爷也没想到,陈尿找来了。陈尿不是顺着小路找来的。陈尿是穿过树林,翻过池塘沿找来的。五爷发现陈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五爷干咳起来,五爷的咳声很大很响,竟没有惊动那两个赤裸的人。

陈尿一下子就扑了上去了,朝苏三古铜色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苏三迷糊中抬起头见是陈尿,傻苏三一下子就不傻了一样,光着屁股在草丛里跳着脚跑。

他叫道,五爷、五爷……

五爷装做没事人样躲在树后抽烟。陈尿大声骂着,拎了根棍子撵着他,嚷着非要把他打死不可。

苏三像个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事了要挨打。喊着五爷、五爷他打我,他打我……

五爷躲不过去了。五爷从树后钻了出来,五爷拦着了陈尿。五爷说,你打他干啥?他是个二球!陈尿手里的棍子朝苏三劈去,苏三吓得大啊一声。陈尿叫道,他是二球吗?他糟踏了俺闺女,你没看到?五爷说,他在放牛呢,我啥也没看到呀!陈尿气得脸比死猪肝还要紫。陈尿嚷道,他放牛哪有光肚子放牛的?五爷说,他是个二球,经常在野地里光肚子,你又不是没见过。陈尿暴跳如雷,好你个老五赖,我怀疑你包庇强奸犯,你不说实话我连你也告了,叫你也尝尝蹲大狱的滋味。陈尿跳着脚骂了一阵子苏三,去找草棵里还光着身子的小花牛了。

五爷脸上掠过一阵苦笑。

陈尿并没直接去苏三家闹事,也没有去乡里县里报案,他们拿着苏三的衣裤去找了老村长。老村长一听吃惊不小,老村长问,你们准备咋办?陈尿说我们不隔你这一级,你得给我们主持公道。老村长笑了,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今年是平安建设年,可不能给村里添乱子,这事儿我去找苏家,看他家的态度如何,是私了还是公了。

陈尿说,村长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有的是证据。这次,我们可不像放苏二那样轻松地再放过苏三了。

老村长听出陈尿话里有话,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这事儿还挺麻烦的。但再麻烦他也不能不管了,陳尿已经把难题出给他了。

苏三是裹了五爷一件上衣回家的,苏三的妈问五爷这是咋啦?五爷光摇头不说话,黑着脸,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几嘴巴。苏三的爹从地里小跑一般地进了门,不由分说就对苏三一阵暴打,苏三双手抱着头,也不哭也不叫。五爷扭身走了,苏三妈终于知道,苏三闯祸了。

老村长来到苏三家的时候,苏三的父亲苏斜子黑着脸坐院里抽闷烟,女人用衣下角擦着泪嚷道,造孽呀!造孽呀!这俩孩子咋都让这一个女人缠上了。开始是老二,闹得就够丢人了,现在又是老三,这傻瓜也是作死哩……

村长进门就说,老嫂子,谁在作死呀?

苏三妈说,村长来了,我是说这傻瓜娃哩。

苏斜子忙给村长让坐,老村长说,你打他了?苏斜子说,我正思谋绑了他交你处理呢。老村长忙说,别、别、别……

苏斜子说,他一个二球咋干出这么个不要脸的事儿?

老村长安慰他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小花牛不也是个神经头吗?

苏斜子说,苏二的事虽说过去这些年了,心里头还窝着火呢,又出了三儿这二球的事,俺家都倒霉在这个疯女人身上了。

老村长说,苏二的事我也清楚,当年不是我极力拦着有你家好看的,苏二能不坐牢?人家当过乡长的儿媳妇,县长的儿媳妇,人家才把人丢大发了。

苏斜子忙递烟说,是哩,是哩,当年多亏了村长老弟拦着,替我们二儿说了好话。

老村长说,三儿这事我看也好办,无非是花钱消灾,才能免去牢狱之苦。

苏斜子问,能行?陈尿家依?

