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文化中的财富治政思想述论
2018-07-26孙克诚
孙克诚
[摘 要]先秦齐鲁诸子的财富论说相互补充融通,构筑了丰厚的财富思想体系,其对中国社会财富思想的发展起到了主导性作用。财富治政论与财富伦理论是齐鲁文化中财富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财富治政论从社会或国家管理的认知维度,站在治政者立场上,探讨社会财富的运营与管理问题。齐鲁诸子就社会财富的生聚与运营两个环节,从治国基础、富民策略、财富生产、分配与消费,乃至行政耗费降低、社会福利实施等多个角度,提出了一系列的财富治政思想。这些思想均为后世社会所认可与接受,并在经济发展、社会治理中得以落实,产生了深远历史影响,其对当下社会依然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齐鲁文化;财富;治政;管理;思想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18)02-0062-11
人类的生存发展必须从自然中获取支持衣食住行的物质性资料,这些生产、生活资料对社会与个人而言均具有重要价值,因而被称为“财富”。从语言使用上讲,“财富”一词具有丰富的含义,但经济学意义上的财富概念取其本义,指的是具有货币价值、交换价值或经济效用的物化性财产或资源。应该说财富的生产与营运是人类经济活动的核心内容,它是社会关系结成的基础,也是人们社会交往的目的之一。
古往今来财富被给予了太多的质诘与评说,人们试图认识它的本质与价值,提出对待它的态度、原则与方法。历史发展中,世界各民族都提出了诸多的财富思想,建立了各自的财富观,中华民族亦不例外。先秦时期,在齐鲁大地上生活的思想家、政治家们已从不同角度与各自立场,提出了对于财富的理解与意见,形成了丰富的财富思想,建立了正确的财富观。
这些对中国社会财富思想有所建树的齐鲁诸子,主要包括先后在齐为相的政治家管仲、晏婴,在鲁兴办私学的思想家孔子、孟子,为齐人鲁人尚有争议的推行兼爱的实践家墨子等,而虽非齐鲁之人却在齐稷下学宫任祭酒,承继儒家思想却集齐鲁文化之大成的荀子,也应列入其中。他们关于财富的论说甚多,主要散见于他们或其门徒结著的一些篇章中。诸子提出的财富思想,虽各有偏重差异,但却彼此补充、融通,共同搭建了一个较完整的理论体系,对其后中国社会财富思想的发展产生了基础性、导向性的作用。
齐鲁诸子的财富论说略显散乱,但是通盘看,纷纭之中抵牾少而融通多,理论体系的脉络较为清晰。大略言之,其对于财富问题的论说主要出自两个认知维度:一是从社会或国家管理的角度,站在治政者立场上,探讨社会财富的运营与管理问题;一是从大众或个人道德固守的角度,立于社会伦理立场上,言说个人财富的获取与使用问题。一言以蔽之,不妨将前者称之为财富治政论(或财富管理论),后者称之为财富伦理论(或财富道德论)。财富治政论与财富伦理论是齐鲁文化财富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二者又各自包蕴着丰富的内涵。对于齐鲁文化中的财富伦理思想,笔者另撰篇章加以论析,本文主要是对齐鲁诸子的财富治政思想作以概略性的述论。
相对而言,财富具有二重属性:个人属性与社会属性,二者是一体之二面。财富的个人属性存在于私有制条件下,而其社会属性却与人类社会的存在相始终。齐鲁诸子的财富治政思想就是对财富的社会属性确然认识之后的理性认知。从人类的存在与发展看,一个国家或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经济集团,财富的生产、储藏、分配与消耗是其无时不在运行的功能,对社会治政阶层而言,对财富实施宏观管理与调控更是一项重要的职能。身处社会精英阶层之中,齐鲁诸子也从“牧民者”—治政阶层角度,提出了诸多应对社会财富管理的意见与主张,其中以在齐为治政者成员的管子、晏子及荀子论述较多,而在鲁心系民生推行仁政的思想家孔子、孟子也有论及。他们从社会财富的生聚与运营两个环节,从治国基础、富民策略,财富的生产、分配与消费,乃至行政耗费降低、社会福利实施等多个角度,提出了一整套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行之有效的财富治政思想与理论。下面对之进行新的闡析。
一、国富民富:强国安众基础
齐鲁诸子在参与社会治理、建言治政的过程中,认识到国家的强大乃至称霸天下,社会秩序的稳定、民众的归附及礼仪文明的建立等,均离不开国家经济的富强与百姓生活的富庶。于国于民的财用充足,是强国安众的基础。
对此齐相管仲有明确认识,并在治政中予以不懈追求。《管子·制分》有言,“治者所道富也”“富者所道强也”“强者所道胜也”“胜者所道制也”[1]94,这是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治政者先求国之富,再求国之强,继求胜他国,最后求制他国,富国是第一要务。他认为对外用兵倘无国家富裕为保障是难以取胜的:“举兵之日而境内贫,战不必胜,胜则多死,得地而国败。”(《管子·兵法》)[1]56,虽侥幸胜利必多牺牲,易引发亡国危机。管子认为[1]144使国家、社会富裕是治政者的最高责任“富上而足下,此圣王之至事也。”(《管子·小问》)其后齐相晏婴遗嘱亦言:“国不可穷,穷不可窃也。”(《晏子春秋·卷第六·第三十)[2]323国家贫穷,治政者难以窃据其位久远。
经济上的富裕对国家而言其利多有。国家富裕可使远者归附,《管子·牧民》言:“国多财,则远者来”[1]1,因为“民,利之则来,害之则去。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于四方无择也。”(《管子·形势解》)[1]171富裕之地易得财利,百姓自然容易被招致。国家富裕利于百姓的安居,《管子·治国》言:“民富则安乡重家”[1]137,孟子亦言:“有恒产者有恒心”。(《孟子·滕文公章句上》)[3]108百姓有产有业则不易轻去乡国。国家富裕有利于社会稳定,《管子·五辅》言:“仓廪实而囹圄空”[1]29、“仓廪虚而囹圄实”[1]30。社会风气与国家经济荣衰息息相关,孔子有言:“地而不殖,财物不蕃,万民饥寒,教训不行,风俗淫僻,人民流散,曰危。”(《孔子家语·执辔》)[4]66经济萧条会带来风气败坏与社会危机。国家富裕有利于礼仪教化的实施,《管子·牧民》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1]1《管子·治国》亦言,国富则百姓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虽变俗易习”[1]137,百姓富足不仅便于治理,而且易被教化改变,社会礼仪文明因而能够生成。国富之益多多,故治政者务求于国富。
