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的情事

2018-07-28刘会然

当代小说 2018年2期

关键词：男孩

刘会然

1990年代初的那天清晨，兰城的天空飘洒着含蓄又黏稠的雨丝。小伙子杨小果本不打算去晨跑。但他转念一想，好不容易坚持了十八天的晨跑，怎么能被几缕雨丝击退？

杨小果不是天生的晨跑爱好者。杨小果让自己坚持晨跑，动机很单纯，是为了追陶晴。陶晴曾经说过，肥胖的男人猪都不如！可现实是，杨小果的单位是兰城有线电厂，国营企业，福利好，油水富足。肥胖成了单位的一种物候，特别是已婚男士，胖得螃蟹般，横行霸道。杨小果惧怕自己未婚先胖，沦落到猪不如的下场。

雨丝还在飘飞，杨小果捋了捋中分的散发，朝天际觑了几眼，雨没有往大下的意思。杨小果做了几个热身动作，就沿着街面，朝兰河跑去。是早上五点来钟的光景，沿路街面除了零星卖早点的摊点，行人甚是稀少。整个兰城还沉醉在酣梦中，偶尔有车打着亮灯滑过，倏忽一下又像消失在童话里。

杨小果沿着熟悉的旧路线，很快就到了蘭河岸。兰河像一位蒙着白纱的少女，娴静地躺在市区与南山之间。蜿蜒曲折的河畔栈道隐约在晨雾中，宛如一条通往迷宫的路。杨小果晃动着双腿，踢踢踏踏，有节奏地从阳明桥跑向吉阳桥，又从吉阳桥折回阳明桥，一往一回，一个小时，不长也不短。

就是在这第十八天的清晨，杨小果要结束晨跑前的八分钟。杨小果陡然看到一女子把自己甩进兰河。相隔不到十米，杨小果看到女子的入水动作干脆利落，力度恰如其分，气势锐不可当，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跳台选手。

起初，杨小果还以为是晨泳爱好者。先前，杨小果也看到过，不少晨泳爱好者从高处往兰河投射，居高临下，水花四溅，喝彩连连，但都是在火热的夏天。现在是秋天的尾巴，河水涌动着凉意，早先下饺子一样多的游泳者，早捂缩在家里了。真正的冬泳者呢，对这点微薄的寒意又嗤之以鼻。

杨小果驻足，准备扬起双手鼓掌，可发现事情正在起变化，女子的四肢在水中挣扎，沉落又起浮，浮起又沉落，像一根油条在滚烫的热水里翻腾。杨小果看到女子双手朝着天空乱抓，好像要把天空的一切采摘。杨小果抬首仰视，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连雨丝也隐退了。这女子，要抓什么呢？

渐渐地，女子玩够了，不折腾了，像停摆了的钟摆，横浮在水面。

不好，杨小果发现了女子是故弄玄虚，以假乱真。不是跳水，是投河玩命。杨小果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把女子从河里连根拔起，推搡到河岸。幸好女子身轻如燕，又在水中耗尽了力气，羽化成仙了般。否则，杨小果可能和女子，一起在龙王的水下龙工厂上班了。

人救上来了。在群众手忙脚乱的施救下，女子缓缓苏醒了。大伙把嗓子眼的气也舒缓过来，杨小果正准备转身离开。本来这事就结束了，顶多获救者会眼泪汪汪，谢他一番，或给他单位送封感谢信，或赚得媒体的几句宣传。可现实却不是这样。

女子苏醒后，问，是谁救的我？

大伙指着杨小果说，是这位好心的小伙呢。

女子说，我想死，你干嘛救我？

杨小果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女子说，那我必须嫁给你了。

杨小果吓了一跳，退后两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英雄救美，以身相许”那种古典浪漫的游戏。

杨小果以为女子是受到了某种刺激。杨小果说，姑娘，你没事了，我也要赶去上班了。

女子却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马上再跳下去。

杨小果说，我得去上班了，八点半打卡签到，迟到了要扣奖金的。

女子说，我不管，你要对我负责，你走了，我就去死。

女子不像是开玩笑。围观的群众劝慰道，小伙子，你就先不要走吧。一位胖大妈晃动着肚腩，质问杨小果，奖金重要，还是救人一命重要？其他人帮腔道，这小伙子，不厚道啊，人救上来了，也要好事做到底啊。

杨小果只好留下来。女子紧紧拽住杨小果的手臂，好似刚才在水里没有摘到的，现在总算摘到了。

如果那天，你正好路过兰城，你会看到，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年轻女子，紧紧地跟在一个小伙子后面，而他俩身后，尾随着一群唧唧喳喳的围观者。

