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船厂的黄昏
2018-07-28王夔
王夔
1
黄昏已然离散。耿茹娟骑着电动车,行驶在鼓楼南路向南,一条沿河的小道上。路边高大的行道树、散发着腐臭味道的垃圾桶以及远处化工厂隐约的硫化氢气息,一路尾随,掉入了暗处。
对于38岁、离过两次婚的她来说,在相亲这件事上,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她不算漂亮,甚至也不算可爱,肚皮上还有道长长的伤疤,有时她觉得它像条蜈蚣。蜈蚣深陷,将肚皮分成了两半。蜈蚣是她第二次婚姻带来的,是她惟一的孩子带来的。无数次,她想把孩子拖到面前,跟他说,你看看你看看,当年你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孩子的消息了。孩子长得像可恶的前夫,她想忘了他,但每次碰到肚皮,她都会想起他。她设想假若再次见到他,就把他重新塞进肚子里,永远不让他出来。
在单身的两年,她相亲的次数不算多。倘不是看到朋友圈的那条信息,她也许会和他一起,就着尚未散去的夕光,一起溺向黑暗的深处。他戴着眼镜,穿着浅灰的茄克,坐在西餐店靠窗的位置,缓慢地用汤匙搅动着面前的奶茶,深褐色的漩涡像一轮轮折回去的时光。她的心潮潮的,那块缀着樱桃的蛋糕,只吃了一丁点儿。心跳加速,她吃不下。她只能刷着手机微信,来掩饰那些涌动的涟漪。有人在朋友圈发了张车祸的现场照片,吸引她的不是车祸本身,而是站在现场围观的那个人。她划动屏幕,将照片放大,见那人穿着淡蓝的工作服,上有“吉祥娜化工”字样。20年了,他变了许多,但他变得再多,化成灰她也认识的。
耿茹娟把手机放下的同时,差点将手边的茶杯打翻,她站起身,让相亲的男士吃了一惊。怎么了?他一边用餐巾纸帮她擦桌子一邊也站了起来。我有急事。耿茹娟说着,大步向餐厅门口走去。她来的时候特别慢,走时却速度惊人。直到她消失,想追她的男士仍没有移动半步。
她怎么能不快呢!她是要报仇的。她要将那个车祸现场的围观者五马分尸、大卸八块。这样她回到了鼓楼南路向南的租住处,找出把不锈钢水果折刀。她重又将手机掏出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没错,就是他,邹国栋。
吉祥娜化工厂有2000多号人,位于西阳市西郊,从她的租住处过去,骑电动车需要30分钟的时间。中间有段路很荒,但到了靠厂的地方,就热闹了。厂门口的水泥路上,两边很多小吃店。最近耿茹娟的晚饭,都是在那些小吃店解决的。在工厂下班的时间,她会找个靠里的位置,屁股对着马路,慢慢地享用她的晚餐。有一次,她真的等到了邹国栋。当时邹国栋和其他三个工友一起,围着桌子吃快餐。他们还要了两碟花生米和一瓶白酒。喝着喝着,牛皮吹起来了。邹国栋说,你们别他妈起劲了,美国和朝鲜算什么,霍金说了,人类100年内不逃离地球,全部死翘。有人问,霍金是谁?邹国栋说,你连霍金都不知道!那人“切”了声,霍金肯定是个骗子。邹国栋说,你知道什么叫熵变吗?你没有看到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无序吗?无序是有加速度的,无序的最后结果只能是灭亡。霍金是大科学家,他是看透了,才会这么说。
耿茹娟是知道霍金的,为此她甚至有点自鸣得意。他还是老样子,喜欢将些莫名其妙的知识像遛狗一样拿出来遛,不管别人理解不理解。她结了账,侧着身子,背着邹国栋,迅速离开了餐馆。
她已经有了邹国栋的手机号码,还掌握了他的作息时间。她有她的办法。终于,她要下手了,她要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她拨了那个号码,那边问,是谁?