何为国富?《管子·立政》谈到使国富,君王应致力的五事时有言:“山泽救於火,草木植成,国之富也;沟渎遂於隘,鄣水安其藏,国之富也;桑麻植於野,五谷宜其地,国之富也;六畜育於家,瓜瓠荤菜百果备具,国之富也;工事无刻镂,女事无文章,国之富也。”[1]9包括涵养山林、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等多种经济,及不求奢靡等诸多内容,可见国富是指社会经济的发展,其中包含增长社会财富使百姓富裕的内容。诸子认为,国富不在于君王之有与官府仓廪之藏的富足,荀子甚至认为“亡国富筐箧,实府库。”(《荀子·王制》)[5]33,只求府库之藏是亡国之兆。齐鲁诸子认识到国家的府库之藏与运营之费来自于对百姓的税敛,管子对桓公有言:“齐国百姓,公之本也。”(《管子·霸形》)[1]79举大事成霸业的根本在于百姓,百姓税赋是国家财政的来源。也就是说,对于国富与民富的关系,他们有着彻然的理解,民富而后国富,孔子答哀公有言,为政当“使民富且寿”,他言“省力役,薄赋敛,则民富矣”,哀公担心如此“国贫矣。”孔子则曰:“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有子富而父母贫者也。”(《孔子家语·贤君》)[4]36荀子也认为国富在于“以政裕民”“故知节用裕民,则必有仁义圣良之名,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积矣。 ”(《荀子·富国》)[5]39其言:“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荀子·富国》)[5]44民富则国富,某种意义上民富与国富含义对等。
齐鲁诸子认识到,治理国家、稳定社会的根本在于使百姓富裕,《管子·治国》言:“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因为“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1]137百姓富裕后则能安居而守法,便于治理。荀子言:“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荀子·王制》)[5]33在他看来,富民更是称王天下的前提。
那么治政者如何富民或者说富国呢? 《管子·制分》有言:“治者所道富也,治而未必富也,必知富之事,然后能富。”[1]94诸子认识到治政者治理社会以富裕为追求,仅有良好意愿是不够的,必须知晓富民或富国之理之策,然后采取必要措施加以落实,才能达成求富之目的。
二、生财有术:治政力务
就如何富民或富国,齐鲁诸子提出了一个指导思想,就是充分认识百姓对财利求取的急迫之心,加以必要的顺应与引导。管子认为求利是百姓自然之性,《管子·禁藏》言:“审利害之所在,民之去就,如火之于燥湿,水之于高下。”[1]152“故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入焉。”因此“善者势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来,不烦不扰,而民自富,如鳥之覆卵,无形无声,而唯见其成。”[1]151顺应百姓对利的求取动机与趋向,“圉之以害,牵之以利”,加以相应的调控,百姓自会以其作为实现富足。孔子对子张谈到从政“五美”之一“君子惠而不费”时,亦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论语·尧曰》)[6]135,利用百姓对利的追求而成就事功。而荀子则出于管子,认识到求利是人性恶的表现,也主张在治政中加以利用使之满足并予以必要的限制。
就富民富国的具体策略而言,齐鲁诸子从治理社会增长财富立场上,提出了一系列主张,如《管子·牧民》言:“务五谷,则食足;养桑麻、育六畜,则民富。”[1]2《荀子·富国》言:“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5]40、“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5]39其言论基本上包含了治政者应当力务的求富策术。齐鲁诸子提出的求富策略,大体上包括下列重要内容:
(一)务本:农为国本
身处农业社会中,齐鲁诸子认识到开垦土地、发展农业、增产粮食的重要性,因而把农业视为国家稳定、富裕、强大的根本,视为经济发展的第一要务,提出了务本、固本的主张。
《管子·牧民》言:“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1]1《管子·五辅》言:“善为政者,田畴垦而国邑实。”[1]30管子认为牧民治政者应当重视粮食生产与土地开垦,因为“农事胜则入粟多,入粟多则国富。”(《管子·治国》)[1]137所以“慎富在务地。”(《管子·枢言》)[1]37孔子则言君子“行己有六本”,其一为“治政有理矣,而农为本”(《孔子家语·六本》)[4]40,君子治政必须力务农业。墨子也认识到粮食生产或者说粮食安全对于百姓、国家(君王)的重要意义,《墨子·七患》言:“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节也。”[7]15因之提出“以时生财,固本而用财,则财足”[7]16的主张。当然诸子的以农为本,不单纯指种植五谷,更包括“养桑麻、育六畜”等农事内容。