老村长说,这不是他家都找到我头上了嘛!我总不能看着你两家朝死里掐。这对你两家没好处!况且陈尿家不比往前了,一家人又被这头小花牛折腾穷了,这些年好了不少,也老实本分了。

苏三妈接话说,他要是狮子大张口、张开嘴合不着,俺可拿不起。

老村长说,你家有钱没钱我能不知道?看看苏二在省城混得多光堂,当着大老板,都能和省长平起平坐了,还缺钱?我这是为你们好,还是叫二儿快点回来咱们商量商量,总不能让三儿去坐牢吧!人家这回可是有人证物证,脚都踹到屁股上了。

苏斜子埋怨老婆子说,就你话稠!还不快去给村长端茶。

苏三妈唠唠叨叨地说,还是把他送牢里去吧!杀他剐他我也不心疼。说着抹着泪上屋了。她是真怕三儿去坐牢了,二儿坐过一回牢,虽说时间不长,但总不是啥好事。平日里总会觉得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地说三道四,脊梁后老是一凉一凉的。上屋里就给苏二打了电话,电话一通,苏三妈就哭了起来。

苏二车开得猛,从省城只用了大半晌工夫就到家了,车就停在村头。

夜幕将要降临,村头的麦秸垛顶着一片火烧云,麦秸垛红得像是要燃着了火。无风,五月的麦浪静止在田野里,村里的树没有一丝声响。炊烟直直地向上冲,没有散开的意思。整个乡村沉寂、安详。看不出傻子苏三引发的骚动与不安,像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一群孩子围上来,想摸摸油黑锃亮的小车,又怯怯地不敢近前,你推推我,我搡搡你。苏二说,摸吧摸吧!但不能用东西划,划破了印子你们可赔不起。胆小的孩子就不敢摸了,胆大点的孩子还是把小手按了上去。

苏二拉着个胆大的孩子问,你姓啥?孩子说,我姓陈。苏二问,小花牛你叫啥?孩子说,我叫她假神经。苏二笑了,问,啥叫假神经?孩子说,她就是假神经!好好的男人不嫁,在家里装疯,还给苏三二球货胡搞,把俺姓陈的脸丢尽了,把俺二爷家也搞穷球啦!俺姓陈的都不抬举她。苏二问,你咋知道她是假神经?孩子说,俺爷俺奶都这么说她。苏二的心揪着疼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孩子一定是陈尿大哥家的小孙子了。但他让这个孩子的话给弄得又难受又糊涂,这孩子咋能说小花牛是假神经呢?这些年苏二从未听人说过她是假神经,她要是真的假神经,那也一定是为了他。他内心一下子充满了负罪感。苏二还是在心中打着问号,忐忑不安地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朝家的方向走。

十几年来,他很少回村。就是回来一趟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生怕见了人似的。但他每次回来都要到老村长家坐一下,带上两条好烟,或者一箱好酒,也不多闲扯,丢下东西就走,生怕老村长和他扯起小花牛的事情。

这次他回来没忘记给老村长带烟带酒,都是市面上少见的好烟好酒。他不知道他该是先到村长家,还是先回自己家。先到村长家吧!自己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父母知道了肯定要埋怨自己。先回自己家吧,父亲一定会当着他面,对陈尿家骂骂咧咧,说不出好话来。母亲也一定泪水涟涟,絮絮叨叨,尽是别人家的不是了。

苏二来到村长家,老村长正在院子里吸着长盘烟,额上拧着两大疙瘩粗眉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片烟头零乱地散落在椅子周围。

老村长见到苏二,眉毛疙瘩一下子散开了,神情爽朗。

老村长说,唉,唉,你回来得真是时候,我正愁着如何处理这事儿。

苏二说,村长叔又让你操心了。老村长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苏二说,村长叔,这烟这酒你尝尝。

老村长看了看包装精美的烟酒,哈哈地笑着说,你这孩子人好,知恩图报,是个干大事的人。又说道,唉……怪就怪当年陈尿两口子瞎了狗眼,多好的闺女呀!当年对你有情有意,硬让他们给拆散了,生生地把一个好闺女给毁了。

老村长一字一句,说得苏二也难受起来,心口隐隐地发疼。他仿佛一下回到十年前,十年前的小花牛敢说敢做,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好姑娘,瞪着一双大眼睛,甜润爽朗的笑回荡在田野里。

老村长咳了一声,苏二才醒过神来。

老村长问,还没进家吧?苏二惊奇地瞪大了两眼,是哩还没进家。那你就先别进家了,陪我老头子喝两盅,咱爷俩这么多年没闲扯了,咱扯扯闲。

苏二很是喜欢和老村长扯闲的,那时他刚从高中毕业,小花牛和他考大学都落榜了,苦闷,心烦。除了小花牛给了他温暖和爱情,老村长也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老村长想让他进村班子,想培养他。

说话间,四个菜就从厨房里端了出来。老太太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下乡干部来,练出來了,菜做得又快又好吃。老村长顺手把苏二带来的酒打开了,是青花瓷。老村长夸道,这酒好,这酒好!

