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雪之国
2018-07-24魏丽敏
魏丽敏
一
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开始读川端康成,十年前还是更早?不过却依然记得《雪国》那美丽而令人震惊的开头: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聋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點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我曾经想过,如果评选世界上最伟大十部小说的开头,这《雪国》毫无疑问应该入选,其他当然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双城记》、《百年孤独》等——它是那么简洁而又美丽,用词又是那样普通朴素。“夜空下一片白茫茫”,这真是大家手笔,似乎小孩子也能写出的通俗文字,却营造出一个宏伟壮观而又美丽浪漫的雪国意境。而接下来那美丽日本女孩子的出场更让我们惊喜,那一个“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的姿态描写,也自然可以归于经典之列,更让我没来由地想到张爱玲那著名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也许它们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罢。
人们常说日本是“樱花之国”,我看过《雪国》后却感到日本更是一个“雪之国”,一个既浪漫又神秘的国度,而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不正是如同凋落的樱花一样,在讴歌美丽与死亡?随便打开一部日本文学史,都会发现很多冠以“雪”之名字的作品名字,如《春雪》、《雪国》、《一片雪》、《细雪》、《雪女》、《雪国舞女》等等。是的,在大自然中,雪的出现意味着冬天和严寒的到来,虽然那纯洁的“白”让人心旷神怡,但同时也在暗示着不幸甚至死亡。其实,天才的川端康成,已经在其《雪国》开头这一段,用一个“冷寂”和一个“吞噬”显示出他对现实世界的绝望。《雪国》是川端康成第一部中篇小说,也是他唯美主义代表之作。小说写的是东京一名叫岛村的中年舞蹈艺术研究家,他有钱有闲,有家有室,偶尔通过照片和文字资料研究、评论西洋舞蹈,感觉研究乏味了便出去旅行。他在“雪国”的温泉旅馆,邂逅了单纯美丽又不甘于沉沦的艺伎驹子,一见钟情,为她三赴“雪国”幽会,小说最终以叶子的意外去世告终。
喜欢川端康成也许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的文字天然带有一种悲观情绪,他文字中的阴暗面总是将我的情绪带入悲伤。后来才慢慢懂得这些跟作者的经历息息相关,等到将一切衔接起来,对他很多故事的理解角度忽然又开始不同,当初的一些想法也都慢慢改变。也许有些文字如酒,放久了才能品出味道,脸上的岁月平息了青春的浮躁,心最终可以沉静下来,也就是可以读懂川端康成的时候罢。
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学界“泰斗级”人物,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以小说创作为主。1968年,他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继泰戈尔、阿格农之后亚洲第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2月10日,他穿着印有家徽纹章的和服,出席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颁奖典礼,并作了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获奖演说,一时震惊世界,也让世界更多地了解日本文化与文学:
“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这是道元禅师的一首和歌,题名《本来面目》。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这是明惠上人(1173—1232)作的一首和歌。当别人索书时,我曾书录这两首诗相赠。
明惠在这首和歌前面还详细地写了一段可以说是叙述这首和歌的故事的长序,以阐明诗的意境:元仁元年(1224)十二月十二日晚,天阴月暗,我进花宫殿坐禅,及至夜半,禅毕,我自峰房回至下房,月亮从云缝间露出,月光洒满雪地。山谷里传来阵阵狼嗥,但因有月亮陪伴,我丝毫不觉害怕。我进下房,后复出,月亮又躲进云中。等到听见夜半钟声,重登峰房时,月亮又拨云而出,送我上路。当我来到峰顶,步入禅堂时,月亮又躲入云中,似要隐藏到对面山峰后,莫非月亮有意暗中与我做伴?
