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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别裁(上)

2018-07-24刘诚龙

书屋 2018年7期
关键词:结义李瓶儿西门庆

刘诚龙

《金瓶梅》脱胎于《水浒传》情节,却也承继《三国演义》余绪:《金瓶梅》以《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篇,正如《三国演义》以《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开锣。《三国演义》与《金瓶梅》的仪式感是蛮对应的,《水浒传》结义甚多,正儿八经的结义不多,往往是纳头便拜哥哥,确定日期,安排仪式却少;后头有个大场面,一百零八条好汉聚义堂里排排坐,那是官场排座次,与兄弟结义之意远甚。

《金瓶梅》里,西门庆兄弟结义,架势架得蛮大:“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二十五了,出月初三,却是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时,也少不了要整两席齐整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顽耍一日。”到得结义日子,西门庆准备工作还是蛮充分的,“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花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结义地点也蛮慎重,放在“殿宇嵯峨,宫墙高耸”之道院里,由吴道官主持结义典礼。

结义议程安排都妥当得很,却有关键一节“疏漏”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这就十分有意思了,什么细节都想得周到,这事第一要义,兄弟牌位与排位却事先未做商议,可见西门庆搞这个结义,本无诚意,要留到这仪式来假模假式,做一回姐姐妹妹。老大当是谁?众人都推西门庆,“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居长,并不合乎结义之原则,按年龄来说,应伯爵最大,西门庆装样:“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若真想让他居长,还要等到这时候临时抱佛脚?应花子除了年龄,其他各方面都不够格,最不够格的是家资无有。大家推来推去,西门庆做足了势,做足了文章,“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

仪式安排得隆重而庄严,像模像样的:

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祇,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西门结义,具文全有,过场无缺。西门十兄弟结拜之后,却也曾常聚一块,喝酒,吃肉,看戏,去青楼耍子,也是成群结队,尤其是应花子应伯爵,虽然年龄最长,却是卑性最足,几是西门庆跟班,一边厢与西门庆插科打诨,一边厢给西门庆穿鞋提袋,跟得甚紧,甚得大哥欢心。

西门庆结义之举,几乎都是狗彘之行,这十兄弟除了一块当酒肉朋友,吆三喝四,还显出义兄义弟假模样外,其他地方猪狗不如。花子虚本花太监之侄,家财万贯,又有美貌娘子李瓶儿,西门庆对兄弟花子虚怎么玩的?先是将其妻李瓶儿勾搭上手,又将花家财产一车车、一箱箱搬入西门府邸,将花子虚气得一命呜呼。

跟着西门庆吃香喝辣,应花子当帮闲,倒还算尽心,帮些什么忙?无非是偷鸡摸狗,嫖娼站岗,他帮衬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流连勾栏,自个吃妓女洗脚水;他撺合西门庆与揽头李智、黄四合伙包揽香蜡,从中分得份银;他替人向西门庆说情、借银、谋职,都从中分一杯羹。西门十兄弟,应氏走得最近,跟得最紧,搂得最铁,却全然是假象,待西门庆暴欲身亡,他便与李智、来爵等合伙,抢西门生意,挖西门庆家墙脚,撺掇张懋德去娶了西门庆二房妾李娇儿,怂恿张一并将潘金莲一把搂去自家受用。

《三国演义》、《水浒传》与《金瓶梅》都写到了男人结义,一义不如一义,轮到《金梅瓶》,其義已是狗屎牛粪。《水浒传》随时打出义旗,其义有时还算名实相副,不过读到最后,宋江一口毒药毒杀最贴心的铁牛哥哥李逵,让人脊背发凉,倒吸冷气;义旗扬得最高的,无疑是刘、关、张,尤其关羽,人称义绝,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都是一个义字。刘备夫人劫难,关羽救嫂,若换作西门庆,那情节将是怎么个发展面目?