像牵宠物般，杨小果把女子扯到了单位门口。单位同事不明就里，纷纷拥上前来。杨小果向同事们解释，说，这是我刚救的一个落水者。

同事们哈哈大笑，说，英雄救美啊。

杨小果哑口无言，想着先回宿舍换衣服，女子还是紧紧拽住杨小果，生怕他飞走似的，一直跟到了宿舍。

一路上，不断有同事加入围观的队伍，杨小果一遍遍向同事们解释，说，她是我从兰河里救上来的。

同事们依然大笑不止，起哄不断。

突然，女子大声一吼，说，你们笑什么，他说得没有错，他是救了我，不是他，我早就成了小龙女了。

同事们说，人家救了你，你干嘛还扯着人家不放？

女子说，正因为他救了我，我就得扯住他，而且，他还必须娶我呢。

杨小果很不安。救人，竟然救出了一个爱人，这事，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杨小果正热恋着陶晴。杨小果窥视过这女子，身子单薄，全身没有曲线，不是自己喜欢的型号。

杨小果对女子说，你还是放了我吧，我有对象了呢。

女子苦着脸，说，你不救我，什么事都没有了，可你偏偏就救了我，那我怎么办？

杨小果说，要不，我赔偿给你，你说多少钱？

女子呸呸呸，啐了三口，说，就知道钱，钱是什么东西？

杨小果说，那怎么办？

其他人起哄道，娶了人家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哈哈哈。

杨小果看到陶晴也挤在人群里，笑得胸部上下激荡。

杨小果猛地甩开女子的手，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走！走！

第二天，兰城的晚霞慷慨地落在每个人的头顶，人人宛如顶着一抹皇冠。女子早早来到杨小果单位门口。

看到杨小果从大门出来，女子碎步跑上去，手里还高擎着一筒冒着雾气的冰激凌。女子把冰激凌塞到杨小果嘴里，说，快吃，马上要化了。

杨小果说，我不喜欢吃冰激凌。

女子说，那你喜欢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

杨小果说，我什么都不喜欢，你不要来找我了，拜托。杨小果气冲冲地走开了。

第二天下班后，杨小果故意慢腾腾的，绕着厂房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街灯灿亮。杨小果一出门，就看到那女子蹲在门口水泥地上，左手拿着一瓶汽水，右手拿着一截枯枝，在地上不停地画圆圈。看到杨小果后，女子马上站起来，笑眯眯地朝杨小果靠过去。杨小果撒腿就跑，气喘吁吁跑过了三条街巷，才停了下来。

女子跑不过杨小果，被杨小果远远地甩开了。

女子不气不恼，每天都在门口守候着杨小果。

有次，陶晴笑着对杨小果说，你既然学雷锋做好事，干脆就好事做到底吧。

杨小果说，这是什么话？好事可以做，但婚姻岂能结对扶贫？

杨小果想给陶晴解释，消除误会，可陶晴一直没有接茬。以前，陶晴可不是这样，以前杨小果约她去看电影，喝咖啡，她一直没有拒绝过。

杨小果决定和那女子谈谈。杨小果把女子约到了“花满楼”咖啡馆。

杨小果开门见山说，你能不能放了我？

女子说，放了你，那我怎么办？

杨小果说，你该咋办就咋办。

女子说，要是你不救我该多好。

杨小果说，问题是，我已经救了你。

女子说，是啊，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愧疚，才想着要报答你，否则我一辈子都亏欠你。

杨小果说，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报答，就当我没有救你。

女子摇头，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报答，我心难安。

杨小果说，你可以其他的方式报答，干嘛一定要嫁我？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陶晴。

女子说，我知道你喜欢陶晴，可我真心想报答你。

杨小果说，我知道你想真心报答，但也不能用婚姻来报答啊，都快21世纪了呢。

女子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咖啡馆大厅的人，纷纷把脑袋朝向他们。

杨小果安慰道，你不要哭，我又没有欺负你。

女子啜泣着，说，你不娶我也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最低的要求。

杨小果说，什么要求？

女子说，我这一生，一定要奉献一次给你。

杨小果说，你疯了，人家还以为我救你，图的是这个。

女子说，你下河救我，是为了你心安，我奉献一次给你，也是为了我心安。我不想一辈子都亏欠别人。

杨小果说，我们都当没有发生过好吗？

女子说，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女子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此时，那英的那首《雾里看花》，正在咖啡厅里回荡，悲情嗓音，深入骨髓，透彻地冷。