而有害于农事的一切作为则被视为在于去除之列,《管子·治国》言:“先王者善为民除害兴利,故天下之民归之。所谓兴利者,利农事也;所谓除害者,禁害农事也。”[1]137由此抑末的思想很早即被诸子提出,《管子·治国》言:“是以先王知众民、强兵、广地、富国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农事。”[1]137荀子亦言要“省商贾之数”(《荀子·富国》)[5]40,在生产力有限的时代中,从事于“末作”“奇巧”或“商贾”的人数与从事农业劳作的人数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保证农业生产的劳力所需是治政者必然的政策选择,但是“禁末作”思想自其全面来看,却非是对商业的绝对压制。
中国数千年的农业社会中,齐鲁诸子以农为本、以农富国、重视粮食安全的思想为后世治政阶层普遍接受与实施,历史影响深远。
(二)轻敛:取民有度
宫廷、官府、军队等国家机构及其人员的财政用耗来自于百姓的赋税,在生产相对不足的时代,从发展经济、稳定社会的角度,齐鲁诸子提出了轻敛税负、取民有度的主张。
诸子认为取之于民不能害百姓之财,管子对桓公有言:“其收之也,不夺民财;其施之也,不失有德。富上而足下,此圣王之至事也。”《管子·小问》)[1]137厚敛于民会致使民困,百姓就会产生衣食之忧,管子言:“人甚忧饥,而税敛重。”(《管子·霸形》)[1]79从而离心于君王、国家,晏子对鲁昭公谈安国众民之术时言:“慢听厚敛则民散”(《晏子春秋·卷第四·第十四》)[2]191,这不利于国家之治与大事之举。孟子甚至认为,“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孟子·告子章句下》)[3]292无道厚敛者,臣为民贼,君为求富不仁之夏桀,去亡日不远。
而薄敛于民,可使百姓富有,孔子答哀公问政有言:“省力役,薄赋敛,则民富矣。”(《孔子家语·贤君》)[4]36孟子亦言:“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孟子·尽心章句上》)[3]313更可取得民心以成事业,晏子认为桓公成霸业之因在于“不以饮食之辟害民之财,不以宫室之侈劳人之力,节取于民。”(《晏子春秋·卷第三·第七》)[2]131所以孟子有言:“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孟子·滕文公章句上》)[3]108他把“薄税敛”视为君王“施仁政于民”的一项举措,并言“仁者无敌”(《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1。
《管子·权修》言:“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取于民无度,用之不止,国虽大必危。”[1]6这也是齐鲁政治家们总结历史与现实兴衰经验,对如何取财于民且保证民生的共同认知。
(三)恤力:使民以时
为了一些公共事务国家不免征发劳役、使用民力,在如何使用民力上,齐鲁诸子提出了使民以时、爱惜民力、不使民劳的主张。
《管子·形势解》言:“天生四时,地生万财,以养万物而无取焉。”[1]173农业社会的生产节律是顺应天地四时之替,依循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进行劳作,才有衣食之用,因此增长财富必须知时、守时,《管子·禁藏》言:“夫动静顺然后和也,不失其时然后富。”[1]152孔子言:“生财有时矣。”(《孔子家语·六本》)[4]40墨子言:“故先民以时生财,固本而用财,则财足。”(《墨子·七患》)[7]15而治政者治理天下,也必使百姓顺应天时之变以务农桑,《管子·形势解》言:“明主配天地者也,教民以时,劝之以耕织,以厚民养,而不伐其功,不私其利。”[1]173孟子亦言当“食之以时”(《孟子·尽心章句上》)[3]313。所以在使用民力之时,不能有误民时,耽误农耕劳作,而当使民以时—不占用农作时间,《管子·霸形》言:“举事以时,则人不伤劳。”[1]79晏子也认为使用百姓应“作工不历时,使民不尽力。”(《晏子春秋·卷第三·第二十六》)[2]167如此则民亲君王。否则的话,孟子有言:“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這是“陷溺其民”(《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1,一旦遭逢战争,难以致民迎敌。
在如何使用民力上,诸子认为应当体恤民劳,不要轻易征用民众,否则不仅有碍百姓的财富生产,于国家安危也多有不利,《管子·权修》言:“轻用众,使民劳,则民力竭矣,赋敛厚,则下怨上矣。民力竭,则令不行矣。下怨上,令不行,而求敌之勿谋己,不可得也。”[1]5孔子、孟子就如何使用民力,还提出了以义以礼使民的主张,孔子对子产言“君子之道”四者之一为“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6]27,孟子亦言,对百姓“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孟子·尽心章句上》)[3]313这些都是出自爱护百姓、惜怜劳力、使民以时的主张。
(四)节俭:实藏用赡
人类社会的存在发展既在创造财富,同时也在消耗财富,创造多于消耗,则财富有余,消耗多于创造,则财富匮乏。在生产力不发达、产出有限的时代,齐鲁诸子提出了节用的主张。
诸子对于节用与财富积累的关系,以及节用所具有的社会意义,有着明确的认识,《管子·禁藏》言:“故圣人之制事也,能节宫室、通车舆以实藏,则国必富、位必尊;能適衣服、去玩好以奉本,而用必赡、身必安矣;能移无益之事、无补之费,通币行礼,而党必多、交必亲矣。”[1]150生活用度上的节制可使财用充足,亦让人位尊身安交厚,《荀子·天论》亦言:“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若奢侈用事,则财用不足,“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5]78不节俭多贪求,就会陷于困顿,从而有害于国家乃至自身,《管子·禁藏》言:“夫众人者,多营于物,而苦其力、劳其心,故困而不赡,大者以失其国,小者以危其身。”[1]151