这是《我在美丽的日本》的开头一段,当初川端康成在作此获奖演讲时,面对台下那些外国面孔,应该会有“对牛弹琴”之感吧。而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欧洲人,听到这些美丽的诗词,大概会感到他们差不多就是野蛮人了。是的,这样高雅而细腻的审美感受,也许只有我们中国人才能体会。这不是什么文化歧视,而是中西文化差异的鲜明体现。
令人惊讶的是,川端康成在这个演说中不顾场合、不考虑获奖演说的感谢性质,竟然昭示出明确的死亡征兆,而且是自杀身亡——就在这开头之后,川端康成提到了以自杀结束生命的日本作家良宽,不仅说明了《雪国》的写作动机,也同时预告了自己的死亡:
“浮云霞彩春光火,终日与子戏拍球。习习清风明月夜,通宵共舞惜残年。并非逃遁厌此世,只因独爱自逍遥。”
良宽的心境与生活,就像在这些歌里所反映的,住的是草庵,穿的是粗衣,漫步在田野道上,同儿童戏耍,同农夫闲聊。尽管谈的是深奥的宗教和文学,却不使用难懂的语言。……他的绝命歌,反映了自己这种心情:自己没有什么可留作纪念,也不想留下什么,然而,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是美的,也许这种美的大自然,就成了自己留在人世间的惟一的纪念吧。这首歌,不仅充满了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精神,同时仿佛也可以听到良宽的宗教的心声。……
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
二
川端康成出生于1899年的大阪府淀川河畔,那个地方靠近京都,也就把京都自然的绿韵当作哺育自己的摇篮。父亲是个医生,医术高明,又擅长诗画,对川端康成影响很大。他不到三岁时,父母就因患肺结核病相继去世。失去了双亲的川端康成被祖父母带回老家,姐姐芳子则寄养在伯母家中。川端康成自小体弱,祖父母又中年丧子,对他自然百般宠爱。但是死神却不愿放过这个可怜的家庭,1906年,七岁的作家进入丰川村小学读书,同年9月祖母去世,三年后姐姐也离世。自此他与又聋又瞎的祖父相依为命,直到十六岁那年祖父也去世了,他成为形单影只的孤儿。他曾说:“我完全是一个与伤感结下不解之缘的少年。”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看着自己的至亲一个个死去,这样的死亡体验对川端康成的刺激之大可想而知。他会觉得死亡是既熟悉又陌生,这对他最终选择自杀应该有很大关系。
这种“孤儿情结”和“死亡体验”对他的艺术创作有极大影响,在《十六岁的日记》、《油》、《孤儿的感情》、《送葬的名义》、《母亲》和《父亲的名字》等作品中均有体现。而他作品中关于父母的情景都只能出于臆想,早年的家庭情况让他过早体会了人世凄凉,也养成他孤僻、内向的性格。在祖父过世之后,当时的川端康成是大阪茨木中学初三的学生,之后他就开始住校生活。他开始大量阅读,并以文字寄托自己的情感,1916年他在《团栾》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小小说《肩扛尸柩》。由于他将大量时间都用在阅读与写作,偏科的情况就更加明显,成绩下降也非常快。川端康成是个自卑与自尊的综合体,一个孤儿的自卑让他选择封闭自己,但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半点来自于别人的否定。升学考试填报志愿时,他收到班主任老师的“劝慰”:“你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成绩,不要乱填。根据你的学习情况,报考师范二部比较合适。”这样的“好心”在川端康成看来是一种蔑视一种侮辱,他要反击,用实际行动反击,所以他在填志愿的时候只填了重点高中——第一高等学校。他“要对蔑视我身体虚弱、智力低下的教师和同学进行报复”,为此,他发奋学习,成为那年茨木中学唯一考上第一高等学校的人。进入高中以后的川端,想当小说家的欲望愈加强烈,他一边积累素材,一边开始结识文坛名人。高中期间川端康成还做了一件对他后来影响很大的事。那是1918年秋天他忽然失踪,一周后又安然归来,原来他一个人跑去伊豆半岛,“与流浪艺人一路同行”,这段经历便是他八年后成名作《伊豆的舞女》的素材。
1920年,川端康成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后转国文系)就读。1921年,川端康成与十六岁的伊藤初代相恋,从小孤苦的川端对这段恋情很投入,两人感情发展也很快,不久便订婚,还拍了一张订婚纪念照。可是一个月之后,初代就悔婚了。初恋的失败让川端康成痛苦不已:“这件事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灵,影响了我好几年。”川端康成在《文学自传》中这样说:“恋爱因而便超越了一切,成为我的命根子。从恋爱来说,我觉得至今我还不曾握过女性的手,也许有的女子会说:别撒谎了。但是,我觉得这不单纯是一种比喻的说法,我确实是未曾握过女人的手。人生不正是这样的吗?现实也不正是这样的吗?或许文学也是这样的吧。”