杨小果决定不去跑步了。如果不是跑步，哪里就能救上那女子？没有救上那人，哪里有所谓的报答？没有报答，他现在还在和陶晴处对象呢。

杨小果追陶晴，已经追了快四年了，解放战争四年都结束了。可那女子突然窜出来，陶晴心里不动摇才怪呢。

陶晴不肯和杨小果单独见面了。送出去的信，陶晴请闺蜜原封不动退回来。那次，杨小果拦住陶晴，说我和你解释一下。可陶晴目不斜视，挽着闺蜜的手，嘻嘻哈哈走了。

女子还是一如既往，每天守候在单位门口。单位的同事都笑杨小果，说人家女孩如此痴心的等待，海都枯了，石都烂了，你还不娶了人家？

再这样下去，肯定玩完，杨小果决定再和女子谈谈。

女子名叫杜一渡。

是个雨后的下午，兰城的天空瓦蓝瓦蓝，人人头顶上就好似顶着一团蓝宝石。

杨小果把杜一渡约到了兰河边，也就是杨小果救杜一渡的地方。时候已是深冬了，两岸的垂柳一片枯黄。随风扬起的柳树，抽打在冷风里。兰河的水，依然翻滚着浪花朝前涌动，匆匆的脚步，任何温情都难以挽留。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杨小果和女子都靠在河岸的栏杆上。

许久，杨小果才说，我真想学你，把自己投进兰河里。

女子说，我可不会游泳，会游泳也不会救人，一个想死的人，救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杨小果说，我死了，你还需要我报答吗？

女子说，你死了，我也去死，以死报答死，心彻底安了。

杨小果说，你为什么非得报答我，你这是要挟我，陷害我，你知道吗？

女子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在乎我自己，为了我能活下去。

杨小果说，你这样做是不让别人活，你知道吗？

女子说，谁叫你让我活，我早死了，你也就能好好活了。

杨小果说，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还是来面对现实吧。

女子说，现实是我必须报答你。

杨小果说，非得接受你这样报答吗？

女子说，那可是我最低要求了，你再推托，我就马上跳下去了，而且，再跳下去，那可全是你的责任了。

杨小果说，好，好，我答应你，不过，什么时候接受你的报答，这取决我了。

女子想了想，说，好吧。

杨小果说，那就这样吧。

女子說，那就这样了。

杨小果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投河吗？

女子说，可以啊，哪天我的报答实现了，哪天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杨小果说，哦，这样啊？这样，也好。

女子说，你今天想知道原因吗？

杨小果连连摆手，说，不想，不想。

女子咯咯咯笑了起来。

几天后，杨小果发现，单位门口的街道，多出了一家饮料店。一看，竟然是那女子开的，店名叫“一渡饮料店”。

“一渡饮料店”里，除了杜一渡，还有一个帮工。帮工都是年轻的男孩，可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有一个胖男孩在坚守。

每次，杨小果路过“一渡饮料店”，那个胖男孩就追出来，送上一块雪糕或一杯冰激凌。

杨小果问胖男孩，你干嘛送东西给我。胖男孩说，是我女朋友杜一渡要我送的。

杨小果说，你是杜一渡的男朋友？

胖男孩说，是，不是她的男朋友，怎么能在店里长久呆下来？

杨小果拍了拍胖男孩的肩膀，想说句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杜一渡曾经对每个来做帮工的男孩说，做我的帮工，就得是我的男朋友，但我和杨小果之间还有一个约定还没有实现，如果你肯接受我们这个约定，你就在店里呆下去，否则的话，有多远滚多远。

每个男孩都会怯怯地问，什么约定呢？

杜一渡把这个约定告诉了他。

一个个男孩就这样犹豫着离开了“一渡饮料店”。

只有那个胖男孩，在离开半个月后，又重新回到了“一渡饮料店”。

杜一渡和胖男孩要结婚了。杨小果收到了他们的结婚请帖。在婚礼上，杜一渡和丈夫来敬酒。杨小果一直涨红着脸，不敢看胖男孩，好像欠了胖男孩一笔债，没有归还一样。

很快，杨小果也结婚了，结婚的对象，就是陶晴。杨小果并没有邀请杜一渡参加自己的婚礼。可结婚那天，杜一渡不请自到，而且塞给了杨小果一个大大的红包。

当杨小果缘桌敬酒时，杜一渡主动迎了上去，并在他耳畔耳语了一句。当然，在嘈杂的婚礼上，谁也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婚后，杨小果发觉自己身上赘肉晃荡。杨小果也懒得去晨跑了。婚后的陶晴天天嚷着要减肥，变化着法子折磨自己，人渐渐瘦了起来。婚后的杜一渡，渐渐丰满了起来，变得凹凸有致了，有种成熟女人的韵味了。

