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海：大树的故乡

刘佳

当众打瞌睡，似乎也是日本文化的一部分，电车上衣冠楚楚却睡得东倒西歪的人比比皆是。刚上车时看上去还很清醒，突然在某个时刻遭遇了瞌睡虫，立即睡得无比投入，而且睡姿各异，完全不担心被人偷拍，每当你担心他們会因为打瞌睡而坐过了站时，他们又往往在瞬间清醒过来，若无其事地款款步出车门。想想也不难理解，很多日本人都过着“城际生活”，每天上下班在电车上耗费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途中及时休息“充电”，才能保证一天电量满满吧。有位德国同事刚来日本时被这种瞬间入睡、瞬间清醒的“神功”惊得目瞪口呆，后来连续几年拍摄在电车上打瞌睡的人，竟然出了一本厚厚的影集，日本人见了居然也不气恼，还和他一起津津乐道。

作为教师，我每天看得最多的风景是“课堂上的瞌睡”，据说很多私立大学的学生没什么学业压力，但要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还要在各种社团活动中培养团队精神，睡眠严重不足，上课时间就成了休养生息的良机，但只要下课铃一响，立刻生龙活虎、精神百倍地投入到打工、打棒球、啦啦队、志愿服务中去，简直判若两人。每每和日本同事聊起这种令人抓狂的校园文化，他们的无奈远远多于愤怒：“唉，眼看就要进入社会了，就让他们享受最后一段任性的时光吧。”学生们也很有意思，他们不玩儿手机，不看课外书，也几乎不交头接耳，除了女同学偶尔照照镜子之外，违反课堂纪律的唯一方式只有“打瞌睡”，你或许觉得他们是故意和老师过不去，可一旦下了课，不管是在校园里遇到，还是在超市、车站、商场里遇到，他们又总是天真烂漫地跑过来和你打招呼，每当这时候，你都会深深体会到让自己的心情和表情在“义愤填膺”和“喜出望外”之间无痕转换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最要命的是，在卫生间都现代化到几乎可以和宇宙飞船媲美的校舍，教室里通常没有电脑和投影仪，PPT、视频等一切可以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儿的东西都派不上用场，外语课上仅有的多媒体设备是一台录音机，这意味着教师必须在90分钟的一节课上始终情绪饱满、侃侃而谈——面对着80%昏昏欲睡的学生。对于在中国课堂长大的我，每天至少有270分钟要这样度过，无疑是对意志和体力的极大考验。于是，很多时候都很不淡定地感觉教室像个笼子，恨不得快点儿放假，飞出去狠狠地透透气。就这样，在暑假到来的第一天，我们踏上了去热海的旅程。

无论是川端康成的“蛊惑”还是国内旅行社的忽悠，伊豆和箱根在无数中国游客心里都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可真到了暑假才知道，这些热门地区的酒店早已被预订一空，如果不想和各国游客抢吃、抢住、抢风景，只能另辟蹊径。其实，“伊豆”并不仅仅指称伊豆市，在很多时候它代表的是一个更加广阔的地域，那就是位于静冈县东部、向南伸入太平洋、长度60公里的伊豆半岛，分为东、南、西、中四部分，而川端康成年少时那场著名的旅行，从中伊豆的修善寺，经汤岛、汤野，一直辗转到伊豆半岛最南端的下田港。忘了是我殚精竭虑研究旅行手册的成果，还是旅行社小姑娘善解人意的推荐，我们最终选择了从名古屋取道热海登上伊豆半岛，再乘坐巴士游览箱根这个既经济实惠，又能避开大批游客的方案。既然我们无法在旅游旺季到如今的热门景区，寻觅大作家当年的足迹，就在伊豆半岛的任意一个地方和他感受一样的海风与海景吧。

热海，作为伊豆半岛的东入口，是久负盛名的温泉乡，有人说热海温泉是日本三大温泉之一，也有人说热海是日本第一大温泉城市。总之，日本形形色色的统计不计其数，很多时候莫衷一是，但不管怎么说，拥有近300家温泉旅馆的热海的确是一个以温泉著称的海滨小城。据说，这里早在一千年多前就有温泉从海中喷涌而出，故而得名“热海”。1604年，大将军德川家康曾在此修养疗伤，铭感温泉水质的神奇功效，临行之时不惜重金让人把热海的温泉水也运回了江户，也就是今天的东京，从那以后，热海温泉便多了一个名字“德川家的御用温泉”。根据现代科学研究，热海温泉对于缓解神经、关节疼痛，促进外伤恢复的确有特效，难怪它让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如此着迷。

