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
2018-07-28何君华
何君华
河的第三条岸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成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陶淵明《桃花源记》
1
我和父亲是在春天的最后一个月到达桃源村的。事实上,桃源村并不是那个村庄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因为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曾向村人问起,只是这样临时称呼它。
我之所以清晰地记得是在春天的最后一个月,是因为那时沅水河两岸的桃花已经开始掉落了。
我在武陵生活了一辈子(其实也就是十四年而已),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片桃花林。不光是我,我的父亲在这沅水河里打鱼一辈子,也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片桃花林存在。
我和父亲都觉得应该去看看这片桃花林的尽头在哪里,于是我们都忘了打鱼的事情,只顾撑着船沿河而去。
沅水河支流密布,我们不知拐了多少道弯,仿佛将我们一生中所有的弯道都走尽了,也没能找到桃花林的尽头。
“要不我们回去吧?”我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向父亲轻声提议。
父亲没有回答我,看起来他并没有停止寻找的意思,于是我们的船继续沿着花海进发。
2
桃花林是在一处支流的水源处终止的。我想这对于父亲来说,实在是个解脱,因为他撑船的手早已是筋疲力尽。
这对于我来说,何尝不也是个解脱呢?因为我终于可以上岸了,或许我能够在岸上找到些吃的,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父亲系好船,我们便向这条支流的水源处走去。那是一条小溪。说它是小溪的确恰如其分,只有一股小小的水流缓慢地流淌出来。如果不是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你甚至都不容易发现它的存在。
小溪是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里流淌出来的。我和父亲不得不侧着身体才能钻进去。
如果不是头顶上那一缕不盈尺的光线,我甚至疑心我们是不是钻进了一个山洞。好在这“山洞”并不算大,没走多久,我们就走出了“洞口”。
3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我走出“洞口”时所看见的情景。是的,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
我看见了—个奇幻的世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那是一块巨大的平地(这并不是常见的景象,因为在我们武陵,除了山地就是丘陵,这样平旷的地面实属罕见),整齐划一的房舍、鱼塘、桑树、楠竹和良田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在田里辛勤地劳作着,并且一边大声哼唱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谣曲。
不仅他们的谣曲我从未听过,他们的衣着、头饰和发型我也从未见过。
我和父亲都惊呆了。但田里的人们似乎非常满足于他们的劳动。我的意思是说,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偷懒,因此我们在田边站了许久,他们才发现我们的存在。
一如我们惊讶于突然闯进眼前这个奇异的世界,他们对于我们这两个闯入者的不请自来也是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个白胡子的老者(他当然也是田间的劳作者之一,体格看起来格外硬朗)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礼貌地询问了我们的由来——与他们迥异于我们的服饰不同,他使用的却是跟我们一样的语言。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父亲一五一十地将我们偶遇桃花林、沿河而来的经历详细告诉了白须老人。
白须老人惊讶于我们不可思议的旅程,于是十分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提议。我早就饿了。尽管我刚才的确已经暂时忘了饥饿这回事,但一旦提起“做客吃饭”这样的字眼,我的胃便立即被唤醒。
白须老人实在是过于热情了。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杀的鸡和鱼一齐端上了桌,但没有人会反感这样过度的热情。尽管父亲已经多次暗示我注意吃相和礼仪,但我仍然忍不住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
对于一个少年而言,没有任何事物比一顿美食更有不可阻挡的吸引力。
4
楚国——这个古老的国名在白须老人的口中反复被提起。
白须老人不知道的是,楚国早已经亡了——至少已经几百年。他不知道,他的祖先们深信可以唤醒楚王的屈原大夫,早已经化作了汨罗江里的一条鱼。
几百年间世上已经上演太多聚散分合,每当听到父亲谈起一段故国往事,白须老人总是一边轻声叹息,一边不住地摇起头来。
这样的时刻父亲好像成了一个藏有无尽故事、光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混口饭吃的说书艺人,然而这并不是父亲平素的样子,他可从来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总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打理,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说话呢?