有谓,西门十兄弟,义气荡然无存,唯有毒气互相呼吸,源自结义者太多,一家伙就是十人,核心在哪?不比桃园刘、关、张,核心人物就是三个。亦有谓,西门十兄弟都是社会渣滓、浮梁子弟,来自社会最底层,他们懂得什么叫义气?说的都差了,《水浒传》中结义兄弟,虽不太咋的,但其写出来的“义”字,到底有点“义”形,他们兄弟不是十个,是三十六天星,七十二地煞,合起来是一百零八将,虽然派性严重,如西门庆那样夺兄弟妻劫兄弟财,那般狗彘之行,却是不曾有。若说是社会底层结义,不靠谱,刘、关、张也非高层,刘备说是皇叔,按《金瓶梅》叙事,也不过是破落户,是打草鞋的;关羽是个拖板车的,张飞家境好一点,也不过是“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说来说去是屠户师傅,顶多是小地主。

西门十兄弟,是一群狗兄猪弟,西门不曾看出来,倒是他正房月娘,看得总算稍微明白。西门叫月娘准备酒肉,到家来庆典结义,月娘还不客气,戳穿义局:“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的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西门庆霸蛮要结义,他动机还真是暧昧不明的,其他呼应蛮快,看到的是西门庆家财殷实,时不时会喊拢他们去酒家喝一回酒,去青楼乱一回性。

这是什么义呢?《三国演义》结义,是“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具体而言是要匡扶汉室,其义也高矣;《水浒传》结义,是替天行道,清君侧,杀奸臣,奸臣杀了,可以收旗了,具体而言,是兄弟们搞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西门结义者何?

所谓义结金兰,这四字得断一下句,得改一个字,断句者:义结金;所谓改字者,兰当是难。其义之所结,建立在金钱上面之义,能是甚义?义结金,难。有钱有酒皆兄弟,无权无势是陌路——是陌路还是好的,怕的是宵小与仇雠。

武松殺嫂,是《水浒传》一大关目,其暴力重色与血腥场面让人噩梦连连,但以江湖人之报仇逻辑而言,却是英雄之举。

“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

《水浒传》里的武松杀嫂,但见江湖人的快意恩仇,武松手法快而准,心态冷而狠,叫江湖人来气,叫我们倒吸凉气。这节里,作者对潘金莲神态着笔不多,有之只是“却待要叫”,表现出来的是临死人的惊恐。而这情节到了《金瓶梅》,却呈现出了多种异样色调:

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蹬踏。武松口擒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

《金瓶梅》截《水浒传》铺衍而成,如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西门庆与潘金莲加王婆因奸毒杀武大郎,武松杀嫂杀王婆以报杀哥之仇。这杀嫂一节,便是蹈袭《水浒传》。然细读来,《金瓶梅》里武松杀嫂比《水浒传》里武松杀嫂,内涵丰富得多,不但武二郎之凶狠与冷血沾染了一种暧昧色彩,潘金莲之求生与柔情也多了些细致描绘,以文学审美而言,《金瓶梅》的描写要高《水浒传》好几筹。

《金瓶梅》在杀嫂细节里添了好几处,如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如潘金莲“把髻簪环都滚落了”,而最让后人浮想联翩的是,武松扒开了潘金莲内衣,“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心窝窝着了“白馥馥”之色,甚意思?一、武松杀嫂,“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而多一道手脚,去剥开潘金莲内衣,是不是多此一举?二、武松剥开潘金莲内衣,使之露出“白馥馥心窝”来,武松是甚潜意识?

