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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清华众秀钟

2018-07-24包蕙翰

书屋 2018年7期
关键词:清华教授学校

包蕙翰

浦薛凤,号逖生,江苏常熟人,现代著名学者、教育家及诗人。尤其在西方近现代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他创立的“政治五因素”论至今影响深远。

浦薛凤出生于江苏常熟一户殷实的士绅家庭。父亲浦光薛设馆授徒多年,在当地颇有声望。他六岁开始跟随父亲读书学习,少年即能赋诗吟咏,被人称为“神童”。十一岁进入常熟县立塔前高等小学,三年后考入清华学堂,求学七载,浦赴美留学,就读于翰墨林大学,主修政治,副哲学,而后到哈佛大学攻读硕士。1926年,浦薛凤学成归国,于东陆大学工作一年,浙江大学半年,1928年返回母校清华大学执教,直至1939年应邀出仕。此后二十余年,从大陆到台湾,浦薛凤一直在国民政府担任行政职务,栖身政治、教育两界。1962年,浦移居美国,先后在汉诺甫学院、桥港大学与圣若望大学从教,并在美国度过晚年。

2009年,黄山书社引进出版了《浦薛凤回忆录》,回忆录根据其日记与随笔写成,详细记录生平所历点滴。全书分上、中、下三册,上册《万里家山一梦中》涵盖浦氏出生、考取清华学堂、赴美留学及此后回国执教的经历;中册《太虚空里一游尘》记录抗战爆发后,他跟随清华大学南迁,而后投笔从政的过程;下册《相见时难别亦难》主要写浦薛凤赴台从政,继而由政从教始末。

少年求学于清华学堂,壮年执教清华大学,浦薛凤的一生与清华有着深厚的渊源。“清华”萦绕在《浦薛凤回忆录》字里行间,我们也得以从中一窥清华不同时段之风貌。

1914年夏,浦薛凤自常熟县立塔前高等小学毕业,考入清华学堂,并因成绩优异,得以插入中等科二年级。考试分初、复试,初试考点设于南京,考中、英、算、史四门。复试在北京,仅考英、算二门。时年,清华于江苏录取考生十一名。

旧制清华为留美预备学校,依托庚子赔款创立,旨在培育青年赴美留学,吸收西洋文化,俾再回国服务。为广延人才,学校面向全国招生,因此学子来自各地,东西交融,南北荟萃,这也是当时清华最大的特色。此外,与国内其他学校相比,清华教育生活还有众多特立独异之处。

清华学校学制为八年,分四年中等科与四年高等科,顺利完成学业者方可获得出洋留学机会。当年考取的学生平均年龄较小,为养成学生良好的生活习惯,学校针对中等科学生制订了全套规则,不仅涉及自习安排,还包括沐浴、家信、记账等生活细节。升入高等科之后,这方面规定才有所放松。入学后不久,浦薛凤曾立下成为面面俱优学生之志愿,“在中西文写作俱佳,学分程序与课外活动均属优良之外,且欲擅长田径运动及演说辩论”。由此可见当时清华的教育特点,即英语教学,分数严格,强迫运动,重视竞赛与鼓励民主,既严格又自由。

英语教学是为学生赴美做语言上的准备。使用英文教学在中等科限于上午各课,在高等科则全视课程性质及教师国籍而定。扎实的英文基础使得早期清华留美学生,抵美国彼岸后,就能夠在盛大欢迎会上用英语致辞。就读美国翰墨林大学期间,浦薛凤曾被选为学校对外辩论队队员,又曾代表大学参与演说比赛,且名列前茅。到西南联大时期,清华的英语教学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传承。易社强在《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中写道:“彼时每位清华学子都会几句英语对话,不少人说得相当流利,而北大几乎没有学生能娴熟地用英语交流,甚至外语专业的学生也是如此。”

大约出于全面学习西方文化的目的,除英文外,高等科学生亦被要求另学两门外语。浦薛凤选修德文、法文二门。德文教师谭唐(Dr.Danton)授课认真,给分甚紧,学生勤加自修,基础扎实。任教清华大学后,浦薛凤曾赴德国度假研究一年,能从容应付旁听课程,阅读德文书籍。

