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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遗风薪火传

2018-07-24韩晗

书屋 2018年7期
关键词:云山南洋泰戈尔

韩晗

2018年4月27日,印度总理莫迪访华,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武汉与他举行了非正式会晤。作为山水相依的友好邻邦、世界上第一大与第二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印关系在最近一百年里可谓走过了各种艰辛曲折,但在合作、友好、共赢中持续健康地发展将是总方向与大趋势。就可预期的未来而言,这毕竟是服务“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基础,更是有利于增进两国人民友谊、加强亚洲区域间合作的主要动力之一。因此,这点不能改变,也不容改变。

就我个人而言,之于中、印关系问题有着更为特殊的感触。当中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我供职的深圳大学图书馆六楼有一个面积不大但影响不小的“谭云山纪念馆”。但凡近些年在深圳大学读书或教书的人,对于这座纪念馆都不陌生。但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谭云山这个名字确实不能说耳熟,有的甚至完全从未听说过。

记得好几年之前,我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发言,就中、印关系偶然间提到了谭云山先生的名字,没想到会议主持人在评价我的发言时,径直将“谭云山”改成了“谭平山”。我立即打断这位主持人的评议,告知他中、印友好使者谭云山不是国民党元老谭平山。主持人蓦然一愣:“他们俩是兄弟?”

谭平山是广东人,谭云山是湖南人,莫说不是一家人,他们俩甚至可能同宗而不同支。但是这位常被误认为是“谭平山弟弟”的谭云山先生,却是一位在成就上丝毫不逊色于谭平山先生的国际主义者。

谭云山不但是湖南人,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湖南一师”的学生。

1915年,谭云山考入湖南第一师范,同学当中有伟人毛泽东、革命烈士蔡和森、“中共监察之父”何叔衡、著名民主人士周世钊、著名教育家萧子升。读书时的谭云山参加了毛泽东发起的“新民学会”和“文化书社”活动,与毛泽东结为挚友。

如果谭云山照此发展下去,他断然不会处于今日“无名”的状态,而是一定会和蔡和森等人一样,成为与知名革命家们名气不相上下的党史名人。但是就在波谲云诡的1924年,时年二十六岁的谭云山做出了一个当时很多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下南洋,而且目的只有一个,到新加坡教中文。

这个举动现在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南洋,即今日的东南亚,也是世界上海外华人最多的地区之一。晚清的太平天国运动,使得一批华人被迫背井离乡,成为定居南洋的华侨。虽然身处异国他乡,但南洋华侨们的爱国之情始终如一。孙中山先生数次发动革命,都是在南洋筹款,可以说,南洋华侨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中国近代革命有力支持者。谭云山选择南洋,当然很大程度与这个因素有关,也与当时错综复杂的政治形势有关,谭云山不愿意卷入到无休止的政治斗争当中,他选择了去国离家,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世界主义者。

就在南洋任教、主办华文刊物时,谭云山结识了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这个偶然的结交,改变了谭云山的一生。

1928年,谭云山应泰戈尔之邀,从南洋来到印度,担任泰氏创建的印度国际大学的中文教师,成为印度中文教学第一人。

如果我们把时间退回到谭云山下南洋的1924年,那一年,大诗人泰戈尔访问中国,并与梁启超、蔡元培、胡适、徐志摩等中国文化界名流会面。在那次会面上,泰戈尔提出了一个在当时颇为大胆的观点:延聘中国教授前往印度讲授中文。

尽管泰戈尔访华被中国文化界视作一件大事,但当时中国战乱频仍,知识分子尚沉浸在“科学救国”的思想当中,或纷纷开始选择自己的政治阵营,以作未来打算,而并无太大兴趣关注千里之外的印度。但泰戈尔对这一理想一直念兹在兹,直至四年后的1928年,当谭云山和他相遇之后,泰戈尔终于发现,谭云山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这一次印度之行,決定了谭云山一辈子的道路选择,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回国定居过。

曾经与一位从事对外汉语教学的教授闲聊,忽然他问我一个问题:“现代对外汉语教学先驱是谁?”