节用主张虽是对由上而下的全社会而言,但主要还是对于统治阶层尤其是君王的要求,因为宫廷及各级官僚机关的财政耗费来自百姓,耗费过大必定厚敛于民众,百姓负担就会加重,所以齐鲁诸子对于君王及国家治政提出了节俭、节欲的主张,晏子答鲁昭公何以安国安众时有言:“事大养小,安国之器也;谨听节俭,众民之术也。”(《晏子春秋·卷第四·第十四》)[2]191对景公的欲效法圣王之居服,晏子认为“法其节俭则可,法其服、居其室,无益也。”(《晏子春秋·卷第二·第十四》)[2]87就如何富民安众,晏子答景公时再言:“节欲则民富,中听则民安。”(《晏子春秋·卷第四·第七》)[2]182孔子回答景公问政时亦言:“政在节财。”(《孔子家语·贤君》)[4]35就治理国家而提出了“节用而爱人”(《论语·学而》)[6]2的主张。
墨子的节用主张最为突出,他对君王的用财提出了节俭的要求,《墨子·辞过》言:“故国贫而民难治也。君欲实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节。”[7]30他甚至将之与国家兴亡相联系:“俭节则昌,淫佚则亡。”要求君王在宫室、衣服、食欲、舟车、蓄私等个人耗财方面“不可不节”[7]31。他认为君王在为政上也应“去其无用之费”“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墨子·节用上》)[7]76对整个社会而言,他主张当“择务而从事”,并有针对性地提出治政措施:“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墨子·鲁问》)[7]199认为,全社会性的节俭可降低用耗而摆脱贫困窘境。
节用是应对物质匮乏,增加财富积累的重要方法,也是古代中国人在社会活动与个人生活中恪守的信条。
(五)节采:取物有限
人类生活仰仗的物质资料出于人们的劳作,更来自于自然的馈赠。对于自然财富的获取,齐鲁诸子从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角度,很早就建立了生态伦理,提出了节采的主张,要求人们做到以时采伐、取物有限,从而使自然能够休养生息,最终产出有继,人们获财无穷,人与自然都能得以持续发展。
晏子认识到,只有节制生活用度与取物欲望,山林川泽才不会遭受逼勒太甚,如此才是顺乎神明,山川方能长久供物与人,其云:“古者先君之干福也,政必合乎民,行必顺乎神。节宫室,不敢大斩伐,以无逼山林;节饮食,无多畋渔,以无逼川泽;祝宗用事,辞罪而不敢有所求也。是以神民俱顺,而山川纳禄。”(《晏子春秋·卷第三·第十》)[2]139孔子更是身体力行,《论语·述而》记,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6]43,对鱼鸟有仁,网开一面。孔门弟子所作《礼记·王制》有言:“无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礼,曰暴天物。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礼记·王制》)[8]93要求人们在田猎之中应以礼约束,做到不斩杀殆尽;对自然之物的获取应该有时有限,不可贪得无度。孔子弟子曾参甚至将之提升到孝的角度来谈论:“树木以时伐焉,禽兽以时杀焉。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礼记·祭义》)[8]358他认为使父母不匮于物养是大孝,而以时取物,可使供物不匮乏;只要做到取物有限,自然产出财富自会丰饶,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5
可见古人对于自然资源的开采、获取有着理性的节制,他们反对毁灭性掠夺自然财富的行为。
(六)兴市:商以利民
对于商业利民富国的重要作用,齐鲁诸子也有明确认识,尤其是在齐的管子等人,充分肯定了商业对社会流通与财富增长所具有的价值。
管子等虽然提出过节俭主张,但只是相对于生产不足而言,他认为消费上的过于节俭或过于奢侈,对生产都有不利。这在人们购藏“金”(货币)的价格变动上即可见出,《管子·乘马》言:“故俭则伤事,侈则伤货。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故伤事;侈则金贵,金贵则货贱,故伤货。”[1]13过于节俭,因购买不足而金价低,则导致生产缺乏动力;过于奢侈,人们购置黄金必多,金价必高,其他产品则因货币不足而价低,影响生产获利。所以对此必须知量知节,“为之有道”,进行有效的调节,《管子·国蓄》言:“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也。 ”[1]197他认为掌控黄金、货币的供应,可调控粮食的生产,使生产力得以尽皆调动。
肯定了消费对于经济发展的意义,就必然肯定市场、商业—“末事”的存在价值,《管子·乘马》云:“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1]13无集市则民用匮乏,因此必须兴市。发展集市经济,必然就商人对国家的经济开发、货物流通、生产促进的作用给予充分肯定。《管子·侈靡》言:“然后移商人于国,非用人也。不择乡而处,不择君而使,出则从利,入则不守。国之山林也,则而利之。市塵之所及,二依其本。故上侈而下靡,而君臣相上下相亲,则君臣之财不私藏。然则贪动枳而得食矣。徙邑移市,亦为数一。”[1]113发展商业是重要的治国富民策略。管子等认为,治理国家必须发挥商业的重要作用,使百姓从中获利受益,《管子·国蓄》言:“凡将为国,不通于轻重,不可为笼以守民;不能调通民利,不可以语制为大治。”而国家势力也与商业势力相匹配,并由其体现出来,“是故万乘之国有万乘之贾,千乘之国有千乘之贾。”[1]197管子认为商业(末)的发展,是农业(本)发展之后消费(侈)要求的必然,《管子·侈靡》有言:“市也者,劝也,劝者,所以起,本善而末事起,不侈,本事不得立。”[1]111如果没有市场,无有消费,则农业(本)也不会有充分的发展。
在鲁诸子虽然少谈商业,但是从《论语·先进》之记“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6]68来看,对子贡贸易致富的商业活动,孔子也是持肯定态度的。