令我们激动不已的是,不光是白须老人热情非常,村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热情。这让我几乎坚信他们的确已经与我们的世界分隔几百年。
村人们家家户户准备了新鲜的美食将我们请进家里,而他们面庞上流露出的诚恳与热情根本无法让人拒绝。
尽管这样的时刻的确令人流连,但我们觉得该回去了。我们已经出来了三天,母亲该担心我们了。
村人们的苦苦挽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们连日来的诚意款待让我对他们的真挚与朴素已经毫不懷疑。但我们去意已决,村人们也只好不再强留。
“说实话,我们只想在这里安静生活,不想招惹外界的是非,所以……你们回去之后,请不要把我们的事情跟任何人讲。”
临行时,白须老人诚恳地道出了他的请求。
“当然。”父亲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他。
村人们将我们送到村口,我们一一道别。我突然有些依依不舍,因为我知道,我们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
5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父亲急于告辞还有另—层目的。
刚出村口,父亲就焦急地四处寻找着什么。我问他在找什么,他并没有回答我。
父亲总是这样傲慢地置我的问题于不顾。
终于,父亲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是一块乳白色石灰石。
当我意识到父亲要做什么时,我生气了。我想,一个大人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他刚刚明明已经答应白须老人替他们保守秘密,可现在却在到处用石灰石做记号,难道这不是不讲信用吗?
我无法阻止父亲疯狂的行为,但我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
一百三十七,父亲足足用石灰石画了一百三十七处记号。他清晰地标示出了每一个河道拐弯处的位置,他实在太小心翼翼了,任何一个弯道也没有漏过。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这一晚父亲睡得着实不易,我想他是失眠了,因为尽管隔着一道大门,我依然能清晰地听见他那老旧的木床整夜都在嘎吱作响,那必定是辗转反侧才能发出的声音。
事实上,我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失眠了。
我想,我必须阻止父亲疯狂的计划。
6
果然,天刚一亮父亲就急不可耐地起床了,他要立即进城去面见太守——将他前几日的奇幻见闻和盘托出,太守大人一高兴免除我们的一点赋税或是徭役也是说不定的事。
我也迫不及待地下了床,戴上斗笠便出发了。
我要去毁掉父亲画的那一百三十七处记号。
这在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撑船下河,而这是父亲此前明令禁止的事情。
父亲不止一次告诫我不要去沅水河里玩水。他的告诫并非没有道理,我有三位伙伴曾被沅水河吞噬,他们年少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青涩的年华,从此不再与时间同行。
但是现在,我决意不去理会父亲严肃而认真的告诫,我撑着船桨毫不犹豫地向沅水河的深处滑去。
7
父亲和太守派来的衙役们当然没有找到桃源村的所在。
在一场毫无预兆的滂沱大雨中,父亲一边领着衙役们在沅水河千回百转的河道里跌跌撞撞,一边语无伦次地向他们一遍遍地解释他是如何精心布置过记号。在长达三天一无所获的搜寻过后,衙役们终于不再有耐心跟父亲继续耗下去,将他一个人扔在船上便扬长而去。
父亲当然无法理解他悉心画下的记号为何会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能厉声责怪这场不受欢迎的大雨坏了他的好事,然后继续心有不甘地一个人撑着船在沅水河里上下搜寻。这疯狂的搜索行为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在河里遗失了数量惊人的金子。
父亲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南阳城里一个叫刘子骥的人耳朵里。他表示愿意同父亲一起去寻找那桃源村的所在。父亲为此感到欣喜,像是自己的诚意终于得到认可一样,十分高兴地同他一道再次踏上了寻找桃源的茫茫征途。
不幸的是,刘子骥很快便病死了。也许是久居内陆的他无法适应沅水河的浓重湿气,感染了湿寒之症所致,谁知道呢?父亲为此悲痛不已,像失去了自己相识多年的密友一样痛哭一场。
人们以为父亲会就此沉沦,因为他失去了唯一的同道,再也没有人关心他矢志不渝的搜寻行为是否取得预期的进展。
所有的人都失算了。父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勤快地出现在沅水河面上,甚至再也不肯踏上地面半步,终日都撑着他那条已经越来越陈旧的渔船漂浮在沅水河面上。
父亲郑重地向人们宣誓他一定会再次找到桃源,到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毫无节制地享用纯然免费的美食——即使它在沅水河的第三条岸上,为了众人的幸福生活他也一定会尽全力将它找到。