分数严格实属清华教育优点与特长,这项制度保证了学生到毕业时学业水平基本能达到良好程度。早期清华留美学生中人才济济,成名成家者不乏其人,与在校期间勤奋用功不无关系。当时社会上有人批评清华之一榜及第,毕业后即能公费出国,却忽略了清华考核之严格。“每级约有八十人左右开始。经过八年之栽培与磨练,其中能生存而毕业者,平均约为四分之三,即六十人左右,而遭受人为与自然淘汰者约为四分之一,即二十人左右,为数不少。”排除遭受自然淘汰者,无法通过学业要求而未能毕业者,大抵也不在少数。

学业分数之外,学校也极为重视学生体能训练。高等科毕业年第二学期需通过“动作活泼”测试,方能毕业留洋;不合格者,需留级一年。习惯成自然,学生因此也加入到诸多体育运动中。浦薛凤提到,每次华北运动会,每年清华与南开篮球队、清华与南洋(上海)足球队之相互比赛,清华之平均成绩总是略胜一筹。

严格、细致的规定之下,清华拥有了同时期学校所不具备的良好学风,学生大多醉心学术,而较少过问政治。因此,相比北大等学校,清华园的环境要安定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学生只知死读书,相反,自建校始,清华就深受美国学校影响,学生课外活动蓬勃发展。据苏云峰统计,1914年时,清华已有十七个社团组织,社团中演说辩论风气浓厚。五四运动后,社团数量剧增,其中一部分专心于学术研究的社团极盛一时。苏云峰写道:“清华的社团众多,社团规模除少数在百位以上者外,一般都很小,从数人至四十人不等。不论大小,其设立宗旨及其有关活动,均具有自我教育和身心平衡的意义。”社团是清华学校在群育方面的成果,也促成了校园里活泼自由的氛围,奠定了学生对民主的初步认识。

在学生的个体发展方面,清华鼓励和支持学生的自由选择。课堂多采取自由讨论方式,鼓励学生发言,培养学生独立思考和批判能力。学生留美所习专业,学校采取专科自选政策。学生可综合考虑个人性格、社会需求与父母期望等多方面因素,做出自己的选择。清华早期留美学生中,理、工、农、医、法、文、政、史等各专业皆备。

美方并不讳言,创立清华学校是为输出文化价值观,但这对中国绝非有弊无利。早期清华留美学生中人才辈出,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如浦薛凤出身士绅家庭,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浸染于传统文化,而清华教育生活,是为他打开了通往西方文化的大门。

在美国,浦薛凤于翰墨林大学完成两年本科生涯,又于哈佛大学学习三年,获法学硕士学位。回国后,他先后在东陆大学、浙江大学执教。1928年5月,浦氏受业师余日宣之邀,返回清华执教。6月,国民政府接管北平各大学校,后改清华学校为国立清华大学,由罗家伦出任校长。当年8月下旬,抵清华后,浦薛凤收到罗氏聘书,从此开始了清华教授生涯。浦薛凤称1928年8月下旬以至1937年7月,乃是生平黄金时代。这十年,也正是陈省身所谓清华“突飞猛进”时期。

从清华学校到清华大学,浦薛凤的身份也由学生转变为教授,对于这个时期,他更多从教授的视角展示了当年清华实况。清华学校时期,学校鼓励学生追求自由民主;此时的清华大学,则是师生主动要求与建设自由民主之风。接管清华后,国民政府原希望以党治校,然而收效甚微。清华以留美预备学校为前身,本就打着鲜明的美国烙印。自1922年起,留美校友完成学业后,陆续返回母校执教,原有的自由主义校风更为浓厚。

1928至1931年,清华发生三次风潮,均与反对校长有关。除去学生群体的运动外,清华教授会也曾明确表态,反对新任校长。究其原因,这三任校长由当时的教育部门任命,政府希望通过校长掌握清华大权,这一举动引起教授会不满情绪。直至1931年,梅贻琦掌校后,依照1926年《清华学校组织大纲》行事,让清华教授实质上享有其他国立大学未曾有的政治权力,才赢得了清华园的安定。《清华学校组织大纲》由曹云祥颁布,大纲以“评议会”为最高权力机关,“教授会”担任制衡角色。