很多人好奇川端的婚姻,但是关于他妻子松林秀子只有很少的记载。1925年,川端康成与松林秀子初次邂逅,不久两人便生活在一起,但因为种种原因,一开始没有登记结婚。在这样的状态下,这个女人还是无怨无悔地陪伴他六年,这在当时的日本是不可想象的。直到六年后的1931年12月2日,两人才正式办理结婚手续,松林秀子也得以正式加入川端康成家族,不过两人婚后没有任何有关孩子的出生记录。这是一个完全隐藏在丈夫身后的女人,想来是贤惠的、能给予川端康成温暖的女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川端筆下的女性才总是带着女性柔美、善良的光环。
1926年,川端康成在《文艺时代》上发表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坛的地位。小说是“一个旅行者的印象记”,与他多年前去伊豆旅行的见闻息息相关。暮秋的伊豆,孑然一身的“我”穿着高齿木屐,独自行走在落英缤纷的山谷里,偶遇一群江湖艺人。其中有位十四岁的舞女薰子,两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情感,有淡淡的初恋情怀。但短短四天后,“我”与艺人们依依惜别,一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故事简单到几乎没有什么情节起伏,只是字里行间的暧昧、遗憾,若有若无地就这么发散着、流淌着。川端康成的文字具有极强的影像感,淡淡的语调却将画面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小说后来被多次改编成同名电影,其中最著名的版本当属由日本著名影星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主演而在1974年上映的这部。当时的山口百惠年仅十五岁,却将舞女薰子的这种纯净、美好饰演得入木三分,甚至有人评价电影要比原著更精彩,如今再看《伊豆的舞女》更觉得那是日本文学中的一股清流。川端康成将生活、情感、经历都带入其中,又将爱情写得如烟似雾,在这种若明若暗的艺术氛围中呈现一段凄婉的情感。《伊豆的舞女》非常明显地继承了日本传统的幽玄妖艳的美学观念,有着平安王朝文学中幽雅而纤细的女性美感传统,用雅而美反衬内在的悲伤与哀愁。
除了前面提及的“孤儿情结”,川端康成的“物哀”意识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何为“物哀”呢?“物哀”最初是由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提出的文学理念,也可以说是他的世界观。简言之就是“真情流露”,触景伤情、感物伤怀、悲秋伤春等等,这样的情感或喜或悲或恐惧或低徊婉转……,所谓有“物哀”之人也多是“性情中人”。根据我的理解,既有“哀”字,这种意识当以“悲”为主,与川端康成的人生体验极为符合,而且他认为“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也“认为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认为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他选择自杀结束人生,虽然未留只言片语,但是他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艺术如此,生命也是如此。
三
《雪国》写于1935年至1948年之间,前后历经了十三年,是川端康成最重要的作品。在写《雪国》之前,川端康成主要活动范围在伊豆汤岛和“东京的心脏”浅草。后来在友人的劝说下,他于1934年5月前往北国的越后汤泽旅行,在“高半旅社”结识了为生活所迫当了十年艺伎的十九岁的松荣。松荣本名阿菊,是穷苦农民家庭的孩子,而阿菊就是《雪国》中主人公驹子的原型。作品用浓重的笔墨勾画了驹子的洁净美丽:“细长的高鼻梁”、“两颊上生动地泛起红潮”、“她的嘴唇光滑得如美丽的水蛭子的轮箍”、“温润润地发着光辉,显出天真幼稚的气色”、“仿佛剥掉了球根的百合或洋葱那么鲜嫩的皮肤,没有擦粉,宛如在城市卖艺时透明的场地染上了山色似的,微微的血色直升脖颈,真是比什么都更洁净美丽”。可惜红颜薄命,出身贫寒的她十五岁被卖到东京当女招待,不久被人看中赎身,原以为可以过上安稳日子,谁知好景不长,一年半以后恩主过世,为了生活她只好重操旧业。后来又遇到好心的琴师为她赎身,让她跟随自己学艺。然而没多久,琴师的儿子行南病重没钱治疗,为报答琴师的恩情驹子再入火坑,当起了艺伎。在这样的生活境遇下,这个女子竟然不甘沉沦,她经受着最底层的悲苦生活,但内心却能保持高洁,这是川端康成作品中所惯有的写法,他总是喜欢将美与丑这样对比存在。
驹子这样美好的女性,如果没有人懂得欣赏必然是可惜的,也是作者所不容许的,所以他派来了岛村。他与驹子平时接触的人都不同,有气质有涵养,而且对她充满同情与理解。自然,内心寂寞、渴望遇到知音的驹子毫无意外地爱上了他,爱得无怨无悔。她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历经世事,却依旧渴望一份真挚的爱情。她被很多人瞧不起,但她没有自己看不起自己,没有向命运低头,在爱情面前她没有退缩,只是尊重这样的感情来临。这样的人物潜藏有作者自身的灵魂——川端康成作为一个“孤儿”,这不是他自己所能抉择的命运,但是他没有沉沦在这样的轻视或者同情中,他不愿意被人看不起,所以他发奋,他用事实来回击别人对他的轻视。而驹子在这里显然是出淤泥而不染,这样的人值得拥有爱情,只可惜这份爱情的对象没有办法给予她完整的感情,这可能也是作者有意为之。