我个人认为,如果严格来说,“先驱”一词并不好定义,像为缅甸华侨录制华语唱片的赵元任先生、在伦敦大学教书的老舍先生等等,都应算是先驱。但我想,如果把谭云山先生列为先驱之一,那么是没有太大争议的。毕竟谭先生不但是印度国际大学首位华人汉语教席,而且还在中国成立“中印学会”——该学会由蔡元培先生任会长,谭云山先生任秘书。不久之后,谭先生又在印度筹建“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并担任首任院长。这是印度最早的中文学习机构,更是当时全世界唯一一所汉语教学的学院。这些贡献摆在面前,即使他不是唯一的先驱,起码也应是非常重要的先驱之一。

“中国学院”的创办与泰戈尔先生的努力分不开,但事无巨细的操办,却是谭云山先生一人倾力完成的结果。当时的印度与中国都属于非常落后的国家,但是又是世界上唯一一对彼此相依的文明古国。在印度兴办“中国学院”,这既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对于中、印关系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而且,也揭开了印度乃至整个南亚地区“对外汉语教学”的序幕。

与现在的“孔子学院”相比,谭云山先生创办“中国学院”可以说难度要大很多。当时中国积贫积弱,又处于内战当中,首先就是筹措经费的问题。可以这样说,“中国学院”的创立经费几乎全部是谭先生“化缘”而来,这当中既有中国文化界、政界人士的鼎力支持,也有海外华人的赞助,甚至还有一些热衷于中、印文化交流人士们的帮扶。时任国民政府主席的林森特意为“中国学院”题写院名,以示支持。

“中国学院”在上个世纪上半叶的国际中国研究界有着标杆性意义,该院成立之日,也是中国陷入抗战硝烟战火中之时。谭云山先生不辱使命,将泰戈尔给蒋介石的信带到中国,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抗战的信心。从这个角度来说,谭云山已经大大地超越了作为一名学者、汉语教师的职责。而且值得一提的是,谭云山与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度的“白求恩”柯棣华大夫之间,也有着非常真挚的友谊。

1938年,印度派出“五人医疗队”援助中国抗日战争这一正义事业。来华前,谭云山先生与这五位大夫进行了会面,并为他们分别取了最后一个字为“华”的中文名字,当中就有中国人非常熟悉的柯棣华大夫。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与另一位白求恩大夫一样,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永远地长眠在了中国的土地上。

在抗战十四年间,谭云山先生一方面筚路蓝缕地开拓印度的中文教学事业,另一方面更是无私、积极地支持中国的抗战事业,可谓是以知识报国的楷模。譬如他曾多次劝说尼赫鲁、甘地等印度政界要人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并在1942年以民间学者的身份,促成了蒋介石访问印度以及与尼赫鲁的会谈,这一会谈大大地支持了中国的抗日后方事业。而且,甘地曾明确就支持中国抗日问题表态,同意同盟国将印度作为抵抗日军进攻的军事基地。

抗战胜利之后,谭云山获得国民政府颁发的“胜利勋章”,这在知识分子当中,自是非常罕见的,当时国内许多知识分子都未能获此殊荣,仅就此而言,谭云山先生的历史地位,绝非一般知识分子所能比拟之。

谭云山先生不及而立之年便在印度生活,一生中有近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印度,可谓名副其实的“在印华侨”。但他对于国家、民族的关怀与热爱,甚至在特殊历史时期所做出的一些历史功绩,是令常人难以想象的,可谓是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

今日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以“公共知识分子”为志向时,个中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现代社会的公共性基础,很大程度是国家、民族的利益。如果脱离了为国家、民族鼓与呼,“公共知识分子”的“公共”也就无从谈起。

1956年,谭云山被聘为全国政协特邀委员,并被邀请在国庆节时登上天安门参加国庆观礼,这一荣誉极大地激励了他的报国之心。当中、印边境发生冲突时,谭云山积极斡旋于中、印之间,希望做邵力子那样的“和平老人”,可惜因当时处于气氛非常的“冷战时期”,他的努力并没有什么实质效果。但作为一介书生,其家国情怀、赤子之心可见一斑。