当时,浦薛凤被选为教授会秘书、评议会与聘任委员会之委员,所以,他对“教授治校”“可谓了如指掌”。“评议会乃由校长、教务长、总务长、各院长以及另由教授会选出之五人(事实上均系系主任,但因名额有限,并非每一系主任能够当选)构成。梅校长以教授治校得名,盖校中重要规章与决定均由评议会讨论决议,其经过均载每周校中刊印分发之清华大学校刊。聘任委员会则由校长、教务长、各院长以及校长指定之几位教授组成。至于教授会之秘书,则亦由教授会推选。”教授会决议最高规章;评议会报告并决定重要事项;聘任委员会则负责审议聘请新教授与教授是否续聘之事。

一方面给予教授充分自治权,另一方面,清华人才延揽与师资建设方面的政策在全国也非常突出。梅贻琦任下,仅浦薛凤所在的政治系,全盛时期便有九位教授,其余院系更得到了长足发展。由于资金充足,清华得以向初次任教满五年的教授提供度假研究的机会。“教授需先期拟就出国研究计划,经过系院转报校长核定,得赴欧美任何大学研究一学年,由校担负往返川资,每月领取半薪作安家费用,自己则另有月费美金百元”。

优惠的人才政策也为清华创造了丰富的学术成果。《清华学报》作为国内著名学术刊物,刊载学校教授作品,保持了高度学术标准。根据《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28—1937》,1937年以前,清华全校教师总数约三百八十三人,其中有一百四十五人有专书出版及论文发表于国内外各大学术刊物,发表率达百分之三十七点九,是教育部所调查全国大中专以上教师研究发表率的二点七倍。清华教师之从事研究者每人平均发表专书二点四种,论文四点七篇,译书与书评均为零点七本,亦高于教育部调查的平均结果。

学生方面,浦薛凤并未于回忆录中做出直接评价,但从其到北京大学兼课经历,我们得以推知一二。初到北大兼课第二次,课堂上竟有学生翻阅报纸,浦薛凤怒而申斥,学生方才做出调整。有一位教授听闻此事,向浦薛凤表示其做法有好处,北大一切固然倚老卖老,但让听课学生过分放任,亦无道理。相比而言,清华课堂上学生均认真听讲记录,秩序井然。

1939年3月1日,浦薛凤应张岳军与吴峙之邀请,前往重庆,加入甫经成立的国防最高委员会,担任参事。因此,浦在抗战全面爆发后执教清华时间仅一年有半,不过他参与了清华由北平迁往长沙,与北大、南开合组长沙临时大学,临大由湘迁滇,改为西南联大,以及联大文法学院经蒙自到昆明的全过程。对于清华的一路艰辛,浦薛凤是有力的见证者之一。在当时而言,浦薛凤写道:“以三个著名公、私立大学合并成之最高學府,两度播迁,此应为一项历史性之记载。”在今日而言,西南联大亦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大学之一。

1937年7月29日,日军侵占北平,清华园遭到袭击,全校师生不得不退出校园。而后,清华奉命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组,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清华教师由北平、天津等地赶往长沙汇集。临大于11月开学。初到长沙之时,浦薛凤所授政治学概论班约一百二十人,教室甚小,有立而听者,但学生皆屏息作札记,课堂秩序极佳,大有清华风气。众人以为战火不至烧到湘地,半年之内必可安心上课。无奈开学不到一月,长沙即遭空袭,学生中出现旷课、离校的情况,课堂秩序虽仍好,但学生上课精神急转直下。且临大校址过近车站,实不安全。经商议后,政府于次年一月批准临大迁滇。

