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救泰国少年，一场国际合作的深洞营救

王海燕 彭予阳

被洪水困于深洞

泰国少年足球队在溶洞探险时遇险的消息很早就在救援圈中传开了，但一开始大家只是关注和讨论。根据平澜公益基金创始人王珂的判断，一般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等洪水退了，孩子们就能自行走出来。大约过了一周，他才注意到，当地的季雨并没有放缓，溶洞中的水依然保持在高位，这意味着，情况变得危险起来。

6月30日，泰国的电力工人在溶洞外布线，保证抽水机的正常工作

遇险的是泰国北部边境小镇清莱府湄赛县一支名叫“野猪”的少年足球队。湄赛县实际上是一个人口2万人左右的镇，处在泰国、缅甸、老挝交界处著名的金三角区域，这里山脉连绵，紧靠着泰国考龙山国家公园。野猪足球队是一位名叫AKE的教练从镇上招募孩子组建起来的，球员大多是当地少数民族，年龄在11岁到16岁之间。

根据媒体报道，6月23日这天，足球队像往常一样做了日常训练。但日常训练以外，AKE教练还提前通知了大家骑上山地自行车，带上食物、探照灯，去做一个好玩的特训，也就是去考龙山国家公园的一个石灰岩溶洞探险。这个洞穴全长10公里，是泰国第四长的溶洞洞穴，因为洞穴里面密布着石笋和钟乳石，旁支错综复杂，所以至今没人走完过这个洞穴。因为怕出危险，家长们会特地嘱咐孩子，不要在雨季進洞。

7月4日，泰搜救队持续救援受困少年足球队

但AKE还是带着这支足球队的孩子们去了，只有两位成员因为忘带自行车，加上母亲催促回家写作业，放弃了这次探险，在训练后直接回了家。当天晚上，有个妈妈发现自己的孩子没回来，于是打电话询问提前回来的球队成员：“AKE和他们去了哪儿？”得到的回答是：“洞穴。”随后这位妈妈报了警。

泰国军方随后派出了海豹突击队进行搜救，在足球队走失的次日，军方在洞穴的入口处发现了孩子们和教练绑在篱笆上的自行车、背包和鞋子，但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一个危险的标志是，泰国的雨季在6月就开始了，将一直持续到10月。天气记录也显示，从教练带着孩子们进洞的23日开始，出事区域便连续5天，天天有雨，降雨量最高日记录是16.5毫米。

而根据媒体公布的洞穴剖面图，洞穴内部高高低低，起伏不定，落差极大，并且有的地方极狭窄，倒灌的雨水使得洞内有些部位的积水高达7米，还有多处通道完全被积水灌满。没有人知道25岁的AKE教练带着12个孩子在洞穴内遭遇了什么。

因为坏天气和当地复杂的地形地貌，搜救多天无果后，泰方向世界各国发出请求，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比利时等多个国家派出了救援队，王珂也决定派人前往。除了王珂所在的平澜公益基金团队，中国另外一支民间救援力量“绿舟应急联盟”也紧急派出5名成员前往救援。

绿舟应急联盟的人员到达时，是球队失联的第8天，联盟负责人王林告诉本刊，到达现场后他看到有失踪孩子的家属在帮忙做饭，当时搜救队已经在洞穴里发现了孩子们的脚印，但孩子们到底在哪里，怎么样了，洞穴里面还有什么，人们一无所知。王林说，刚得知孩子走失时，家属们住在洞口不愿离开，朝洞内使劲哭喊，但随着洞外的泥土越积越厚，雨没完没了地往里灌，他们反而变得平和了，“家属可能已经有孩子遇难的心理准备了”。

7月4日，被困者家属焦急等待

而平澜公益基金团队则在绿舟应急联盟之前的6月29日就已到达了现场，并被分配到洞穴内外的核心地区展开救援。当时，整个山洞附近已经集结了上千人的救援力量，泰国皇家海军在离洞口约50米的宽阔地带建立了临时指挥所，所有救援力量根据统一安排执行任务。其中作为核心区域的洞口和洞穴内的工作，除了来自中国的队伍参与外，还有泰国海军的海豹突击队、美国特种部队、澳大利亚的救援队和比利时、英国的医疗专家。