俩人开始喝酒,苏二不知道老村长葫芦里卖的啥药。喝了一阵子酒,老村长问苏二,你也三十大几的人了吧?苏二说今年三十四了。老村长说,在外闯荡得不赖,不赖,也赚着大钱了。苏二说,叔,真的,也赚了些钱。老村长说,要不是你有个傻兄弟,你早就把爹妈接城里享福了,是吧?苏二说,叔,真哩!我这个傻兄弟让我头疼死了。老村长说娃呀!做人得讲良心,这些年你没少孝敬我,可你从来没问过小花牛的事,这姑娘苦呀!

苏二说,我知道。老村长“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吼了一句,你知道个屁!

苏二从没见过老村长发过那么大的火,他在城里打拼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苏二说,叔,你骂吧,骂吧!老村长压了压怒火,说,娃呀!人家小花牛走到今天这个惨地儿,可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呀!你难道不知道?苏二吃惊地听着。老村长说,是呀,她爹陈尿是不地道,烂事稠,巴结头。她妈呢!不正经,破鞋一个,给姓谷的当婊子。所以,小花牛性格中才出现了叛逆,总是跟她爹妈拧着劲干。小花牛才是个好姑娘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些年她是装疯卖傻,心里一直想着的是你呀!你说她苦不苦,累不累?

苏二听得张大了嘴,心惊得一跳一跳的。老村长说,她被嫁了一家又一家,后来她真的疯了,也真的傻了,我看着都心疼。可你呢?一进城什么都忘了,忙着挣钱,把人家小花牛忘得一干二净,你没给人家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连正经看一眼也懒得看人家了,内心里还恨人家。娃呀!你明儿去陈尿家看看,陈尿家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为了给小花牛治病,花了很多钱,咱村里人都盖起新房了,他家的房子都快塌了,成了咱全村最穷的人家了。小花牛她妈人漂亮,爱收拾打扮爱美吧!现在也不成个人样了。唉,这难道没你一点责任?你那爹妈,也就是聋子、瞎子,知道也装着不知道,在你面前总说人家的不是。

苏二听着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了,不由自主地双腿跪在老村长面前。

老村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娃子,起来吧!老叔也是爱见你,多喝了两杯,掏心掏肺地给你说说实情,我也是同情小花牛这姑娘呀!

苏二已哭得泣不成声了。

老村长说,这傻三儿又做下这事儿,不管是他糟踏了小花牛,还是小花牛自愿的,总得给人家陈家有个交待了。这次陈尿和梅浪可不像你妈说的那样,人家两口子没吵没闹没上告。知道咱爷俩这些年有来往,走得近,关系铁,全把事推到我头上了,让我捏这块热铁。处理不好,他一家子破罐子破摔了,上告下闹的,事儿那可不好收拾了。

苏二说,一切听叔的,听叔的。

老村长问,听吗?你可是走南闯北的人,啥大世面都见过,可别说叔瞎出主意?

苏二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自己是啥主意也拿不出来了。他被老村长的话镇住了,全身都在颤栗,每个细胞都在抖动。内心在哭泣,在不断纠结着悔恨、懊恼和罪过。

老村长说,你听着!一、让三儿娶了小花牛,人家咋要求咱咋办。二、给人家一笔补偿,现在啥事都得拿钱开道。你在外面跑的,大道理我就不讲了。三、这是给你挣面子的事,你也得为家乡做点好事了。把咱村上的路修修,你以后回来也方便,全村人也会对你家高看一眼。你爹你妈越来越老了,你又不在家,村上人也会念你的好,照护他们两个傻瓜。就这三条,你同意了,明个儿我去陈家做媒,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就不怕摆不平。

苏二一一点头应下。

老村长面露微笑,说,来,咱爷俩继续喝……

苏二在村长家喝了酒,又听村长说了许多小花牛的事,心里那个懊悔,那个痛楚,那个心酸,使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而复杂。现在要让人家小花牛嫁给自己的二球弟弟,这对小花牛太不公平了。苏二变得寡言,变得沉闷,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进得家门,父母还没睡,早知道他回来了。

父亲苏斜子问,老村长那儿,咋说?