人们都说父亲疯了。是啊,一条河怎么会有第三条岸呢?一个人如何会邀请陌生人来分享飨宴呢?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我感到难过,偶尔内疚,也为父亲终日的辛劳感到隐隐担心。我总是忧心忡忡地站在河岸上远远地看着他在河道里划来划去,担心他的饮食和健康。但父亲自己反倒似乎并不为此担心,而且看起来这些对他而言根本不成问题。因为他的面色依然红润,臂膀依然粗壮,这让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再次找到了桃源村,而这一次他并不打算公之于众,他在那里每一天都享受到了村人们一如从前的盛情款待——因此他的身体才显得这般孔武有力,即便面对终日的撑船劳作也不在话下。
这样的猜想令我欣慰不已,也让我确信我的确跟着父亲踏上过一次令人难忘的奇幻之旅,桃源村(尽管这并非它的实名)的确存在,而不是令人心灰意冷的一场大梦。
想到这里,我似乎听到自己愉快地笑出了声,但这一切我并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的叔叔于勒
《我的叔叔于勒》系法国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经典名篇,初中时语文老师布置作业续写该作,时在2003年。今原稿已佚,然当时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盘桓不去,乃根据记忆默写出原文,除字句不同外,关键情节一仍其旧。本篇中第一部分系莫泊桑原作,第二至第四部分即本人续作。大师杰作,狗尾续貂,“止增笑耳”。
——题记
1
我小时候,家在哈佛尔,并不是有钱的人家,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我父亲做着事,很晚才从办公室回来,挣的钱不多。我有两个姐姐。
我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那时家里样样都要节省,有人请吃饭是从来不敢答应的,以免回请;买日用品也是常常买减价的,买拍卖的底货;姐姐的长袍是自己做的,买十五个铜子一米的花边,常常要在价钱上计较半天。
可是每星期日,我们都要衣冠整齐地到海边栈桥上去散步。那时候,只要一看见从远方回来的大海船进口来,父亲总要说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父亲的弟弟于勒叔叔,那时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这以前则是全家的恐怖。
据说他当初行为不正,糟蹋钱。在穷人家,这是最大的罪恶。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人好玩乐无非算作糊涂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称他一声“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难的人家,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老本,那就是坏蛋,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了。于勒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部分遗产吃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大大占用了我父亲应得的那一部分。
人们按照当时的惯例,把他送上从哈佛尔到纽约的商船,打发他到美洲去。
我这位于勒叔叔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买卖,不久就写信来说,他赚了点钱,并且希望能够赔偿我父亲的损失。这封信使我们家里人深切感动。于勒,大家都认为分文不值的于勒,一下子成了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
有一位船长又告诉我们,说于勒已经租了一所大店铺,做着一桩很大的买卖。
两年后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说:“亲爱的菲利普,我给你写这封信,免得你担心我的健康。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好。明天我就动身到南美去作长期旅行。也许要好几年不给你写信。如果真不给你写信,你也不必担心。我发了财就会回哈佛尔的。我希望为期不远,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快活地过日子了。”
这封信成了我们家里的福音书,有机会就要拿出来念,见人就拿出来给他看。
果然,十年之久,于勒叔叔没再来信。可是父亲的希望却与日俱增。母亲也常常说:“只要这个好心的于勒一回来,我们的境况就不同了。他可真算得一个有办法的人。”
于是每星期日,一看见大轮船喷着黑烟从天边驶过来,父亲总是重复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唉!如果于勒竟在这只船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那时候大家简直好像马上就会看见他挥着手帕喊着:“喂!菲利普!”