根据平澜公益基金团队得到的信息和过往救援经验，他们判断孩子们还活着，因为：第一，足球队不是被洪水冲进山洞，而是在水位缓慢上涨的过程中逃生时被堵住的，在进入洞穴内部搜寻的过程中，救援人员发现了孩子们的脚印;第二，他们作为本地人，且是足球运动员，带着手电、食物。最重要的是，根据了解，足球队所有人都不会游泳，不会冒险选择下水寻找出路，只能待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这对救援人员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好消息。

但即便如此，救援队成员在现场依然有巨大的人力不可违的渺小感，因为救援现场是庞大的山体，虽然早就准备好了需要进行洞穴潜水，但直到进洞后，平澜公益基金团队的队员们才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更糟糕一些。那里水流湍急浑浊，有水的地方淤泥堆积，没水的地方则道路泥泞湿滑，加上不熟悉地形，使得救援队伍根本无法按照一般的手段潜水进入洞穴更深处进行搜救。

确定孩子们就在洞穴内部后，泰国官方就开始组织往洞外抽水，但因为持续的降雨，水位始终处于高位。救援队已经在洞内建立了3个营地，其中1号营地就在入洞处，3号营地则是洞口往里3公里可以容纳起码500人的大空间，可以用来存放救援物资，从洞口到这里是可以保证救援队伍安全通过的地方。但是3号营地的边缘已经有一片水了，没人知道更里面的洞穴的详细情形，孩子们还有多远，是否还活着。另一面，因为持续的降雨给洞穴带来的洪水，在6月28日搜救曾不得不暂停。

7月6日，在缅泰边境城市大其力，民众为被困者祈祷

救援暗影

确定足球队就消失在幽深的洞穴之中后，救援分为了两个部分，除了在水下突破，人们也试图从山上寻找突破口，希望找到其他洞口或深井进入洞穴内部。和平澜公益基金团队主要集中于洞内救援不同，绿舟联盟主要进行的就是山体表面勘测。绿舟联盟负责人王林告诉本刊，6月30日，到达的第一天，他们就找到了两个洞穴。上午找到一个，没什么用，当地时间下午3点多钟回到驻地后，晚上8点有村民报告，在一处岩壁听到了三长、三短、三长的敲击声，那是SOS的求救信号，救援队立马背上装备再次出发，但当晚并没有发现想象中的幸存者。事实上在山上寻找入口同样困难，因为事发区域位于国家公园，植被茂密，很多时候，救援队需要自己开路。为了提高效率，在北京，一个二三十人的队伍会通过谷歌地图和一些洞穴研究资料，为现场救援队提供可能的地理信息。

洞穴内部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平澜公益基金团队的王英颉告诉本刊，在当时的地形和气象条件下，连专业潜水人员几次企图进入洞穴更深处，都被水流挡在外面，一些地方，原本齐腰的积水会因为地势下降，突然上升到没过脖子的高度。所幸的是，人们通过地图发现，山体上存在一个叫作“芭堤雅海滩”的地点，距洞口水平距离约4.5公里，这个区域較周围地势更高，很可能没有积水。如果孩子们还活着，最有可能已经被逼到了这一区域避难，救援队伍开始有了到达目标。但一个坏消息是，经过29日、30日两天的晴好天气，7月1日，事发区域再次下雨，降雨量达到13.7毫米。

发现了“芭堤雅海滩”后，王英颉和队员的任务之一是向洞内运输氧气瓶。运输氧气瓶的原因是，在潜水装备中，潜水员可以选择的装备重量从20斤、30斤到超过100斤都有，其中重型装备甚至可以让潜水员在水中待上五六个小时。但洞穴内部陆地和水域交替出现，如果遇到陆地，背负过重的装备又失去浮力支撑的潜水员将无法行进。这次援救过程中，潜水员选择的是一种20多斤的氧气瓶，这意味着，为了进入洞穴更深处，潜水员需要在洞穴内部补充氧气瓶，而补充的办法则是潜水员们每次都多携带一两瓶氧气瓶，供潜入更深处的队员返回时使用。王英颉说，当时运输氧气瓶的任务是由不同国家的救援队每3小时轮班一次执行的，“比如从英国人手上接过任务转给美国人，再转给我们，遇到语言不通时就相互打手势”。为了节省时间，休息时救援人员也待在洞穴内，最长时，救援人员在洞里连续待了9个小时。