而且,谭云山先生将自己的儿子谭中也送入“中国研究”的队伍当中,培养成印度第二代汉学家,这在海外中国研究领域,可谓凤毛麟角。

印度出生的谭中,名字里就有一个“中”字,意谓时刻不忘自己是中国人。谭云山不止让自己的孩子时刻不忘自己是中国人,而且还有意让谭中继承自己的中文教育与中印文化交流事业,做印度中国研究的“志愿军”。虎父无犬子,谭中果然遂了父亲的心愿,他在1971年就出任了德里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嗣后又执教印度第一名校尼赫鲁大学,成为國际驰名的中国学者。

从这个角度来看,谭云山对于国家、民族的情感是相当深厚的。笔者研究海外汉学多年,几乎从未听说过汉学界的“父子兵”,毕竟海外汉学界人数少,比起IT、金融界来说,收入也不算高,尽管因“无华不成校”,华人汉学家不在少数,且“兄弟连”(如夏志清、夏济安兄弟)之类的佳话也时有耳闻,但如谭氏父子这样的“父子同行”,则极其罕见。

因此,记得一位学者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是赞赏谭氏父子的风骨,“虽然客居他乡,但一辈子做中国人,说中国话,以文化昆仑之姿态,时刻提醒身边的印度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中国”。谭氏父子是否真的是一对热衷“时刻提醒”他人的民族主义者,我想恐怕不是的,但“文化昆仑”一说却洵非过誉,因为无论如何,印度中国研究界乃至印度的人文学界都无法忽视谭氏父子的存在,犹如南亚汉学研究的巍巍昆仑山,这是文化的力量,也是中国的力量。

中国与印度是两个相邻的大国,随着谭云山先生的故去与谭中先生的老去,目前中、印之间文化使者越来越少。毋庸讳言,对于大多数年轻人来说,他们感兴趣的国家是美国、英国、日本,或新加坡,甚至柬埔寨、尼泊尔与马来西亚。印度,似乎被大多数人忽略了。

我曾在课堂上问过学生们,提到印度,你们想到什么?没想到的是,课堂上发出了揶揄的声音,他们想到的是拥挤的人口以及落后的交通。我问他们知道谭云山吗?他们都摇了摇头;我又追问他们知道柯棣华吗?他们又接着摇头。这代人心中的印度,如果说还有什么正面的东西,恐怕只有阿米尔·汗的电影以及泰戈尔的诗歌,其余的,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让我想到一位外交界资深人士对我说过这样一个事实——请原谅我隐去这位老先生的大名。当谈到中、印交流人才匮乏这一问题时,他不禁感叹: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两个人口大国,而且山水相连,印度在很多领域比中国做得要好很多,譬如科研的自主创新与传统文化的弘扬等等,因此中国太需要了解印度,当然印度也需要了解中国。可是就目前而言,却没有人愿意做这些工作,甚至连一些年轻外交官都拈轻怕重,不愿意去印度使馆工作,这怎么行?

说这些话之前,我们正好聊到谭云山。老先生对于谭氏父子当然非常了解。他表示,今后中印关系必然需要谭氏父子这样的“志愿军”来推动。因此对于谭云山,我们不应该陌生,也没有任何理由陌生。他甚至还建议,如果有可能,由政府出面设立“谭云山中印友谊奖”,专门鼓励年轻人从事中印交流事业。他认为“印度很多地方环境不如中国,中印关系有时候也变幻莫测,因此中印文化、经贸交流,特别需要能吃苦耐劳、有情怀、情商高的人”。

不过有幸的是,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动,世界格局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与印度在文化、经贸与科技领域又开展了深入的合作,谭云山先生的事迹渐渐地又重新回到了新媒体的视野当中。因此,我坚信,云山遗风势必薪火相传,从而深远地造福着喜马拉雅山两侧的伟大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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