对于叔叔回国这桩十拿九稳的事,大家还拟定了上千种计划,甚至计划到要用这位叔叔的钱置一所别墅。我不敢肯定父亲对于这个计划是不是进行了商谈。
我大姐那时28歲,二姐26岁。她们老找不着对象,这是全家都十分发愁的事。
终于有一个看中二姐的人上门来了。他是公务员,没有什么钱,但是诚实可靠。我总认为这个青年之所以不再迟疑而下决心求婚,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我们给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
我们家赶忙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之后全家到哲尔赛岛去游玩一次。哲尔赛岛是穷人们最理想的游玩的地方。这个小岛是属英国管的。路并不远,乘小轮船渡过海,便到了。因此,一个法国人只要航行两个小时,就可以到一个邻国,看看这个国家的民族,并且研究一下这个不列颠国旗覆盖着的岛上的风俗习惯。
哲尔赛的旅行成了我们的心事,成了我们时时刻刻的渴望和梦想。后来我们终于动身了。我们上了轮船,离开栈桥,在一片平静的好似绿色大理石桌面的海上驶向远处。正如那些不常旅行的人们一样,我们感到快活而骄傲。
父亲忽然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开牡蛎,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
毫无疑义,父亲是被这种高贵的吃法打动了,走到我母亲和两个姐姐身边问:“你们要不要我请你们吃牡蛎?”
母亲有点迟疑不决,她怕花钱;但是两个姐姐赞成。母亲于是很不痛快地说:“我怕伤胃,你只给孩子们买几个好了,可别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然后转过身对着我,又说:“至于若瑟夫,他用不着吃这种东西,别把男孩子惯坏了。”
我只好留在母亲身边,觉得这种不同的待遇十分不公道。我一直盯着父亲,看他郑重其事地带着两个女儿和女婿向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老水手走去。
我父亲突然好像不安起来,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瞪着眼看了看挤在卖牡蛎的身边的女儿女婿,就赶紧向我们走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也跟寻常不一样。他低声对我母亲说:“真奇怪!这个卖牡蛎的怎么这样像于勒?”
母亲有点莫名其妙,就问:“哪个于勒?”
父亲说:“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美洲,有很好的地位,我真会以为就是他哩。”
我母亲也怕起来了,吞吞吐吐地说:“你疯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为什么这样胡说八道?”
可是父亲还是放不下心,他说:“克拉丽丝,你去看看吧!最好还是你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你亲眼去看看。”
母亲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也端详了一下那个人。他又老又脏,满脸皱纹,眼光始终不离开他手里干的活儿。
母亲回来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说:“我想就是他。去跟船长打听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别叫这个小子又回来吃咱们!”
父亲赶紧走去。我这次可跟着他走了,心里异常紧张。父亲客客气气地和船长搭上话,一面恭维,一面打听有关他职业上的事情,例如哲尔赛是否重要,有何出产,人口多少,风俗习惯怎样,土地性质怎样等等。后来谈到我们搭乘的这只特快号,随即谈到全船的船员。最后我父亲终于说:“您船上有一个卖牡蛎的船员,那个人倒很有趣。您知道点儿这个家伙的底细吗?”
船长本已不耐烦我父亲那番谈话,就冷冷地回答说:“他是个法国老流氓,去年我在美洲碰到他,就把他带回祖国。据说他在哈佛尔还有亲属,不过他不愿回到他们身边,因为他欠了他们的钱。他叫于勒……姓达尔芒司,也不知还是达尔汪司,总之是跟这差不多的那么一个姓。听说他在那边阔绰过一个时期,可是您看他今天已经落到什么田地!”
我父亲脸色早已煞白,两眼呆直,哑着嗓子说:“啊!啊!原来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谢谢您,船长。”
他回到我母亲身旁,是那么神色张皇。母亲赶紧对他说:“你先坐下吧!别叫他们看出来。”
他坐在长凳上,结结巴巴地说:“是他,真是他!”然后他就问:“咱们怎么办呢?”母亲马上回答道:“应该把孩子们领开。若瑟夫既然已经知道,就让他去把他们找回来。最要留心的是别叫咱们女婿起疑心。”
父亲突然很狼狈,低声嘟哝着:“出大乱子了!”