她没有说话,手指微微颤抖。
再不说话,我要挂电话了。那边说。
是我。她说。
你是谁?他没听出来。
是我,邹国栋。她大声道。
那边没说话。
你听出我是谁了吧!邹国栋,是我。她继续大声道。
什么事?那边的声音轻而平静。
耿茹娟突然想哭,她咬了咬牙,切了切齿,20年了,20年了。姓邹的,你他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给我出来。明天下午四点,死到老船厂来见我。说完这句,她掐了电话,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她挑了个好天气,阳光是伟大的魔术师,它用浓墨重彩,将西山坡渲染得到处都是桃花。下了西山坡,是一条不算宽的水泥路,两边净是残垣断壁,“拆”字像它们身上的道道血痕。一个浑身落满灰尘的人,病恹恹地坐在木头椅子上,身旁的三合板上,用红漆写着“出售门窗”。这条路的尽头,是金县造船厂,大铁门旁边的围墙上,同样写着大大的“拆”字。耿茹娟最近常来这里,看起来,拆迁工作有些停滞。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金县离西阳70公里,邹国栋应该乘西阳汽车南站下午1:30分的那班汽车,算算,也快到了。
20年前,金县造船厂还没有倒闭。在它门前的柏油路上,商店林立。“出售门窗”处,是家小杂货店,小杂货店东边是“七品书屋”,出租图书和影碟,再东边,是“鑫鑫排档”,“鑫鑫排档”的老板,拿手菜是家常豆腐和糖醋排骨。
想到“鑫鑫排档”,耿茹娟总有些心酸。那里有她父亲,还有她高中毕业最初的时光。她是在店里认识邹国栋的,那时他多年轻呀,戴个眼镜,穿着花衬衫,在转动的电风扇叶片下,夸夸其谈。他什么都能聊,克林顿、香港回归、火星探路者在他嘴皮上轮番上阵,聊到兴处,他说,知道将来是什么时代吗?
那你先说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一个工人说。
现在嘛,是工业时代。工农商学兵,咱工人是老大哥。不过,这已经是工业时代的尾声了,将来咱工人不再是老大哥了。科技发展起来,将来的工人,是机器的一部分,现在我们拿机器怎么使,将来人家就拿工人怎么使。
不过,将来。他的语速慢下来,似乎要卖个关子。将来是信息爆炸的时代,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里,谁走在信息的前沿,谁就能发财。
活做梦,将来那么远。
不信拉倒。邹国栋站起来,说,将来你们会明白的。
耿茹娟在报纸上读到过一则关于未来信息爆炸的残缺消息,这则消息还配了幅漫画,一个男人坐在电脑前,从电脑里漫出来的,不仅有烤鸡和面包,还有火车和飞机。它让她充满幻想。她相信邹国栋说的。她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20年后,她就处在这样的时代里。20年前,她不知道信息怎么爆炸,现在她明白了。爆炸就是信息满天飞,今天专家讲的真理,明天可能出来个专家辟谣。爆炸还让她找到了邹国栋。她站在金县造船厂门口,远远地看到了他的身影。可不是么,他是被信息炸出来的。
今天他特意收拾过,看上去和天空一样干净。她转身去拉大门的门锁,锁是坏的,铁门发出悠长而喑哑的声响,他跟着她,进了造船厂。两幢办公楼,拆了一大半,再往前,那片开阔场地,有高高的龙门吊,而今已是锈迹斑斑。还有两条没有完工的大船,废弃在水边。
背这么大的包。他说,我来背吧。
没事,我背得动。她拍了拍包,百宝箱。
真的是百宝箱,里面什么都有。她拿出了折叠桌子、折叠凳子、保暖茶壶、杯子和茶叶。她要和他在长江边的大船上,品品茶,真是个诗意的女人。
以前你在那上面。她指了指龙门吊。
我俯瞰众生。
不,你只是看到了我。
2
至今那个黄昏仍在邹国栋的记忆里,像块被埋的金子。作为龙门吊司机,他是自豪的,在船厂,这可是个好工种。那个休息日,他穿着平常的工作服,进了厂区,跟厂门卫室保卫科的老董说是有个旋钮忘关了,而事实上是,他刚跟妻子吵了架,登高望远,是他释放糟糕心情的方式。阳光盛大,厂区红褐色的船体边缘,都有了金黄的光芒。这时他看到一个人,从厂区南侧的围墙翻了进来。
起初他以为是小偷,但他很快看清了,围墙离他呆的龙门吊很近。那是个女孩,穿着靛蓝的裙裤。他知道那儿的围墙外有个土丘,而围墙内有堆黄沙,上夜班的工人,经常从此捷径进出,出去的时候空着手,进来的时候,通常手上布满了菜汁。他们用偷来的青菜,和着大米、花生,煮一大锅菜粥。女孩离了黄沙堆,将凉鞋放在地上扣了扣,慢慢地往厂区深处走。邹国栋看出来了,她是鑫鑫排档家的女儿,他在那儿吃过不少次饭。他下了龙门吊,她看见他,想原路返回,但在黄沙堆前,她被拦住了。
你来我们厂里干什么?他问。
不干什么。
你想偷我们厂里的东西。邹国栋忽然想用恶作剧开心一下。
她心里坦荡,一点也不怕,何况面对的是熟人邹国栋。你们厂里有什么东西偷,除了船还是船,难道我能把船偷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邹国栋板着脸,不老实交待,别想回去。
就想看看你们船厂是什么样子,不行啊!