热海温泉声名远播，皇室贵胄、文人雅士纷纷来此度假休闲，建造别墅，热海逐渐成为繁华的观光胜地，作家志贺直哉、坪内逍遥、谷崎润一郎、尾崎红叶等人的许多名篇佳作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其中，尾崎红叶的小说《金色夜叉》从明治三十年（1897 年）开始持续六年间在《读卖新闻》和《新小说》上连载，男女主人公的形象深入人心，使许多读者认为他们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而且就生活在热海。如今虽已时过境迁，但在热海的沙滩上，这对恋人的塑像依然以极不舒服的姿态定格着当年那个决绝的瞬间，继续拷问着当代人的心灵——爱情与金钱究竟孰重孰轻？

对中国游客来说，箱根的名气无疑更大一些，但由于前几年火山活动的影响，箱根的温泉水质不同程度地受到些影响，相比之下，热海不仅更令人安心，也更有远离喧嚣的静谧。然而，走出热海站的那一刻，我们的心里是有一点点失望的：小小的车站、挤挤插插的站前广场、土里土气的商店街，这就是日本第一大温泉城市的气派吗？没办法，穷游的人只好认命，顶着几近正午的阳光三绕两绕，好不容易在站前广场的一个角落找到卖公共汽车票的小屋子。我们拿到的“伊豆箱根巴士”车票形状很有趣，模仿古代出入城堡要塞的木质腰牌形状，古色古香的，3000日元一张，两天内有效。这时候心里颇有些怨念的我们并没有把这张小小的车票放在眼里，对于说明书上所写的“指定区域内伊豆箱根铁道联盟所有交通工具任意乘坐”这句话也没怎么在意，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它却发挥了无与伦比的威力，公共汽车、轨道缆车、吊索缆车、观光船……像吃自助餐一样，把当地所有交通工具坐了个遍。

我们买了票，立刻起身去找公共汽车站，售票人员忽然急匆匆地追上我们，他说刚刚有一班车即将从总站发车，我们现在回去肯定赶不上，而等下一趟要很久，不如就在售票小屋不远的车站等待第一趟车经过。多亏他帮我们想出这个以逸待劳的法子，让我们节省了不少时间。公共汽车驶过明媚热闹的阳光海滩，一个看上去让人联想起戛纳的地方，我们的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热海，原来还有热心的民风。

我们的第一站是十国岭，在休息区下了公共汽车之后，换乘缆车上山。所谓十国岭，位于日金山的山顶，从这里眺望四周，可以把伊豆、相模、骏河、远江、甲斐、安房、上总、下总、信浓、五岛这十个古代小国尽收眼底，故而得名。如今登上十国岭，虽然辨不清十国都在哪里，但富士山、骏河湾、相模湾的壮阔雄奇还是令人怦然心动，难怪古往今来无数画家对这里的景色总是描摹不尽。作家太宰治在《富岳百景》中写道：“仅有从十国岭眺望的富士是高耸的，景色很棒。一开始，因为云层的关系，看不到山顶。我从山麓的倾斜程度，判断那附近可能就是山顶，在云层的一处做了记号。不久云雾散开仔细一看，却是错的。我在比自己事先做记号地方更高出一倍的地方，清楚看到了绿色的山顶。与其说是吓了一大跳，倒不如说使我感到一阵羞赧，然后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太自以为是了。”想必他当时也和我们一样站在十国岭的石碑前面，满怀期待地注视前方，唯一不同的是，他看到了富士山，而我们只看到了云层。在山顶餐厅，对着四周层峦叠嶂，和一条条不知通向哪里去的小路，百无聊赖地吃个冰淇淋，就可以乘坐缆车下山了，而此时恰好有一班公共汽车正在向这里驶来，即将载着这些只看见了云层的旅者继续前行。

热海，拥有本州岛最大的一棵树，那就是来宫神社的大樟树。作为热海的镇守神宫，来宫神社自古就是当地重要的祭祀场所。相传，距今1300年前，和铜三年（710年）六月十五日，渔夫们在热海湾撒网打渔的时候，发现渔网里有一块形似神像的木头，人们正在诧异之际，忽然有个童子现身对众人说：“我是五十猛命神，有个地方听不到海上的涛声，那里有个寂静的山洞，生长着七棵高大的樟树，请在那里供奉我。那样的话，我一定会保佑村里人。”大家根据指点，在热海的西山找到了神所描绘的地方，于是在那里修建神社，也就是今天来宫神社所在地。如今，每年的农历六月十五日（阳历改为7月15日），人们都会在海岸边为1300年前的传说举行纪念活动。现在，五十猛命神仍然是来宫神社供奉的主神之一，他是天照大神之弟素盏鸣尊的儿子，曾和父亲一起渡海去朝鲜，带回许多树种在日本播种，而后成为树木和自然的保护神。