对商以利民,齐鲁诸子给予高度重视。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重本抑末,从历史发展来看,也只是相对于本与末的劳力投入而言,抑末并非是绝对的。
三、运财有道:治政必明
对社会财富如何实现更好的运转流配,促进经济发展与稳定社会秩序,齐鲁诸子从社会财富管理者角度,提出了一系列掌控、运营、分配、调节社会财富的财政策略,以求社会财富能够实现良性运转,获取最大的社会效益,实现其社会价值。齐鲁诸子治政实践与思考探索中的运财策略,大体包括以下一些内容:
(一)制产:安民以恒
《管子·治国》言:“国富则安乡重家”“民贫则危乡轻家”[1]137,其已认识到擁有一定财产,百姓可固守家业,不易轻去乡离国,而少为犯禁之事,有利于社会的治理,故而齐鲁诸子所言的“富民”主张中,实则包含着使百姓拥有财产益于社会稳定的思想。
到孟子之时,对这个问题的论说就更为明晰了,《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记孟子有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3]17君王使百姓拥有必要的养家糊口的土地田宅,可使百姓安居常固、守法易使。
这些主张正是在看到了现实中无业失产游民、流民带给社会秩序的冲击、瓦解之力后的一种必然认知。使民有产,使生恒心,是齐鲁诸子关于财富的社会分配、调控的一个重要思想。从战国到后世社会中实行的授田制,及对百姓轻徭薄赋政策的实施,可以说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与落实。
(二)均财:调节并聚
财富分布于社会中,必然部分掌控于个人手中,而财富的私有属性也决定了,由种种原因而形成的财富积聚,最终必将导致社会贫富差距的悬殊。针对这种情况,齐鲁诸子提出了财富“均”与“分”的主张,要求通过必要的政策调节,使财富在社会中形成合理的配置,以利于社会的稳定与发展。
《管子·牧民》有言:“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1]3管子认为就社会而言,整体性的财富匮乏不足为患,财富的不能均分却是隐忧,《管子·轻重甲》载管子言,桓公虽劝人垦田耕种,力务农业,但仍有人饿死街衢;虽发行货币,致力通商,但仍有人买子求钱,其原因在于“谷有所藏也”“财有所并也”,是由于财富的过于集中,管子认为,“人君不能散积聚,调高下,分并财,君虽强本趣耕,发草立币而无止,民犹若不足也。”[1]175指出是由于君王不能采取措施调节财富的过分积聚,虽然致力于富民,但百姓仍然会有不满足。晏子则认为,古之圣君“其取财也,权有无,均贫富,不以养嗜欲。”(《晏子春秋·卷第三·第十一》)[2]142其主张君王敛赋应据财富有无各有差别,以实现贫富的均衡。孔子也与管晏等人认识略同,《论语·季氏》记其言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6]109其把财富的均衡视作国家安宁的保障。
齐鲁诸子均贫富的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北朝及唐代实行的均田制正是这种思想的践行。但是历代农民起义屡屡打出的“均贫富”口号却是对之的片面理解。齐鲁诸子所言“均贫富”,不是财富的绝对平均,而是在各自层级内的一种均衡。对此荀子有明确的论述,《荀子·王制》言“分均则不偏”,是因为地位同则所求同,因此物不足,不足则争,争则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5]33“分均”是在等级存在下各安礼义的分配。财富均衡虽是只在各自层级中,但是调节并聚的均财主张,依然有利于社会的经济发展与秩序稳定。
(三)蓄积:备养济众
从社会稳定角度,齐鲁诸子提出了加强粮食等生活物资国家储备的主张。《礼记·王制》言:“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非其国也。”[8]94墨子亦言:“故《周书》曰:‘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此之谓国备。”(《墨子·七患》)[7]17荀子更言:“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荀子·富国》)[5]39“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 (《荀子·天论》)[5]78“臧其余”与“养备”是为政的内容,财物蓄备的目的是防乱杜变,以备天灾人祸等不时之需。
而对于君王府库的财富之藏,齐鲁诸子则提出了与人、分人的主张。他们看到了财富积聚所带来的某种条件下的危险性,《管子·枢言》有言:“蓄藏积陈朽腐,不以与人者殆。”[1]39晏子则屡对景公陈言君王藏财不用、不周济百姓所具有的危害,他言:“夫藏财而不用,凶也,财苟失守,下其报环至。其次昧财之失守,委而不以分人者,百姓必进自分也。”(《晏子春秋·卷第二·第十九 》)[2]97又言:“藏余不分,则民盗”(《晏子春秋·卷第五·第二十二)[2]260不仅会生出抱怨,还会招致百姓抢夺,甚至导致亡国,他言:“君不推此,而苟营内好私,使财货偏有所聚,菽粟币帛腐于囷府,惠不遍加于百姓,公心不周乎万国,则桀纣之所以亡也。”(《晏子春秋·卷第七·第八》)[2]341他认为,“故君人者与其请于人,不如请于己也。”(《晏子春秋·卷第二·第十九 》)[2]98与其使人分其财不如自行分财与人,做到“上无朽蠹之藏,下无冻馁之民”,这才是“贤君之治国若此。”(《晏子春秋·卷第三·第十七》)[2]152他认为桓公所以成霸业,“节取于民,而普施之,府无藏,仓无粟。”(《晏子春秋·卷第三·第七》)[2]131将蓄积之财施与百姓是其原因之一。