武松见着“白馥馥心窝”不止这一回,也不止这一个。武松打虎回家,先见过嫂子潘金莲,潘氏有心勾引二叔,也曾半掩半露深V酥胸,武松可曾起过淫邪心?“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若说朋友妻不可欺,兄嫂不可扰,那么见了朋友妻与弟嫂外,便无忌讳了吧。武松见了孙二娘,岂不动心?且看孙二娘那打扮:“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敞开胸脯呐,露出桃红色主腰,这比潘金莲更动人,更具色诱力——对孙二娘起色心,更无半点伦理障碍,武松却是裤带子与性观念一样,系得铁紧,不曾松懈。有人统计了,武松曾与五名女性有过交往,除潘金莲与孙二娘外,另外三个分别是:商女老板,蒋门神之妻(武松杀之,也不见心软与手软);官家碧玉,张都监养女玉兰;村里小芳,张太公之女。其中玉兰姑娘,罗敷无夫,张都监有意招赘武松呢,武松口紧,不曾应承;与村里小芳,也曾有过“伦理学的黑夜”,两人独处暗夜里一宿,却不曾见武松毛手毛脚,有过驿动之心。

武松是江湖中人,他严格遵守着江湖规矩。江湖跟佛教有类似处,对女色是不上心的,只是不同处亦大:佛教戒女色,敬女性,不杀生;江湖戒女色,贱女色,动不动杀女色,《水浒传》里,除了花和尚鲁智深有蛮浓的女性情怀(却也从不乱),其他好汉多以不近女色为戒条(兄弟矮脚虎除外),为走江湖之信条。

武松若对嫂子有甚淫邪,打虎回来那次,心理障碍或是最小的。此处固然有乱伦之嫌,到底有两情相悦的“爱情逻辑”撑腰,而到了杀嫂时刻,伦理学依然横亘两人面前,凭空又多了杀兄仇。亲兄弟被潘金莲毒杀,武松从来不与人苟且,却要与杀兄之仇来苟且么?《金瓶梅》里武松杀嫂,却剥开嫂嫂内衣,有一段解释,让见淫邪者视而不见了:“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武松剥开其嫂内衣,非“乳逻辑”,而是“心逻辑”,对坏蛋,对恶人,对毒妇,对奸贼,中国人历来都有一种“挖心”心态,要看看其心到底长什么样。武松这里,便是此般心态。武松杀嫂,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迟疑,你觉得这像是好女色的吗?

然则,《金瓶梅》里这段杀嫂描写,总让人起不同于《水浒传》之心。张竹坡对此有评:“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中恻恻然,难言哉。”这与读《水浒传》有异样体验,《水浒传》里杀嫂,那是快意恩仇,引人赞武松英雄报仇;《金瓶梅》里杀嫂,却是悲欢交集,让人恨武松辣手摧花。《金瓶梅》作者亦是这般心态:“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意蕴尤深,感慨尤切。

《金瓶梅》里武松杀嫂,兄弟你见的是那“白馥馥心窝”,而我见的是潘金莲那“星眸半闪”,那是怎样的眼神呢?这眼神一定是潘金莲的,任何人都不曾有过这种眼神。这是临死前的惊恐,还是求生时的哀怨?这是对武松爱恨交织,还是对自己追悔莫及?是对生之涯的眷恋,还是对将赴死的解脱?星眸半闪里,一半是柔情,一半是嗔恨?一半是淫邪,一半是纯情?一半是留恋,一半是决绝?见到潘金莲那眼神,多么想武松心留一点“淫心”,意存半点“色情”,而武松没有。

只有潘金莲那“星眸半闪”,闪啊闪,蛊惑惑地,闪在我们伦理学与人生观的暗房里。

西门庆商而优则仕,当上了清河县提刑官,不免人模狗样起来,时不时公门归来,会把机关人事拿回家跟妻妾们说笑一回,一让妻妾们长长见识,二呢显示西门他有些能耐。

《金瓶梅》七十六回,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正搞家庭文艺活动,“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众人停乐,向他请安。西门庆也没答礼,凑过脸去,专与潘金莲说衙门:“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徇私枉法,颠倒黑白,刑讯逼供,滥施刑罚,我们听来纵毛骨不悚然,至少也是头皮发紧,西门庆却是轻松说来,无半点心理障碍——他每天都这么干的,习以为常了。

这案子没甚稀奇,撩不起阁下兴趣是吧。西门庆接下来说的案子,估计阁下脸色潮红,兴致勃勃了:“又有一起奸事,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去了。”

生活作风案,由西门庆来审,已是人间一奇。西门乃天下第一淫棍,世界浪子班头,其夺人妻,谋人财(如李瓶儿);其夺人妻,杀人夫(如潘金莲);其淫人妻,使唤人老公当其伙计(如王六儿);还有如出入有夫之妇家,还有出入秦楼楚馆(商人嫖娼,法未禁,而公门法规,官人是不许的),“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色上事,西门庆哪样坏事没干?