不行,要是被保卫科的人抓到,是要报派出所的。
耿茹娟伸了伸舌头,吓谁呢!
她真是个顽皮的丫头,邹国栋脸色缓和下来,要不要我带你参观参观。
那最好不过。耿茹娟又伸了伸舌头。
他带着她,看了一艘又一艘船。黄昏的金光渐渐褪去,西边的天空,红云里掺进了几许黑色。江边的树上,栖息着晚归的白鹭。她告诉他,以前在金县民兴中学读高一时,去过县里的文化馆,那儿有个摄影展。你不知道,你们造船厂拍在照片上有多漂亮。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金县造船厂。在所有的工业摄影图片中,没有比船厂更能出彩的了。晨曦或者黄昏中的龙门吊、焊光中的工人、圆弧形的空间、裸露的肌肉,这些,让她的内心一瓣瓣地震颤着。后来,她父亲开了排档,寒暑假里,她都会到店里帮忙。她一点都不喜欢乡下,她喜欢城里人,尤其喜欢船厂的人。她想进船厂看看,可是终究混不过保卫科工作人员的眼睛。直到她听说了围墙那边的土丘,这才选了个休息日,鼓起勇气,翻进了船厂。
她又来到了黄沙堆旁边,我要走了。
来。他蹲下身来,踩我的肩膀过去,省得弄一脚的沙子。
这怎么可以。
来吧来吧。他招着手。
她踩着他的肩膀,他扶着她的脚踝,慢慢站起来。
她翻了过去,他贴在围墙上,听着她的脚步声从围墙深处消失。
此后好幾个船厂休息日的黄昏,他都能在黄沙堆旁边,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带着她走遍了船厂的角落,他说他喜欢她,吻了她。他喜欢带她往船舱底部走,那儿隐蔽、阴凉。那天,她竟发现船舱的一角铺着稻草,稻草上覆着蓝白相间条子的床单。他压住她、吻她,信誓旦旦,她说,不!但她只是龙门吊上的那辆行车,在老司机面前,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他还准备了毛巾,一切不出所料,他做了她,见到了处女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处女血。在短暂的哭泣之后,她已平静下来,她甚至改了对他的称呼,叫他“老公”。
老公,我要叫你一辈子老公。
嗯。
你要对我好一辈子。耿茹娟说,我爸前几年就给我买了城镇户口,挂在金县的我姨父后面。那时我就想,将来我定会找个城里人的。
现在你满意了。
老公,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清纯。
你不嫌我乳房小么?