古时君王之藏,一定意义上也是国家府库之藏,谈君王储藏之用,实际上也是谈国家财富储备之用,取于民而用于民,这是齐鲁诸子的共识。荀子言:“故田野荒而仓廪实,百姓虚而府库满,夫是之谓国蹶。”(《荀子·富国》)[5]44又言:“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筐箧已富,府库已实,而百姓贫,夫是之谓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则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荀子·王制》)[5]33他把国家财富贮藏与施济百姓之困与国家盛衰兴亡联系在一起。
(四)赈济:福利天下
社会是多数人的结群,而少数人的生存状态却关乎社会的稳定,因此治政社会必须关注少数人尤其是社会弱者的生存情况。在齐的政治家们对于救危扶贫、济弱问病的社会福利问题早就有所认识,并将其列为社会治理的重要内容,《管子·入国》有言:“入国四旬,五行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疾,七曰通穷,八曰振困,九曰接绝。”[1]154这也是君王“以天下之财,利天下之人”(《管子·霸言》)[1]82安定百姓的必然作為。晏子也就社会弱者提出了“共秩”—社会赡养的建议,其对景公建言:“圣王见贤以乐贤,见不肖以哀不肖。今请求老弱之不养,鳏寡之无室者,论而共秩焉。”景公接受了建议,“于是老弱有养,鳏寡有室。”(《晏子春秋·卷第五·第八》)[2]237社会福利在实践的层面得到了切实的落实。实际上在齐建国之时,这个问题就已经得到重视,《六韬·文韬·盈虚》记,太公称赞帝尧被百姓拥戴为日月、父母,因为他“存善天下鳏寡孤独,赈赡祸亡之家。其自奉也甚薄,其赋役也甚寡,故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9]10实际上是把尧视为治政效仿的榜样。
在鲁的思想家也对赈济弱势群体等社会福利问题极为重视,《礼记·礼运》有记,孔子对大同社会的描述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8]154将社会福利的普遍实施看作大同社会的标志,后世的儒士们更是将这一社会理想奉为最高的追求。
(五)崇义:求利有制
治政者治理社会以富国富民为求,那么求富是否为治国的唯一目的呢?对此齐鲁诸子予以断然否定。《管子·形势解》言:“地大国富,民众兵强,此盛满之国也。虽已盛满,无德厚以安之,无度数以治之,则国非其国,而民无其民也。”[1]175管子认为在物质财富之上,国家治理还有更高的道德与秩序要求。孔子答子贡之问时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为治政根本,三者中不得已而去者依次为为去兵、去食,最不可去者为民信,他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6]75他把诚信的建立看得高于物质性的求取。
齐鲁诸子认为,一个社会不能把对物质财富的求取,其称之为利,视为唯一目的而加以崇尚或放纵。孔子有言:“放于利而行,多怨。”(《论语·里仁》)[6]19对于利的求取不加约束,会使社会中多生怨愤之情,从而产生矛盾。《礼记·大学》亦言:“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8]488治理国家只求取物质之利,则小人受用,灾害随之而至。孟子也认为:“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
因此在治理社会上,齐鲁诸子提出了“义”的概念,《管子·牧民》言:“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1]1可见单纯经济上的求富治理理念是等而下之的。在利的求取上,诸子提出了先义后利的价值要求。晏子曰:“廉之谓公正,让之谓保德。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怨利生孽,维义可以为长存。且纷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晏子春秋·卷第六·第十四》)[2]301要求人们在利的纷争上以义加以辞让。《礼记·大学》则要求,从国家安危出发,“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8]488墨子亦言:“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有义则富,无义则贫;有义则治,无义则乱。然则天欲其生而恶其死,欲其富而恶其贫,欲其治而恶其乱。此我所以知天欲义而恶不义也。”(《墨子·天志上》)[7]90其把立义于富之先看作是天之意愿。孟子更要求君王将行仁义置于求利之上,他言:“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章句上》)[3]1
那么何为义?墨子对此有详尽的解释:“曰:‘义正者,何若?曰:‘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国,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也。若事上利天,中利鬼,下利人,三利而无所不利,是谓天德。”(《墨子·天志下》)[7]101义是人们相互间的相爱相亲相让,非是相诈相夺相残。荀子则言:“夫义者,内节于人而外节于物者也。上安于主而下调于民者也,内外上下节者,义之情也。”(《荀子·强国》)[5]77把义看作是社会各安其位的互相节制。在对义的理解上,诸子理解大致相同。
关于义的来源,墨子认为出于天,是“天德”的体现。荀子则认为出人性,“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二者不可去一,但治政者以作为可使之互胜,他认为:“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社会的价值择取取决于在上者的引导,“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择取不同则产生的社会影响有别,“上好义,则民暗饬矣;上好富,则民死利矣。”(《荀子·大略》)[5]130