张竹坡评《金瓶梅》人物,谓“西门是混账恶人”,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不过细读来,西门貌似没干过“丈母养女婿”事。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他有爹叫西门达,在小说里有个名,不曾露脸;其娘呢,貌似无一句话涉及,亲娘未见,后娘也无。娶了五六房妻妾,也没见有甚外戚(出场的单有吴月娘兄弟吴大舅),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孙雪娥、李娇儿等,都没见其娘来西门家走动,亲娘没见,后娘也没见。西门庆乱浪之事,多不可数;乱伦之事,貌似真无(喊他“爹”的女下人,不能算)。

物伤其类,人怜其情。照理,宋得与丈母勾当事,西门庆当网开一面才对,宋得的丈母非亲丈母,说来不过是名义上的,年纪相仿,还是丈人已死去,其两相合,不碍外人。尤其是,西门庆是色上人,对此当生同情之理解,西门庆却在审案中,这回却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模样(宋得上面没人吧,也没送钱呐),将两人捆将起来,整理材料,往上面送案卷了(“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去了”);这案情报上去,会是甚结果?“这一送到东昌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

不说西门庆说稀奇,单说潘金莲听了这个案情通报,潘氏反应相当激烈,她没追问案情细节:怎么勾搭上的,有如何风情,宋得甚人才,丈母甚姿色,这些涉及风月的撩人秘事,潘金莲一句话都没问,她突然激愤起来,对这事发表评论:“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乱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差不多。你穿青衣抱黑住,一句话把主子弄了。”

这案子里,有三个人物,其中一对奸者,一位使女。奸者是违法者,使女是告密人。潘金莲对犯奸作科者无甚评论;对告密者却是十分激愤,“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乱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差不多”。在潘金莲眼里,犯法的犯罪的不是事,她最讨厌最痛恨的最想食其肉寝其皮的,是那些告密者。

这里还要说开一句,通奸于现代,归属道德了,而以往却是刑法管辖,罪刑是蛮重的——“两个都是绞罪”。并非西门庆滥法,而是大宋、大元至大明、大清,刑法都是这么入罪的。西门庆将这案子如实上报,非其枉法,是其执法——虽然现在看来,将通奸入罪,更入死罪,是恶法。

具体到这个案件,潘金莲或认为,这个使女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把人心搞坏了。在潘金莲看来,世界最大的问题,不是法规败了,而是人心坏了——潘金莲素以法治著论,论及告密,便转心治论者了。潘金莲陈此高义,说来也是挟了些私的。这案里,谁告密谁?是奴才告发主子,这还了得?若说人心坏了,怕是主子坏在前,宋得与丈母对待奴才,或是不当人的,不曾顾及使女尊严:使女告密官家,源自“后因责使女”,使女才把那些勾当悄悄附耳告诉邻居。邻居没把告密摆在犯法前头,单把违法置于缺德之上,乃将两人捆将来,送了官府。

没有犯法,哪来告密?犯法与告密孰大?在官家层面,西门庆执法,这回是将法置于德之上的,而其私心里,却如潘金莲,对告密者痛恨如仇敌,一边将丈母与女婿案,呈报东昌府去,一边厢喝了公堂两边哼哈,将告密者暴打一顿,“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个小节不完,丧了两条人性命”。拶,大概是钉竹签吧,西门庆对此使用恶刑酷刑,也足见其对告密者之咬牙切齿——虽然,这里未必出于道德义愤,也未必是出于生命至上,或是出于维护主奴伦理。