母亲突然异常暴怒起来,说:“我就知道这个贼是不会有出息的,早晚会回来重新拖累我们的。现在把钱交给若瑟夫,叫他去把牡蛎钱付清。已经够倒霉的了,要是被那个讨饭的认出来,这船上可就热闹了。咱们到那头去,注意别叫那人挨近我们!”她说完就站起来,给了我一个5法郎的银币,就走开了。
我问那个卖牡蛎的人:“应该付您多少钱,先生?”
他答道:“2法郎50生丁。”
我把5法郎的银币给了他,他找了钱。
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满是皱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又老又穷苦的脸,满脸愁容,狼狈不堪。我心里默念道:“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
我给了他10个铜子的小费。他赶紧谢我:“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轻的先生!”
等我把2法郎交给父亲,母亲诧异起来,就问:“吃了3个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我给了他10个铜子的小费。”我母亲吓了一跳,直望着我说:“你简直是疯了!拿10个铜子给这个人,给这个流氓!”她没再往下说,因为父亲指着女婿对她使了个眼色。
后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在我们面前,天边远处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阴影从海里钻出来。那就是哲尔赛岛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改乘圣玛洛号轮船,以免再遇见他。
2
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改乘圣玛洛号轮船,我们还是遇见了那个卖牡蛎的人——我的于勒叔叔。
不得不说,由于遇见了于勒叔叔,我们的这次哲尔赛岛之旅简直糟糕透了。尚未成行之前,我们对这次出海旅行期待不已,可眼下,我们唯一念想的就是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
母亲为此专门买了圣玛洛号的返程票,好避开那個令我们整个达尔芒司家族蒙羞的令人讨厌的家伙。
母亲还是失算了。我们刚一走上甲板,就远远地看见蓬头垢面的于勒正在不紧不慢地售卖他的牡蛎。目此情景,原本打算在甲板上消磨一会儿时光的母亲拉着我的两位姐姐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船舱。
现在,我们家只有我还逗留在甲板上,我决定向我的叔叔于勒走过去。但我并不是要去买他的牡蛎。
“于勒叔叔。”我低声叫了一声终于有时间歇息一会儿的于勒叔叔。
“若瑟夫?是你吗?我的侄儿?我的上帝!”于勒叔叔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地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是的,于勒叔叔,是我。”我回答道。
“我的上帝,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你!”于勒叔叔用衣角用力擦了擦手,然后激动地拥抱了我。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的上帝,我离家的时候你大概还只有六七岁,顶多八岁,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于勒叔叔仍旧无法相信我们竟能在这里相认。
“于勒叔叔,并不是我把你认出来的,而是……我父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当然已经完全忘记于勒叔叔的样子。
“菲利普?你是说菲利普吗?我哥哥?他也在这条船上吗?”于勒叔叔激动地问我。
“是的,他当然也在这条船上。”我说。
“啊!他在哪里?他怎么不来见我?”于勒叔叔的眼睛里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的光芒。
“他……大概不敢确信他见到的人就是你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于勒叔叔说出真相,只好扯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谎。
“我对不起他,”于勒叔叔的眼神突然一下子暗淡下来,“他不来见我……我完全能够理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着。
我该如何告诉于勒叔叔,我们其实早在特快号上就已经将他认出,只是因为嫌弃他的贫穷才不肯相认,甚至改订了返程票来特意避开他?
“其实,我这次回来是准备回哈佛尔的,”于勒叔叔说,“我本来是在特快号上的,那是一艘更大的轮船,我在那里呆过一阵子,但我不打算干下去了。这次改乘圣玛洛号回去,我是有我的考虑的。”
“我是有我的考虑的。”听于勒叔叔这么说,我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卖牡蛎的,有什么可考虑的呢?