苏二不想多理他父母了,淡淡地丢下一句,准备给三儿办婚事吧!

他妈一听就急了,说,咋!还真赖上咱家了,她要嫁给三儿?

苏二更不想听见他妈说话了,顶撞道,咋!给你找个儿媳妇还不中?

他妈噘起了嘴,咕哝着说道,这媳妇我可不要,我可侍候不了。把三儿拉走杀了,崩了都中,再弄个神经病搁家里,这不要了你爹俺俩的命吗?

父亲苏斜子也说,这可不中啊!三儿这个二球都把你妈俺俩折腾垮了,再娶个疯子进门,我们还有好日子过?我就害怕走这条路,肯定是老村长出的孬点子……

苏二大声叫道,好了,都别说了。小花牛你们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顺横都是咱苏家的人了。娶回来我给她看病,哪医院好,我给她送哪医院。看好了是三儿的福分,看不好了,你俩有责任管他们,累死了也活该!

苏斜子老两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什么好,也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们不知道儿子苏二已经愧疚得无地自容,这么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如今却变得如此惨状,还要嫁给自己连一点生活自理能力也没有的傻弟弟,命运对她不但不公还残酷。在这个家里,苏二的话是有分量的。明天,就等明天老村长的回话了。

这一夜,苏二怎么也睡不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花牛的音容笑貌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滚动。

第二天中午,消息终于来了。老村长一脸的喜气,老村长的三寸之舌果然厉害。陈尿家也是按老村长的意思来的,彩礼钱不多也不少,十万元。三万用来修缮早已快坍塌了的破房子,下余的七万元陈尿老两口要用于还账和养老。

苏二妈一听脸都气白了,嚷道,他这是讹人哪,还是嫁闺女呀!十万,我的蚂蚱爷呀!娶个精精明明的黄花大闺女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苏二朝他妈狠命地瞪去一眼,他妈立即噤了声。父亲苏斜子也想说点啥,瞅了一眼儿子,看到的却是儿子苏二那张严肃、正儿八经、冷若冰霜的脸,他就不敢吱声了。

老村长对苏二说,你猜,小花牛现在的情绪有多好?十多年少见的好。脸色红润,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不亚于当年的漂亮劲儿。她一听说要她嫁给三儿,跳起来了,拍着手叫好。苏二听得心口如刀尖剜了肉一样的疼。老村长不管这些,老村长说得眉飞色舞。老村长说,我知道你在城里忙,不准备耽误你多长时间,好日子,我都替他们定下了。后天,就后天。你不知道,陈尿和梅浪,啥球主意也拿不着了,小花牛好像清醒了许多,闹着要大婚,要响器喇叭,还嚷着要你亲自去接她。她怪怪叨叨地说,小车她不坐,她要你背她,把她背到你家来,你看这,稀奇不稀奇,一个疯子,说好就好啦……

老村长说完这一派话,用眼瞟了瞟苏二,苏二一脸的铁青。苏二给老村长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抖抖地吸。苏二干涩着嗓子说,都依她,都依她。老村长眼里放出一丝狡黠的光,脸上挂着温润的笑。这怕是他办得最不光彩也是最光彩的一件事了。

苏二家忙了起来,娶媳妇就得有娶媳妇的样子。族家和邻居都来帮忙了,苏二指挥着人给苏三收拾新房,又去镇上取了钱,买了菜,买了些大红灯笼。把大红灯笼高高地挂满了院子,院子里喜庆劲一下子就出来了。苏二的父母心里虽不大高兴,看看苏二忙前忙后的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邻居们也有说闲话的,都说陈尿这回讹上了苏家,讹苏家十万,啧啧,十万,好大的嘴。也有人说,苏二有的是钱,才出这点血不多,当年小花牛是黄花大闺女时就让他给睡了,又让人家遭十几年的罪,现在又要嫁给他二球弟,好不到哪去……闲言是闲言,碎语就碎语,捆着驴嘴捆不着人嘴,嘴长在人家身上,任由人评说。苏二听了也不计较,心里憋着劲儿要把小花牛娶进门后给她治病,听老村长说的样子,小花牛的病还有得一治。