7月2日晚11点，两名英国潜水员到达“芭堤雅海滩”，却发现那里也被洪水淹没了。但当两名潜水员继续前行200米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人的声音，随后发现少年足球队的孩子们和教练都在那里，一个都不少。根据媒体报道，当时受困的13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停地感谢搜救人员的到来，并用英语与外籍搜救队员对话。一名少年向搜救队员询问了日期，说自己很饿。而被问及“10天怎么挺过来的”时候，一位少年回答说：“我们尽量安静地躺着以免消耗体力，依靠洞内仅存的积水熬过来的！”在后来救援人员拍摄的视频中，可以看到，孩子们面带笑容，并对准镜头摆V字形手势。

找到孩子们的消息传来时，平澜公益基金团队刚刚开完当天的总结小会，准备洗洗睡觉，接到指挥部的消息后立刻赶去了现场。虽然王英颉预估到当天晚上会有比较乐观的进展，但直到听到确切的消息后，他心头的石头才落了地。他当时的判断是，在7月2日之前的多天大雨中，孩子们还能活下来，那接下来救援队一定能想到办法救出孩子们。

但时间是个巨大的问题。足球队所在的地点距离洞口有整整4.5公里，即使专业潜水员也需要5个小时才能走完全程，因为沿途复杂的地形，所有潜水员进洞时甚至都签下了生死状。当时洞穴口的水泵还在昼夜不停地隆隆响着，以每小时降低1厘米的速度向洞外抽水，但这对救援来说还是太慢了。与此同时，多达200人的队伍探索着洞穴外部的山体，试图找到一个通向洞穴的裂缝。最接近希望的是7月5日，当天，一支队伍从山上的一个竖井向下走了大约300米，但最后，他们到达了一个死胡同。

另外一个被考虑的方案是，由救援队向足球队员运送足够的生活物资，然后等待雨季结束，洞内积水干涸，孩子们自行走出山洞，而当地的雨季将一直持续到10月。

就在人们犹豫和计划着该采取哪种方案时，新的危机又出现了：洞内氧气不够了。由于大量救援人员进入洞内作业，加上多台设备的运转，洞内氧气被急剧消耗，有些地方的含氧量只剩15%。根据美国劳工部职业安全和健康管理局提供的数据，为了维持正常的功能，一个人呼吸所需氧气的“最佳范围”在19.5%到23.5%之间。人们尝试往洞内泵氧，但足球队所在的地点距离洞口太远了，输送进去的氧气发挥不了作用。要不要用潜水的方法紧急把孩子们带出来，成了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

更大的暗影出现在救援队发现孩子们的4天后，当地时间7月6日下午2点，一名泰国前海豹队队员Sgt. Saman Kunan在从足球队所在地点返回营地的途中死亡，因氧气耗尽死于水下。救援人员的遇难给整个救援现场的乐观情绪浇了一瓢冷水，人们真正意识到了危险。在此之前，泰国官方一直在考虑教孩子们使用全脂氧气面罩呼吸，以救出他们。这个方案指的并不是教会孩子们潜水，而是给孩子们用上全封闭的呼吸设备，然后配合潜水员，被带领出洞。这是最快的救援方式，但根据平澜公益基金团队的经验，一旦孩子失控，会同时把孩子和救援人员置于危险境地。

更加糟糕的是，从7月6日开始，经过4天难得的晴好，出事区域再次开始进入连续的降雨当中。救援成了一场与雨水的赛跑。

祝福中的总攻

得知足球队被找到后，洞穴中的少年成为泰国举国关注的对象，但洞穴内的孩子们还不知道这一切。被发现的第二天，救援人员给他们送去了铝箔毯子，高热量的能量胶，他们在行走途中受到的外伤也得到了处理，另有4名泰国海豹队队员一直在洞内陪伴他们。

被困人员的家人们早就聚集在营地周围等待消息，7月8日，他们终于收到了由救援人员带出的孩子们和教练的手写信件。在一张集体署名的信件中，孩子们说：“别担心，每个人都是健康的;我们真的想出去多吃点东西;出去后，我们要马上回家;老师，不要给我们留很多作业……”而在单独的信件里，除了让家人放心，对家人表达爱意之外，这些足球少年有人想吃炸鸡，有人想吃猪肉，有人請求让家人不要忘了自己的生日，还有人希望尽快赶回家帮妈妈干活。

