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丁果仙

郭士星

近日，在家收听收看丁果仙大师的音像资料。在欣赏丁派艺术之美的享受中，仿佛又见到了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说。

丁果仙是晋剧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代表人物，是晋剧丁派艺术的开山鼻祖。她1909年3月5日出生于河北束鹿县（现名辛集市）一户姓钱的穷苦人家。因家境贫寒，曾随母乞讨，后被卖于太原丁凤章做养女。她幼年拜孙竹林为师学艺，9岁登台，十五六岁即誉满三晋，驰名京津，被誉为“山西梆子须生大王”。建国后，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她在艺术上进一步刻苦钻研、精益求精，为晋剧艺术的繁荣发展做出了更大的努力和贡献。她所创造的丁派艺术，不仅丰富了晋剧须生行表演艺术的宝库，而且将晋剧整个剧种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她是晋剧艺术的一面旗帜，是晋剧史上的一座丰碑，是晋剧艺术的一张耀眼夺目的标志性名片。不论省内省外，人们提到晋剧就必然提到丁果仙，丁果仙是公认的晋剧艺术的形象代表。她虽然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她的丁派艺术与世长存，永不消失，一代宗师丁果仙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我是丁大师以及丁派艺术的崇拜者。我在孩童时代就在故乡听过她的唱片，上大学时曾多次看她的演出。参加工作后，我从事戏曲史论研究，积累了不少研究丁派艺术的丰富史料，深感丁果仙大师在以下两个方面，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

其一，她善于广泛学习，博采众长，为我所用，大胆革新。丁果仙大师天赋聪颖，悟性极高，学谁像谁，演谁像谁。她能将平遥、介休、汾阳、孝义、五台、忻州等地的方言土语学得像本地人说话一样。在声腔艺术上，她善于模仿省内外许多剧种名家的演唱，能够做到以假乱真。她不仅向本剧种的盖天红、说书红、十二红、十四红等名家学习，而且也向京剧、豫剧、川剧以及本省的蒲剧、北路梆子、祁太秧歌等不同剧种的艺术家学习。她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到处采集，充实自己。在艺术上，她真正做到了广采博收，厚积薄发。

在晋剧《详状》中，丁果仙扮演徐继祖的老仆人姚达。在此剧中，姚达有一大段念白，讲述徐继祖的身世。她咬字清晰，喷口有力，把一个复杂的传奇故事，讲得清清楚楚，有声有色，经常博得观众的喝彩。其中有一句台词：“可说是道姑呵道姑，这南京地面，有的是都察掌院，四大部厅，哪座衙门你告他不下，偏偏告在这座衙门？”其中“这座”两个字的念法，就是向川剧学习的，如果用山西口音，念起来没有力度，如果用四川口音，将“这”字的韵母尾音拉长，就能收到加重语气力度的效果，丁大师真乃用心良苦。

在晋剧《法门寺》中，丁果仙扮演知县赵廉。剧中有一段“实指望做清官高升一品”的唱段，讲述一桩杀人案的由来，这是本剧的核心唱段，也是丁果仙的代表性唱腔。其中有两句【二性垛板】：“那一日孙玉姣门前站定，勾引得小傅鹏起了淫心”。“起了淫心”四个字的演唱，吸收了北路梆子前辈艺术家“十六红”鼻腔共鸣的腔韵，加强了抑扬顿挫的力度和变化，韵味浓厚。

声腔艺术是丁派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丁果仙在表演、唱念等方面都有很高成就，不过，在唱念方面的成就最为突出。她的演唱，善于运用丹田的力量，因此气息饱满、耐久，发声坚实洪亮、浑厚有力，共鸣区域宽广，听来朴实大方，韵味十足，富有韧性和弹性，有一种特殊魅力。她十分注重人物刻画，善于运用声腔艺术表现不同人物的个性和感情，能够做到寄情于声，托声传情，以字行腔，依情设腔，声情并茂。她不仅具有一气呵成演唱大板乱弹的深厚功力，尤其擅用【介板】【流水】【滚白】等散板唱腔灵活多变地表达人物感情。散板唱腔节奏自由，更能发挥丁果仙在演唱方面所独有的富有弹性的润腔方法和特殊技巧，如《蝴蝶杯·打子》中田云山的【介板】，《清风亭》中张元秀的【滚白】，《卖画劈门》中外甥汤威叫门时白茂林的【流水】紧打慢唱，《丰收之后》里王奶奶的【流水】紧打慢唱，《日月图》中白茂林表图的【二流水】转【二性垛板】等，都是观众最爱听的经典唱段。