如今神社旁的这棵周长约23.9米、高约26米的大樟树，已静静地矗立了2100年，成为人们心目中健康长寿、无病无灾的象征，据说围着大樟树绕一周就能增加一年的寿命，而绕树的时候如果默默念着心事还能让心愿达成。从人们对大樟树的崇拜中，不难发现古代自然神崇拜的痕迹，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那个没有房屋、没有文字，只有语言的年代究竟持续了多久，那时候，树木、岩石、瀑布这些巨大的自然物在白天是那样威风凛凛，在夜晚又降下无边无际的阴影，把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人们相信它们是有灵性的，或者说有神居住其中，于是怀着感激和敬畏的心情开始崇拜它们，并逐渐演变为原始宗教。有古代文献记载，“来宫神社”本来名为“木宫神社”，很可能是古人们祭祀树木之神的场所。

非常凑巧，热海的另外两处名胜也都不约而同地和树木有关，一处是种植了730棵梅树的热海梅园，从12月初到转年3年份能观赏到千姿百态的各种梅花；另一处是以江户时代著名画家尾形光琳创作的《红白梅图屏风》为镇馆之宝的MOA美术馆。我们此行正值盛夏，梅园还是一片青翠，于是只好在告别了大樟树之后匆匆赶往MOA美术馆。这座始建于1957年的私立美术馆占地7万多坪（ 1坪等于3.3057平方米），设计出自著名建筑师之手，显得很有气势，进门之后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钻进了一条通往高处的隧道，长长的扶梯、颜色不断变幻的灯光，好像有意要把人引向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让人不自觉地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也不知道乘了多久的扶梯，眼前终于豁然开朗，站在美术馆真正的前广场才发现自己居然正面朝大海，眺望着远处的伊豆大島和初岛。MOA有藏品3500件，以东洋美术品为主，包括国宝级藏品三件、重要文物66件。尾形光琳的《红白梅图屏风》就是三件国宝级藏品之一，只在特定的时间对外展出，于是，每年2月，园内梅花与画中梅花同时在热海绽放，四面八方的人们纷至沓来，一睹自然之美与艺术之美交相辉映的盛况。我们虽然没赶上梅花时节，但美术馆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欣赏不尽的艺术品，一望无尽的大海、金碧辉煌的茶室、古雅静谧的能乐堂、绿茵深处的日式庭院……尽管行色匆匆，可自然与艺术相互交融、相互阐释的美却令人流连忘返，而馆内正在举办的万花筒特展和与之相应的体验活动，更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感受了一份被现代科技手段放大了几百倍、几千倍的童趣。古希腊先哲柏拉图若是有幸在梅花盛开的季节来到MOA美术馆，是否还会坚信“艺术和真理隔了三层”，是否会承认艺术和自然一样和真理非常亲近？

如果不是保留了所有和旅行社签订的合同，我很难相信自己仅仅在热海待过一天，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坐着干净准时的公共汽车无数次经过明媚的阳光海滩，经过一条条似曾相识的街道，热海，留给我印象至今仍是那样鲜活而生动。还记得，第二天当我们从精致秀美、人头攒动的箱根返回热海站乘坐新干线的时候，也像很多疲惫的旅人一样，把双脚放入站前广场的天然温泉足浴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这个足浴池是为纪念德川家康来热海400年而修建的，每天都有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在这里感受热海的暖流，悄悄地寻个位置坐下，心满意足地让温暖包裹双脚、小腿直到心灵，待额上泌出细细的汗珠，再与旁边的人微笑着点点头，悄悄起身离去。萍水相逢，依然陌路，却因一池温水而成为彼此心中暖暖的回忆。

傍晚时分，商店街里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买一块热腾腾的鱼糕或是几个温泉馒头，即使夜幕降临，在火车上的时光也一定不会感觉无聊。热海的商店街虽然看起来有些乡土气息，但据说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几十年前东京商店街的样子。车站前，各家温泉旅馆接客人的面包车严阵以待，就在前一天我们也曾登上一辆这样的面包车，在一家已经忘记了名字的温泉旅馆体味着家常、质朴而又宾至如归的服务，享用着说不上多么美味却费尽了心思的美食。热海，曾经因大将军的厚爱而名噪一时，后来在经济萧条的时代一度沉寂，如今却又焕发出勃勃的生机。这时候，我不禁又想起了那棵大樟树，2100年的风风雨雨，多少次被雷电击中，几乎成为焦炭，却又在来年生出可爱的绿芽，说什么神仙曾住，无非是一腔顽强而执着的生命力。不管未来的2000年会有怎样的遭遇，大樟树也依然会默默无闻却结结实实地活下去吧，把根深深地扎在地下，把枝叶尽情地捧向天空，活出生命应有的尊严和倔强。或许，当现代人在默默念着心事、围绕大樟树转圈的时候，与其把它当做神祇，还不如当做榜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