统而言之,先秦诸子所谓的义,实是在社会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一种维护社会秩序稳定与和谐的理性认同,其被社会思想家、治政者认知而有意识地倡导与教化,则内化为道德,外化为礼仪,对人的行为形成约束,一定条件下它要求牺牲或让渡个人的利益,以成就其存在的价值。
在利益求取上,先秦诸子对于义的崇尚,历史影响深远,先利后义、以义制利的理念成为中国社会财富思想的重要组成。
(六)明礼:用财知节
社会中一部分财富往往为个人持有,其使用与耗费取决于个人自主,但是從社会管理的角度而言,其又全非个人行为,因而齐鲁诸子主张,对社会成员的财富用耗加以必要的限制,使人们的用财消费做到知节有度。
在齐的管子和晏子对此早有论述。《管子·立政》言:“度爵而制服,量禄而用财。饮食有量,衣服有制,宫室有度,六畜人徒有数,舟车陈器有禁。修生则有轩冕、服位、谷禄、田宅之分,死则有棺椁、绞衾、圹垄之度。虽有贤身贵体,毋其爵,不敢服其服;虽有富家多资,毋其禄,不敢用其财。”[1]10管子主张人的生之用、死之有都应有一定限制性规定,用财要合于自己的名位之制。晏子则提出了“幅利”的说法,他言:“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为之制度,使无迁也。夫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无黜嫚,谓之幅利。”(《晏子春秋·卷第六·第十五》)[2]303他认为财富的拥有、使用应该为之设定边界,以防止无限制带来人们的骄奢淫逸。
孔子则从“中人”—普通人性情上论述了用财有量有度的必要性,他说:“中人之情也,有余则侈,不足则俭,无禁则淫,无度则逸,从欲则败,是故鞭朴之子,不从父之教,刑戮之民,不从君之令,此言疾之难忍,急之难行也。故君子不急断,不急制,使饮食有量,衣服有节,宫室有度,畜积有数,车器有限,所以防乱之原也。夫度量不可明,是中人所由之令。”(《孔子家语·六本》)[4]44他认为财富的有余与不足都能带来人情之偏、行为之乱,因此使人所持财富有一定之数,可以防止祸乱产生。这种对财富的规定性限制就叫“制度”,其作用孔子有言:“是以上有制度,则民知所止;民知所止,则不犯。”(《孔子家语·五刑解》)[4]19是以从国到家都有如此之规定,孔子云:“故制国不过千乘,都城不过百雉,家富不过百乘。”(《礼记·坊记》)[8]403这就叫作“坊民”,以之约束安定百姓。
这种对财富的拥有、使用有所限制性规定的“制度”,在古代社会中具体表现或者落实为所谓“礼”的规定。齐鲁诸子认为,百姓用财必须明礼,应该做到知节有度,合于礼制。
对以礼理财治国的重要作用,晏子有论述:“维礼可以已之。其在礼也,家施不及国,民不懈,货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谄,大夫不收公利。”(《晏子春秋·卷第七·第十五》)[2]354可各安其位以求财。孔子认为,礼的产生就是出于防乱目的而对财富的求取、拥有、使用所做的限制性规定,他说:“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于上。故乱益亡。”(《礼记·坊记》)[8]403荀子继承了孔子思想,其从人性恶角度认为,为防止争物生乱,礼由此制就,《荀子·礼论》言:“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5]89
在先秦,礼是人们社会行为的规范,包含着丰富内容,按照孔子、荀子之论,它源起于对财物分配、拥有、享用的社会性调节,作用在于安定社会秩序,因而礼的落实也就是社会之“义”的实现,《礼记·礼器》有言:“是故昔先王之制礼也,因其财物而致其义焉尔。”[8]173那么在财富的拥有、使用上,依礼而为应该达到何种程度呢?《论语·颜渊》记,孔子答景公问政时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6]76对答中实则包含着管子各安其位“量禄用财”的思想。《荀子·礼论》言:“故礼者,养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5]89礼使财富之得各自有别,贫富之差各称其位。荀子认为,只有如此,社会才能既有“分”又有“合”,从而实现社会的“和一”,《荀子·荣辱》言:“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5]14
为财制度,以礼用财的思想,对后世社会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它使得财富在中国社会中从来就没有一极独大过,从管子开始,治政者一直警惕“富能禄之”—“富人用金玉事主而来焉,主离法而听之,此所谓富而禄之也。”(《管子·任法》)[1]130对富人以财富干预政事有所防范。历来治政者均对财富的使用设定了边界,使之有礼有制,合于身份地位,而无逾越。因而既富且贵为世人崇尚,财富与禄位成为社会价值追求,价值标准一极独大的社会,并非健康的社会。
(七)施教:以理民性
治政者以富民为求,富民之后,是否即为大功告成,其后又当如何作为呢?齐鲁诸子认为经济发展之后,应当对百姓施以教化,使之明礼知义,最终达成社会道德的醇厚与秩序的井然。也就是说在社会富庶的发展层次之上,还应当有社会文明的实现。
《管子·牧民》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1]1仓廪实衣食足只是知礼节知荣辱的经济基础,二者虽有先后,却不是自动生成的关系,这有赖于社会的教化才能得以落实。对此孔子有明确的认识,《论语·子路》记:“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6]83孔子认为社会治政当先求人口增殖,再求百姓富裕,最后施以教化,达成文明。
百姓富裕之后的教化内容,孟子有论:“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章句上》)[3]114当先教之以人伦之理,实现人伦秩序。在荀子看来,教民与富民同样重要,《荀子·大略》言:“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故家五亩宅,百亩田,务其业而勿夺其时,所以富之也。立大学,设庠序,修六礼,明十教,所以道之也。”[5]129教民是为了理民之性,教化的手段与内容是多样的,最终目的是引导百姓归于社会秩序与礼仪文明。