【流水】紧打慢唱经丁果仙的发挥创造，早已成为晋剧塑造人物的一种重要板式。这种唱腔，既热烈火爆，又舒展委婉，并与语言结合得十分密切。字字清晰、似唱非唱、唱即是说、说即是唱、感情充沛、平实感人，很适合在热烈的气氛下抒发人物复杂、深沉的感情。这是丁果仙大师对晋剧声腔艺术的重大贡献。大家都熟悉的白茂林在《日月图》中所唱的【二流水】转【二性垛板】的“此图名为日月图”的唱段，在原来的剧本中本是一段散文式的念白台词，但经丁果仙的创造，由念白改为散唱，已经成为晋剧须生演员纷纷学唱的流行唱段。

丁果仙是一位艺术上的革新家，从不守旧。上世纪30年代，她与盖天红、毛毛旦、牛桂英等艺术家进京演出，虚心听取北京观众的意见，毅然将晋剧拖腔中多年惯用的虚词“那咦呀哈”去掉，改为以唱词中的韵母拖腔，提高了晋剧唱腔的艺术品位。她与牛桂英等同仁一起，借鉴京剧、河北梆子等兄弟剧种的经验，采用北京普通话的字音与山西太原话的声调相结合的方法，创造了晋剧的新念白，使晋剧念白更加规范，让观众既能听得懂，又不失晋剧味道。丁果仙为晋剧改革创新，倾注了大量心血，做出了重大贡献，令人敬佩。

其二，她善于观察生活，体验生活，并且能够将生活体验与唱念和表演程式结合起来，灵活运用程式，在程式中注入新的生命，把人物演活。在平常生活中，她特别注重观察各种人的言谈举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甚至卖烧土的、要饭的，都注意观察，并且能够把观察到的生活提炼为艺术，运用到刻画人物上。所以，不论她扮演什么角色，都能把人物演活，使观众感到生动真实，富有生活气息。

我多次听过丁果仙与她的老搭档牛桂英、郭凤英在《蝴蝶杯·打子》中的演唱，这是一段【慢介板】。“田云山怒冲冠，开言叫骂你田玉川。父命你南学将书念，放书不念你游龟山。卢公子打死他那卖鱼汉，与你奴才何相干”。这一段演唱和表演，丁、牛、郭三位大师配合默契，真实传神，十分精彩，每次演出都能赢得满堂彩。时至今日，仍能听到当年的现场录音，甚至可以听到现场观众情不自禁的掌声和笑声。丁果仙的这段演唱和表演，完全符合人物身份和剧情。田云山对田玉川的斥责和痛骂，完全是人们在生活中经常可以看到的老子训儿子的情景和口气，内在感情是既气恼又爱怜，这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完美结合。为了强化田云山老子训儿子的感情力度，丁果仙在演唱“开言叫骂你田玉川”的“你”字时，将“你”字加重了语气，一连唱了六个“你”，活灵活现地突出了田云山越说越气、忍无可忍的真实情感。这种富有生活依据的托声传情的演唱把人物演活了，必然会引起观众强烈的感情共鸣。

丁果仙在《丰收之后》中扮演的“五保户”王奶奶有一个经典唱段：“她五婶一番好意三冬暖，喜得我两行热泪洒胸前。我虽然无有儿和女，胜过子孙满堂在身边。”丁果仙的这段演唱，把自己的苦难身世和生活体验，与剧中人王奶奶的命运联系起来，融为一体。因此，虽然只有八句唱词，但唱得感情真挚，催人泪下，令人赞叹。她掉泪，观众也跟着掉泪。

在《走山》中，丁果仙扮演的仆人曹福，在搀扶为他下跪的曹玉莲时，有一个叫板：“姑娘请请请起，老奴我担待不起。”这个叫板唱得三回九转，情真意切，唱出了老家人曹福对曹玉莲一家惨遭不幸的无限同情，饱含着曹福老人对曹玉莲为他下跪的一片感激之情。短短十多个字的叫板，深刻地刻画出一位心地善良、对曹家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形象，也显示出丁果仙善于托声传情、善于用声腔艺术刻画人物的深厚功力。

在传统戏《鞭打芦花》中，丁果仙扮演员外闵德仁，在孝子闵子骞跪父为后母李氏苦苦求情时有一大板核心唱段，第一句“儿跪倒”三个字的拖腔延长了八拍，唱得三回九转，感情深沉，唱出了闵德仁对儿子闵子骞高尚品德的赞赏、感动以及难过之情。“腊月里数九天，雪花在空中旋，李氏心太偏（二老坐庭前），为什么兄絮芦花弟絮蚕绵？”这段既优美动听，又深沉感人的“十三咳”的演唱，更是家喻户晓，不知感动了多少观众。丁果仙这种贴近生活、以生活体验为依据，以真情实感塑造人物的表演艺术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