潘金蓮对犯法的丈母养女婿,放置一边,不予一评;却对缺德的奴才告主子,拿来说事,怒气冲冲。这其中还有关窍否?“借何十事,即插一宋得原奸丈母事,早为下文金莲售色,以后至出门等情,总提一线也”。潘金莲对告密反应那么大,未必是她具有多强的现代人文理念,更多的是对自己预先构筑理论吧。潘金莲比宋得丈母说来更坏些,她在西门庆尚没暴亡之前,便与女婿陈敬济暗度陈仓,有过偷鸡摸狗事。潘亦非陈之亲丈母,也是后母与姨娘角色,两人先是勾勾搭搭,后来更是明铺暗盖,翻版一曲宋得与丈母故事;而犹如复印者,潘、陈事发,也是其使女秋菊告的密;秋菊何以要告密?潘金莲有两奴仆,一为春梅,一为秋菊,潘氏待春梅如姊妹,好得不行;待秋菊如猫狗,时打时罚,没把秋菊当过人,秋菊发现其与女婿奸情,便告发于月娘。潘金莲虽没死于官府之“两个都是绞罪”,却死于月娘将她赶出家门后,武松拿其祭兄。

潘金莲是死于他人告密,还是死于自个不法?

王婆贪贿说风情,便是“定挨光王婆受贿”。王婆积几十年拉皮条经验,提炼了一个五字诀:“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第五要有闲工夫。”这五件事中第四项,在《水浒传》里表述不一样,非是“青春年少”,而是“小就要棉里针忍耐”,意思是要做得“小”,能放低男子汉身段,跟美女油脸。

西门庆勾搭潘金莲,便是照这五字诀行的?“潘”定是的。西门庆打潘氏窗下走过,不意潘金莲支窗,一根棍棍没把持住,落将下来,正打在西门庆头上,奸情因此凑合,“妇人便慌忙回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越发显得张生般脸盘,潘安的貌儿。”这就落实了“潘”字,“驴”字,此时自然没落实的。“邓”,王婆给作了介绍,潘氏略知了,不过在西门庆“挨光”时候,他并没以“邓通”来“通邓”,西门庆直接给王婆十两银子,付的是皮条费;潘金莲受用的,大概一个饭局(恐是西门庆买的单)。“小”与“闲”呢?若以《金瓶梅》说法,西门庆还算青春,以《水浒传》衡准,西门庆小心是陪了一些,在设的饭局上,放得下脸,一口一声娘子。“闲”却被潘金莲一句话省略:“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听得这话,“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算“小”吧;算花了很多闲工夫不?“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一下子便入戏了,“闲”字没了着落。

张竹坡没事干,他读《金瓶梅》,当了一回统计局局长,做了一番统计工作。他统计说,跟西门庆来过的女性共有二十人,分别是李娇儿,卓丢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庞春梅,迎春,绣春,兰香,宋惠莲,来爵媳妇,惠元,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林太太,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这个名单,说来还不全面,西门庆正房吴月娘,没计算在内;而吴月娘也是小妾转的正,之前西门庆还至少娶过一房。

正宫娘娘是明媒正娶,不在五字诀里,那么其他妇人呢,西门庆所仗是否皆“潘、驴、邓、小、闲”?说来,基本上是“潘、驴、邓”,而“小”与“闲”,几无。西门庆奈何潘金莲,说来还算是花了几天闲工夫的,在王婆茶坊转了几天,有话没话,说了不少风情,弄了家庭饭局,算得手;其他的,近乎“一箭就上垛”。前头,西门庆见过李瓶儿一回吧,李瓶儿却是没见过西门庆,一日李瓶儿“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得,这一撞,省却了很多“小”与“闲”来,没几个回合,两人就入港了。