她的乳房的确小,他用手握了握,把她抱在怀里,我喜欢小小的乳房。
骗人。
不骗你,是真的。
他没撒谎,他喜欢她的小乳房、单眼皮、婴儿肥、微微发烫的身体,他想她。在妻子回娘家的那天,他们缠绵了整个夜晚。欢喜之后,他的麻烦也来了。那天他刚出厂门,就被耿茹娟的父亲扯住了。跟我走。他低沉地说。
邹国栋没有反抗,他总要面对。他跟着老耿,来到鑫鑫排档的阁楼。他见到了耿茹娟的叔叔和姑妈。开始老耿沉着脸,不讲话。她姑妈问了两句邹国栋的情况,邹国栋如实说了。他和妻子正在闹离婚,对耿茹娟也是真心的,离了婚,就娶她。在单位,他是班长,也算个小干部,说话算数的。老耿突然将面前的不锈钢茶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水珠飞溅。
你比娟儿大8岁。老耿说,大8岁!你还没有离婚,你这是拐骗未成年少女。
我没有,我们是自愿的。
我让警察来抓你!老耿说着,拨打了110。
不一会儿,警察来了,问了情况,批评了邹国栋,让老耿和邹国栋再协商协商,说完了就往门外走。老耿说,警察同志,你们把他抓走。警察没理,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低声说了什么,两人都捂着嘴笑起来。这让老耿十分恼怒,再次将茶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额上青筋暴出。警察同志,他强奸我女儿。老耿对着走至门口的警察说道。
个高的警察回过头来,说,这可要有证据。
他瞎讲。邹国栋说。
行了行了。个矮的警察冲老耿说,要告他强奸,你得带上女儿,到我们辖区派出所报案。证据确凿,我们自然会按章办事。
老耿没去派出所,这之后不久,他和他的鑫鑫排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饰品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胸脯鼓鼓的,特能闹,和年轻的工人们打成一片。
3
他们喝的刚上市的明前,杯子不大,耿茹娟只抿了一小口。碧空如洗,映在杯子里,这让她觉得,少了点内容。他沉默了会儿,说,后来我找过你。
我怎么不知道。
我真的找过你。
只是没有找到,是吧!你又要说,那年代,不像现在,通讯方便,有了手机号码就能找到人,那时你连BP机都没有,是吧!那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离婚了没?
没有。他说。
很幸福,是吧。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为了孩子凑合。
她的嘴里不停地冒出冷气,嘴角挂着不耻的笑,你过的好日子,好日子!孩子上大学了是不?得瑟了是不?我都知道,都知道,我是不是该祝福你!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来,喝茶。祝你幸福!说到这里,她手中的杯子忽然掉下来,茶水泼在桌子上。她掏出纸巾,擦了擦桌子。
我来吧。他说。
不用你来。她恶狠狠地。说完,她趴在桌上恸哭起来。
怎么啦?
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
我怎么啦。
20年前,你强奸了我。
我没有。
就因为你强奸了我,我后来没过上好日子。我爸十几年前死了,我离了两次婚,第一次没孩子,第二次有个孩子,可是我现在连孩子都看不到。他不給我看,呜呜。
不,这话可得讲清楚,说我强奸你,是你爸当初的诬陷。你怎么跟当初你爸说一样的了。
就是你强奸我强奸我。她说着,拳头挥到他的膀子上,要不是当初你强奸我,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不,不,你这怎么说的。
还想狡赖,是吧!今天我来给你还原现场。她带着邹国栋,向船的底舱走去。底舱的一角,铺好了干松的稻草。
当年就这样的吧。
对。
她从背包中取出块崭新的蓝白相间条子床单,铺在稻草上。这让邹国栋感到心慌,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将背包扔在一旁,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
他坐到她旁边,做什么?
当年你怎么干的,现在就怎么干。
他没动。
来呀,当年你不是挺来事的吗?她说。
他没动。
她抱住他的腰往下一倒,他就趴在她身上了。她注意到他的鱼尾纹、眼袋、鬓角的白发,岁月是多么能折磨人呀!他开始行动了,就像20年前一样,他脱了她的衣服,也解决了自己的武装。她将右手捂在腹部,她不想他看到那儿的蜈蚣。但在紧要关头,他下面不行,怎么也不行。黄昏开始了,金色的长条状光线透过舱板,将他们拦腰切成两半。他已经不努力了,就这么抱着她,不动。这20年来,我过得和你一样,苦得要死,真的。他说,造船厂在香港回归之后的第三年,迅速走了下坡路,资不抵债,国营改民营,被厂里原来的几个干部承包了。他们只知道鲸吞国有资产,根本不管工厂的生产效益,过了几年也垮了。一帮工人兄弟,后来做什么的都有。
你不是喜欢往未来看吗?也许你可以写封信给霍金,讨教一下星际旅行的招数。她这样说,有揶揄的成分。
未来也不都是好的。
100年后人类要毁灭,是吧。她说,其实往过去看,也没那么糟,总有好的东西,关键在于发现。她已经将不锈钢水果折刀藏到稻草下面了,本来她要给他个记号,让他永远记住她的。
金色的光线变细,移过他们松垮垮的臀部,黄昏快消失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