相比迁湘,迁滇之途更为艰辛。包括五位教授在内,三百五十多名师生取道内地步行,历时共六十八日,抵达昆明。其余师生则由长沙乘粤汉路南至广州,再转香港赴海防,然后搭乘滇越铁路火车前赴目的地。长沙临时大学巅峰时期有一千三四百学生,经历轰炸及南京失陷后,约有三百余名学生离校他去,投身救国事业,幸而迁滇路上并无人员伤亡。

由于校舍不足,联大不得不分作两部分,文法学院迁往蒙自,理工学院迁往昆明。联大于蒙自租下三部分:海关旧址,作教室上课;旧汇理银行,设图书馆讲堂及教职员宿舍;哥胪士洋行,楼下作为学生宿舍,楼上为教授住所。流离路上,清华师生心心念念的均是清华园。海关旧址花木颇多,松柏夹道,与清华景象颇有类似,学生戏称昆明如北平,而以海淀类比蒙自。实际上,蒙自住宿条件相当困难,学生七八人乃至十余人一间,除了上下床铺,房内几乎无空隙之地。住在哥胪士洋行的教授最初不得不与学生共用厕所。

然而,即使能够忍受条件之艰苦,文法学院师生也不得不面临再度搬迁:海关旧址旁即是废弃机场,抗战后,机场重新启用,海关银行等房屋也将为柳州航空学校所用。初到昆明,文法学院师生暂居昆华师范图书馆一带三排房屋。昆明生活并不优于蒙自。浦薛凤回忆道,当时教授为图方便,不少人用汽油箱改造成书桌、纱柜乃至床来使用,此举“可谓国难时期,昆明避难者之时尚”,以至于后来汽油箱供不应求,价格日涨。

汪曾祺记忆联大求学生活,多处提及“跑警报”之事,浦薛凤于此亦有记录。但比起汪氏笔下带着闲适的逃生,浦氏所写跑警报则真是逃生。长沙遭遇空袭,楼房轰塌,铁轨另一边人烟稠密之处,死伤逾百。昆华师范也于1938年9月28日受到空袭,数名校工、学生罹难,昆师楼房大半被炸,颓垣残壁,满眼萧条。文法学院师生只得向昆华农校租借教室与部分宿舍。学校原定12月1日开学,但教室布置尚未完备,不得不迟缓延期,直至12月13日方始正式上课。抗战时期,后方教育之艰难,可见一斑。

尽管办学条件艰苦,联大从未放弃教育事业。1938年9月1日,联大借云南大学场所举行招生考试,浦薛凤曾参与监考,前后共五六日。时年,考试在国内不同考点举行,考卷批阅后,汇送教育部,由教育部统一招生。云南学业落后,上榜者多为外省学生。

到1938年年底正式上课时,浦薛凤任教的政治学概论班,有一百数十人,政治思潮课亦有十三四人修读。国难当头,政治课程内容也顺应实际国情进行相应调整。面对众多学生,教授必须大声演讲,“但精神振作,不觉疲乏,且感兴趣”。阳历新年,联大与航校比赛足球,又北大、南开与清华彼此赛球艺,观者如堵。前方战事紧急,后方不曾萎靡不振,实则是可喜之事。

清华是浦薛凤一生魂牵梦萦的地方,直到1956年,当他参观墨尔本大学时,“入其古老之铁栅大门,则大树排列,碧草如茵,钟声楼影,环境幽静”,仍然回忆起往昔的清华园。清华给予浦薛凤的是终生的烙印,其生平所为所历,又反过来成为清华精神之脚注。校歌中“无问西东”四字既是对每个个体的珍贵,也包含着中西文化交融之格局。以留美预备学校为前身,清华大学各方面均深受英美文化影响,然而,面对中西文化碰撞交流之际,清华却秉持着保守的态度。以浦薛凤为例,清华师生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时,仍保持着对本土文化的热忱。

抗战爆发后,西南联大政治系数位教授先后走上从政道路,浦薛凤是其中一员。在其近三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他所担任的均是负责处理实事的技术型岗位,他的所作所为,关键处能持平、谨慎,颇得各界好评,与其受益于清华之点滴不无关系——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浦薛凤:《浦薛凤回忆录》,黄山书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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