薛嫂给他介绍的是王六儿,先使的是“邓”字诀,花了几两媒婆钱,约好日子,就挨光去了,“忙称了一两银子与冯妈妈(王氏家仆人),拿去治办酒席”。一次饭局,“彼此饮勾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酒儿”。西门庆没做甚“小”,也没花多少“闲工夫”,两人便“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了。

格非先生曾做了个分析,西门庆所勾引者不算是人间“下三滥”,却皆为社会“下三层”,其妇人品位都不高,如《红楼梦》中林妹妹、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类一流人物,一个也没得到过,多半是“未曾会得莺莺面,先把红娘来解馋”。跟西门庆有首尾的,不是丫鬟,便是章台柳,终没上上流。格非发现的是,与西门庆勾搭的都是“小家碧女”。我却有个发现,与西门庆沾染的都是“人家熟女”,妓女與丫头除外,如林太太,如王六儿,如宋惠莲,如来爵媳妇,如贲四嫂,甚或已娶进房来作妾的孟玉楼、潘金莲与李瓶儿,都是勾的人家媳妇。

西门庆刮上的都是“小家碧女”,说来也是,潘金莲出身贫寒;李瓶儿先前是太监家的,王六儿是伙计韩道国媳妇。但要说,全是社会最底层好像也不对,林太太便是王招宣府的,算是官人太太吧。西门庆与之婚外情,貌似也没做甚“小”,花甚“闲”,西门庆复制勾搭王六儿招花引蝶蹊径,花了银子请文嫂去说风情,一说就中,约定两天后,家庭饭局见,“林氏一见满心欢喜”,说了些闲话,便上酒,“旁边银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一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再是奔向主题,费甚周折?”有意思的是,林太太其年三十四五,西门庆其时三十二三,西门庆不称少奶奶,而是一口一声“老太太”,林太太居然没甩脸子、掷杯子——西门庆没做“小”啊,林太太也入其港了。

王婆五字诀,真落实的可能只是“潘、驴、邓”,这三者里各自比重也不太同,潘金莲算是“五字诀”都全的,而其比重大的当是“潘、驴、邓”的“邓”字,在潘那有点分量,潘出身寒家,虽与西门庆勾搭那会,西门庆不曾花太多钱,而她入门作妾后,常向西门庆讨钱,李瓶儿有张六十两的高级床,潘氏也撒娇使嗔,要了一张。不过,西门庆在潘金莲身上花了很多钱吗?也未必,潘金莲更看重的是西门庆的“潘、驴”,甚而要排俩字的话,还该是“驴、潘”。李瓶儿呢,更谈上“邓”了,她嫁到西门家,让西门赚了一大把,带来的嫁妆数目蛮大的,李瓶儿看重什么呢?也是“潘、驴”吧——与潘金莲比,“潘”是“驴、潘”,李是“潘、驴”。“邓”之比值较大的,是王六儿,她是“潘、驴、邓”,王之老公也知两人那档子事,却是西门来家,王之老公走远去——他知道王六儿会为家里赚家资啊。纵是如此吧,西门庆在王六儿身上花费也不算多,除非是买些衣服,送个戒指啊。

想来,“潘、驴、邓、小、闲”里,“小、闲”当占比分最大才是,在女性面前做“小”,肯为女性花“闲”,才算是情感到位,而《金瓶梅》里,这两字最是落空的。这就牵涉作者女性观与其生活值了,在作家眼里,女性就是这样的?他所描述的,符不符合生活真实?女性女性,作者只懂性,不懂女?《金梅瓶》里,有相当多的细节描写,都是很得劲的,说作者没生活,真不好说;那么这就是晚明世情?“潘、驴、邓、小、闲”,几是“潘、驴、邓、肖、涎”;“肖”者,不肖也,男人要坏,女人才爱?“涎”者,说的是男人敢于垂涎女人,主动出手,便可到手?

“潘、驴、邓、小、闲”五字诀变“潘、驴、邓”三字诀,或变为另类“潘、驴、邓、肖、涎”五字诀,其所可证的,从明朝开始,社会已然不是慢性生活,而早已进入了快餐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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