AKE教练也给所有的孩子家人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说：“各位爸爸妈妈：所有的孩子都很好，人们真的很照顾他们。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孩子们，谢谢你们的支持。我真的很对不起父母们。”父母们则给AKE回信：“作为你的足球队员的家长，我们一直相信你，你也一直在照顾我们的孩子。我们想让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不会责怪你，只是希望你不要责怪自己。我们已经了解了发生的一切，我们支持你们到底。感谢你对孩子们的爱和关心，我们在等待所有人尽快安全离开洞穴。”在一封回复孩子的单独信件中，一位妈妈特意叮嘱孩子转告教练，她不会责怪教练，请教练不要内疚。

AKE也给自己的阿姨和祖母写了信，信上说：“我很好，不要为我担心太多，婶婶，你要注意身体，请告诉外婆，我很想吃蔬菜饮料和脆猪肉，等我出去的时候做一点。爱你们每一个人。”根据媒体报道，这名25岁的教练在10岁时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后来被送往寺庙。平时除了训练足球队员，他经常带着孩子们举行各种活动，比如带着他们骑自行车去往国界另一边的老挝和缅甸。

在离救援地不远的地方，有僧人在为孩子们举办祈福仪式。据美国有线电视台的报道，在遇险队员Ardoon Sam aon所在的学校，老师和同学们为他建了一座神龛，还在学校的前面竖起了一幅巨大的图画，图画中心是一个爱心环绕的数字13，下面则画着一名儿童骑着一只巨大的公猪走出隧道，走向安全。国际足联负责人詹尼·因凡蒂诺（Gianni Infantino）也向泰国足协发出了邀请信，邀请野猪足球队参加将于7月15日在莫斯科举行的世界杯决赛。

另外一边，紧锣密鼓的救援还在继续。7月7日，救援人员开始在山洞入口周围竖起绿色帐篷，原先聚集在这一区域的媒体撤离到更远的地点。7月8日早上，更多的氧气罐被送到了现场。天气预报显示，这几天事发区域将出现暴雨，但最后的救援攻坚已经开始了。

根据泰国官方公布的数据，最终的救援行动队伍共有90名工作人员（40人为泰国人），其中包括10名顶尖的潜水员和5名海豹突击队队员组成的精锐团队。按照计划，潜水员分为两人一组，每一组护送一名孩子离开。在需要潜水的区域，已经事先铺设了协助团队前进的绳索系统，潜水员将一前一后带领孩子潜水离开洞穴，其中领路的潜水员绑着绳索与被救护的孩子相连，孩子的氧气瓶也由领路潜水员携带，并通过管道相连;另外一名潜水员则在两人后面护送，被救护的孩子则带着很难脱落的全罩式氧气面罩，全程配合潜水员即可。离开洞穴的孩子会被转交给等在洞口的救护人员。通过前期排练，救援队伍预计救出一个孩子需要花费11个小时。但具体的营救计划并未告知家属，王英颉告诉本刊，这是为了避免情感偏差，因为在救援孩子的过程中将出现先后顺序，而先后顺序将由医生评定。

当地时间7月8日上午10点，第一批潜水员进入洞穴，其中一些人前往孩子们所在地点，另一些人则驻扎在几百米外一个名叫“僧侣枢纽”（Monk's Junction）的地方。下午2点左右，第二批由3名外国潜水员组成的潜水队也进入洞穴开始工作。第一个男孩是在当地时间下午5点40分被送出洞穴的，10分钟后是第二个，7点40分和7点50分的时候，另外两个孩子也离开了幽闭超过两周的深邃洞穴，平均时间远远小于事先预计。

孩子们被救出来后，王英颉在朋友圈里发送了第一批护送孩子出来的芬兰潜水员的笑脸。加入救援队以来，他已见多了生死场面，但正因如此，每一次营救中出现的希望和胜利更让他感到巨大的惊喜。而在和国际组织合作的过程中，另一个让他感动的地方是，当两名英国潜水员第一次见到孩子们时，说的是“我们是救援人员”，并没有强调自己的国籍。在王英颉看来，这体现了救援的基本精神。在英国潜水员最终找到孩子们之前，是所有救援人员通力合作，一米一米地探索推进，在生命面前，不分你我。

截至发稿前，事发区域还在下雨，与时间赛跑的救援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