杨小果弄不明白，女人这东西，结婚前后变化如此大？杨小果还是觉得自己不太喜欢杜一渡，偶尔也会想想杜一渡，但总觉得心里隔了一点什么。

先前，杜一渡老想着把这个约定了结，火烧火燎的，就好比一个定时炸弹，早爆炸早心安。现在，杜一渡的性子不像先前那么急了，她似乎学会了等待。

婚后，以爱情为中心的生活转为了以家庭为中心的生活，家庭琐事接踵而至。杨小果本以为那个约定会如过期药品，自动失效。杜一渡把它变成了千年人参，蜻蜓点水般，不时以各种方式暗示杨小果，让杨小果心泉不时泛起细细涟漪。

终于，陶晴知道了杨小果和杜一渡之间的约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打闹，杨小果和陶晴战火连绵。杨小果开始频频出入酒吧。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起初，陶晴还会把醉酒的丈夫领回家。后来，杨小果每次醉酒后，陶晴索性不管不顾了。

就像杨小果的颓废一样，兰城有线电厂也颓废了。九十年代，有线电厂的效益连年跳水，职工频频跳槽。最后，不走也得走，工厂倒闭了。所有职工，一次性买断工龄，各奔前程。

下岗了。杨小果和陶晴成了下岗工人。下岗工人要不等待再就业，要不就去沿海打工。杨小果本来想和陶晴一起去上海。可陶晴不肯离开兰城。陶晴说，就是在兰城街上擦皮鞋，也不想去上海。

杨小果在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杜一渡，把杜一渡叫来酒吧。

杨小果告诉杜一渡，自己要去上海了。

杜一渡说，好的，你去吧。

杨小果说，我这次离开兰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杜一渡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今天不行。杜一渡摸着微微凸起的下腹。

杨小果去上海了。一到上海，杨小果如鱼得水，很久就在一家公司担任了副总。这时，时光已经滑落到了九十年代的后期了。杨小果早和陶晴离婚了。偶尔，坐在外滩的某个咖啡厅，杨小果也想过，把杜一渡接来上海。

但杨小果又连连摇头。杨小果突然想起那个胖男孩，一脸憨厚的男孩，想起自己每次走过“一渡”饮料店时，他急匆匆跑出来给他一根雪糕或一瓶汽水。

杨小果和一位上海女孩结婚了。妻子比杨小果小了十岁，是个大大咧咧的上海女孩。婚后，妻子在家里做全职太太，无聊时，她就探听杨小果的往事，就连杨小果以前和陶晴如何恋爱、结婚，甚至床第之事，她也乐此不疲。一次酒后，杨小果把他和杜一渡的约定也告诉了她。妻子觉得太有意思，太新潮了。妻子大骂杨小果太无人情，为什么不早早完成人家的夙愿？

杨小果只是呵呵傻笑。

那次，杜一渡来上海找杨小果。杜一渡说一定要见杨小果一面。杨小果很犹豫，怕妻子有疑虑。可妻子听说杜一渡要来见杨小果，心里比杨小果还激动，说，好，好，一定要见见杜一渡。

杨小果夫妻和杜一渡在外滩的一家酒店见面了。几年不见，杜一渡身体臃肿了，下巴也起了肉赘。杨小果不时想，如果这时的杜一渡投河，自己能否把她救上岸？杨小果的妻子也一直盯着杜一渡看，上下打量，没完没了，仿佛观看一件刚出土的文物。

杨小果无话找话，给杜一渡介绍上海，介绍外滩，介绍东方明珠塔。杨小果要杜一渡多玩几天，费用，不用担心，可以替她报销。

杨小果的妻子也很热情，说她有的是时间，可以带杜一渡去转悠转悠，南京路、淮海路、城隍庙，什么地方都行。

杜一渡一直想说点什么，但总是吞吞吐吐，喉咙里好像塞了一团棉花。最后，杜一渡问杨小果，你不回兰城了吗？

杨小果说，忙啊，总想着回去，但一直空不下来。

晚饭吃好了，杜一渡要回宾馆了。

杜一渡再问杨小果，你真的不回兰城了吗？

杨小果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最后说，我还回得去吗？

杜一渡说，你总要回去一次吧？

杨小果说，或许，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