四、齐鲁财富治政思想的历史淵源、影响及现实意义
从历史发展来看,齐鲁文化是一个变化而难以界定的概念,但就历史影响而言,通常意义上其含义是指先秦时期产生并传承在齐鲁两地的文化,在此我们谈论财富思想所言的齐鲁文化,也是就二者历史影响的统而言之。应该说在财富思想上,齐与鲁的政治家、思想家之间在一些基本问题上有着一致性意见,表现出高度的融通性。但是对比寻其差异,齐、鲁文化自有侧重:从个人道德角度做出的财富伦理论多出自在鲁诸子,而从社会管理角度做出的财富治政论,多出自在齐诸子。二者间差异的产生究其原因,当与各自的自然环境、经济传统与文化取向等密切相关。
从自然、经济因素来看,齐为沿海之国,境内多丘陵,山海物产丰富,其多从通鱼盐于天下中获利,商贸有着悠久的传统。《尚书·禹贡》有记:“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潍、淄既道。厥土白坟,海滨广斥。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厥贡盐絺,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 怪石。菜夷作牧。厥篚檿丝,浮于汶,达于济。 ”[10]31《史记·五帝本纪》亦记:“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11]5可见三代之前齐国商贸已经较为活跃。而太公受封于齐地之后,更是因袭传统,注重发展工商之业,《史记·齐太公世家》记:“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11]246齐国由此开始强大。太公注重于富国富民,《六韬·文韬·守土》记其言曰:“是故人君必从事于富,不富无以为仁,不施无以合亲。 ”[9]19其后历代君王无不把发展经济、增长社会财富视为治国要务,至桓公、管仲时,更是以富国强国为上策,《史记·货殖列传》有记:“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11]932齐国称霸于天下,其强势持续至战国之末。自建国始,求富求霸一直为齐国奉行不移的基本国策,因此在齐诸子关于财富的治政论述较多,从国家宏观层面为治政者提出财富的治政或管理理论,表现出极为重视社会财富的生产、增殖与调控的一面。
与齐国相比,鲁国位处内陆,境内地势平坦,百姓多务农桑,属于农业型国家,物产较單一,商贸不够发达,社会财富增值较为缓慢,百姓循天时而劳获,易于治理,治政者对社会财富的管理多因循一定的惯性。再者与齐国尚功求利的治国之策不同,鲁国自建国之始便将礼义伦理的教化与建立放在了社会治政的首位,《吕氏春秋·秋仲冬纪·长见》有记:“吕太公望封于齐,周公旦封于鲁,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谓曰:‘何以治国?太公望曰:‘尊贤上功。周公旦曰:‘亲亲上恩。”[12]343这种基本国策影响深远,至诸国经济势力急剧分化的春秋之时,孔孟等仍持言礼仪、仁政,是以在鲁诸子谈及财富治政之论不多自在情理之中。但这只是齐与鲁对比相对而言,在鲁诸子虽多从个人伦理角度谈论财富,但是也不乏从社会治政角度而出的财富之论,如孔子富民而教、孟子使民有产等观点,都是见解深刻的财富治政之论。
经前述分析可见,齐鲁两地的政治家、思想家从社会管理、施政的角度,在财富生产、运营、管理等方面,提出了诸多可贵的见解,彼此间互为补充融通,构筑了一个财富治政的理论体系,其思想光彩夺人眼目,实践价值尤其凸显。齐、鲁文化间具有极强的融通互补性,因而在历史发展中二者逐渐融一,形成了具有丰厚内涵的文化共同体,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发展。秦汉以后齐鲁文化的影响作用尤为明显,儒术独尊,使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财富伦理思想成为中国社会数千年的主流价值观,其作用与意义毋庸赘述。齐鲁文化中的财富治政思想也为历朝统治阶层所认可与接受,并在经济发展、社会治理中予以了切实落实,历朝历代对社会财富管理的施政措施中,都可看到齐鲁诸子财富治政思想的显现。而由管子、荀子等人的经济、政治思想发展而出的法家、兵家思想等,更是受到了后世的推崇与奉行,成为中国社会治国理政思想的重要组成。就其对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作用而言,如果说齐鲁文化中的财富伦理思想更多提供了用以教化民众价值观的“治之道”,那么其财富治政思想则更多提供了用以调控社会财富的“治之术”。
时至今天,当代中国社会经过经济改革,生产力迅速发展,物质财富急剧增殖,人们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社会正走在富裕之路上,但是诸多问题亦随之产生。从社会道德层面来看,正确财富观的弘扬与教化的缺位,使得人们唯利是图、唯富是求,骄奢淫逸成为生活风尚,导致社会道德坍塌沦丧。从财富管理层面来看,相应的社会责任失落,国家对于社会财富的生产、运营管控一时失策,导致自然资源遭受毁灭性开发,生存环境恶化,而财富分配不公、收入调节不利、福利保障不足等,更是导致社会中两极分化加剧,贫富对立严重,阶层裂隙扩大,社会不稳定因素增多,这些问题都影响着中国社会的持续稳定健康和谐发展。就目前的社会现实来看,国家急需采取必要的治政措施,加强对于社会财富的管理与调控,以解决目前社会发展面临的困局。而数千年前齐鲁文化中已然出现并较为成熟的财富治政思想,对于当下的现实需求,依然存在超越性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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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