这天,苏二穿了一身高档西装,人显得笔直挺拔,也年轻了许多,像个在外闯荡的人,更像个新郎官。苏二是带着唢呐响器班去陈尿家迎亲的,虽住一个村子陈尿家住的是村子的另一头。一路上七拐八拐,鞭炮噼噼叭叭地响,唢呐热热闹闹地吹。到了陈尿家的门口,苏二看了一眼心里就难受起来。陈尿家早已破败不堪,房顶露着天了,原来干净利索的院落变成了残垣断壁。陈尿迎出来了,一脸的沧桑,腰弯了,头发也全白了,显出了老相。

苏二见到了小花牛,此时的小花牛穿着大红旗袍,端庄地坐在院子里,看上去像从来没得过病似的。她妈梅浪就站在她身边,梅浪却已不是先前的梅浪了。满脸的褶皱,两眼无光,眼角上含了两坨白白的眼屎,干巴的嘴唇裂着血口子,套了一身皱巴巴不知穿过多少年的旧衣服,以前的风韵消失殆尽。看见苏二,像苏二就不存在一样,有泪在眼眶里转。小花牛显得异常兴奋,脸上漾着喜色,她穿着大红旗袍,头上还插了一朵鲜花。知道自己又要出嫁了,这次嫁的是苏家,就非常的高兴。

小花牛看了一眼苏二,既没哭也没闹,只是嘻嘻笑了两声,真真切切地说出两句好听的话。二哥哥我漂亮吧!二哥哥我漂亮吧!她嘻嘻嘻地又笑了。苏二禁不着她笑,也禁不着他看到陈家一贫如洗的样子,他的心是酸的是痛的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他的两块膝盖骨软了,两条腿身不由己地弯了下去,跪在了陈家的当院里,像是赔罪,又像是要背小花牛。陈家破败的院落里拥进了很多人,都是看热闹的。苏二跪下去的一瞬,所有的声音都静了,唢呐声没了,鞭炮声没了,一切喧嚣和热闹全都静了下来。只有苏二咚咚的磕头声,满村的人都愣着,傻了眼。

这时只有小花牛的嘻笑声,二哥哥背我,二哥哥背我……

她爬到苏二宽厚的脊梁上,苏二勾了头,背过双手把她拦了。苏二缓缓地站起身,一句话也不说,扭过头去,朝院门外走。唢呐又响起来了,鞭炮也响起来,一切都变得热闹。

全村老老少少都跑出了家门,挤满了村道,院墙上、树上都趴了人。苏二背着小花牛,小花牛在苏二的背上不停地抚摸他的头发,脸颊。像爱抚,又像是不经意地玩耍。而苏二却感到了爱,感到了真挚。他心里一直是酸楚的痛惜的,一直在滴泪,他小声地对小花牛说,小花牛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我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苏二流泪了,泪水禁不着地在泪眶里打漩,他觉得出小花牛也哭了,大滴的泪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看热闹的人群前后蜂拥,唢呐越吹越欢快,鞭炮越响越脆正,远远就能看见自家布置得红红彤彤的院落了。傻子三弟戴着红花,嘿嘿地呆笑着;老村长戴着红花,一脸的满足;五爷戴着红花,眼里含着担忧……朝他们迎过来了,迎过来了。

这时,苏二只觉得肩膀上钻心的疼痛,小花牛的嘴咬在了苏二的肩膀上。越咬越重,越咬越深,恨恨地使足了劲,牙齿咬破了衣服,全陷進了肉里,死命地要从他肩膀上咬下一块肉来似的。开始有血流出来,血越流越多,湿透了内衣,湿透了西服,不停地沿着裤腿淌,湿透了苏二的半个身子。

人们发现苏二的身上流血了,老村长发现了,五爷也发现了,谁也没有吭声。苏二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背着小花牛,轻轻盈盈地朝一派喜庆的院子里走。唢呐声更响更亮了,长长的鞭炮从院内铺展到院外,噼噼叭叭地炸响。鲜红的碎纸屑像翻飞的蝴蝶,落在了小花牛的身上,落在了苏二身上,落在了拥着他们的人流身上……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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