“圣玛洛号毕竟小一点,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豪华,”于勒叔叔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甲板一侧的防护栏边,“若瑟夫,也许现在告诉你还不太合适,但我不得不说,你叔叔我,在美洲的时候的确发过一笔,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起过,我发了点小财,攒了几个金币。”
这时我才注意到于勒叔叔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几个袋子,有一个袋子干燥而棱角分明,让人疑心里面装的并不是牡蛎。
我在甲板上站了这么久,还不曾见到于勒叔叔将那个袋子示人。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起来已经衰老不堪的牡蛎贩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经常出海旅行吗?”于勒叔叔问我。
我摇了摇头。事实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出海到别的国家作长途旅行。
“这就对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片海域有时会有一伙不法之徒,也就是一群海盗出没,”于勒叔叔说,“我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只是想以一种更安全的方式把这几个金币带回哈佛尔。况且,像圣玛洛号这样的小船,应该不会引起海盗们的特别注意吧?”
这些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眼前的于勒叔叔,他苍老的模样,他可怜的装扮,他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售卖牡蛎的样子,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牡蛎贩子呀。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于勒叔叔为掩护他的金币而乔装打扮的吗?
我的上帝,于勒叔叔简直是太疯狂了。
“于勒叔叔,这些年你在美洲生活得怎么样?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吗?”我尽力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试图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跟于勒叔叔聊一些别的话题。
“一言难尽。是的,当然,美洲是一片疯狂的土地。若瑟夫,我想,以后有的是机会跟你聊聊那儿的生活。不过,现在,我想请你尽快带我去见见我的哥哥,菲利普,我现在非常想见到他,我们大概有十几年没见啦!”于勒叔叔用一种恳切的眼神望着我。
“当然。我现在就带你过去。”我兴奋地说。
我瞥见于勒叔叔仍然紧紧攥着他那幾只毫不起眼的袋子不放。我毫不怀疑其中的确有一个袋子里装着数量可观的金币。
3
母亲显然对我擅自将于勒叔叔这个倒霉鬼领去跟他们相认心有不满,她用一种怒不可遏的眼神瞪着我,自始至终不肯说一句话。直到我悄悄地告诉他们于勒叔叔隐秘地携带着一大笔财产时,她的表情才慢慢舒缓过来。
“以前的事,是我的错。”于勒叔叔抱歉地说。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于勒,谁没有年少犯错的时候呢?”父亲十分大度地拥抱了他已多年未见的兄弟。
“真没想到,我们竟会在这里见面。”父亲用力地攥住弟弟显得过于苍老的手臂,仿佛他第一次见到弟弟于勒的确是在圣玛洛号上,而不是在特快号一样。
“我也没想到。”于勒叔叔也激动地攥住了哥哥的手。
“真是令人感到惊喜的一次旅行!达尔芒司家族一家人又团聚在了一起,十几年后!而且是在一条轮船上,这真叫人难以置信!上帝,谁能想到呢?”母亲盯看了好一会儿于勒叔叔的袋子,然后以一种异常兴奋的语气发出一连串激动人心的赞叹。
“是啊,感谢上帝。”父亲接着说。
“感谢上帝。”所有人都无比欢快地大声叫道,仿佛每个人都成了上帝最虔敬的信徒。
4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隔日的《国际邮报》报道了圣玛洛号轮船一对中年夫妇被劫杀的消息。这则消息无头无尾,看起来就像是道听途说的谣言一样。报道上说这起凶案与一袋可疑的金币有关,其他的关键信息诸如行凶过程之类的细节则只字未提。
是的,这对不幸遇害的中年夫妇就是我的父母。
据少数几个同舱的乘客后来模糊不堪的记忆证实,他们在船舱里的确过度地张扬了“一袋金币”这几个令人心生悸动的字眼,于是才引来了不期然的杀身之祸。但有的乘客声称那些所谓的金币并不存在,至少那伙强盗并没有找到它们,于是才恼羞成怒地把他们杀害了。
所有人的叹惋都无济于事,没有什么能挽回我父母的命。
“我本来应该回到哈佛尔再把袋子交给他们保管的,”于勒叔叔懊悔地说,“是我的错,若瑟夫,对不起,我总是给达尔芒司家族带来灾难。我以为日子会好的……”
我摇摇头,我知道并不是于勒叔叔的错。是的,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