男主人公岛村是个现世放弃者。他徘徊在幻想与现实之间,不愿意遵循传统,不愿意随大流,他要不断追求非现实之美。我一直不确定他到底是看得太透彻还是太执着,驹子于他而言便是非现实的美,而这“雪国”也是远离尘嚣的非现实世界的象征。对于《雪国》的理解,也有很多种,有人认为它表现了“爱与死”,也有人说那是“徒劳与虚无”的无奈感,也有人说“描写了非现实的世界”,还有人认为“描绘了纯粹的性”。根据当时的创作环境以及作者本身的个性,我倒是认可这是表现下层人民的不幸以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总之,《雪国》被认为是川端康成的艺术最高成就,日本评论家称:“《雪国》是将日本文学传统发扬到顶点的日本近代抒情小说。”1957年秋,它首次被译成英文版在英国出版,接下来又陆续被翻译成六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传阅。
一般公认他最著名的三部作品是《雪国》、《千只鹤》和《古都》。短篇小说《千只鹤》发表于1952年,被誉为“史上最美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日本文学巅峰之作”,诺贝尔奖文学授奖辞说:“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千只鹤》讲述了一段涉及两代人的畸恋故事,表现了爱与道德的冲突。小说的男主人公叫三谷菊治,女主人公是比他大二十岁的太田夫人。三谷菊治的父亲是位著名的茶道师傅,曾与一位叫栗本近子的女子有染,又钟情于寡妇太田夫人,关系一直维系到菊治的父亲去世。四年后菊治和太田夫人在栗本近子举办的茶会上相遇,两人之间竟然产生微妙的情感,菊治爱上了父亲昔日的情人。在这之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和太田夫人在一起以后,菊治才“懂得了男人”。当太田夫人知道菊治与雪子相亲的事情后,就自责不已,觉得自己“是个要不得的女人”,但又舍弃不了对菊治的感情,于是她在“爱”与“罪”的煎熬中生活,变得憔悴不堪。最终她以死的方式来结束煎熬,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以死谢罪是她能想到的最佳的解脱方式。太田夫人死后,菊治终日想念,夜夜难眠。他越发想要忘记就想得越厉害。他在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身上找到了爱人的影子,而文子也被菊治吸引着。但是文子及时阻止了这场关系的发展,她害怕走上母亲的老路,成为罪孽深重的女人,所以她失踪了。《千只鶴》是一部非常容易引起歧义的小说。其中有一个很有趣的细节描写,就是在菊治小时候,随着父亲到栗本近子家,看到“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刀剪去痣上的毛”,这颗痣就一直留在菊治的脑海中,而小说中多次提及近子身上的痣,再结合文中近子做了一系列让菊治讨厌的事情,可以想象“痣”在这里就是“丑”与“恶”的代名词。而与之相对应的“美”与“善”便是太田夫人了。虽然从道德层面而言,这也实在算不上是一位“德善美”的代表,但是作者在她的忏悔中给了她巨大的赞誉。小说对日式风物与心理的刻画也十分细腻,表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及不凡的文字功力,“字里行间仿佛有洁白的千只鹤在晚霞中翩翩飞舞”。
四
《古都》是与《雪国》齐名的一部中篇小说,《古都》的创作过程是艰辛的,当时的川端康成体弱多病,“每天写《古都》之前、写作过程中,都服用安眠药,是在似睡似醒的状态下进行写作的”。写完之后,他想摆脱安眠药的毒害所以停药。但是之前因为过度依赖甚至达到滥用地步,立即停药导致生理机能出现异常,大概在写完《古都》的十天后,他便住进医院,约莫有十天处于昏迷状态。出院后,他又进行反复推敲修改,才交由新潮社出版发行。小说在京都的风俗画面上展开,讲述了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的悲欢离合。姐姐千重子从小被双亲遗弃,被京都绸缎批发商太吉郎夫妇收养,成为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儿,自幼得到父母的宠爱。害怕邻居将真实的身世告诉她,母亲就故意经常对她说:“你不是我怀里生出来的孩子,是偷来的可爱婴儿。”但她还是对自己的真实身世产生了怀疑,而且按照日本民间的迷信说法,弃儿会终生不幸,为此,她时常苦恼不已。祇园节之夜,千重子去神社参拜时巧遇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苗子,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她们的父母都已去世,苗子现在被好心的邻居村濑收养,在北山杉村当雇工。苗子意识到两人身份悬殊,所以一直称呼千重子为“小姐”,为了不破坏姐姐的幸福,还拒绝了太吉郎夫妇的收养,只在千重子家住了一夜,便在第二日拂晓踏着残雪离去。
读这部小说的感觉是温暖的,因为这里充斥着人情、亲情。太吉郎夫妇对这个收养的女儿宠爱有加,为了不让她有“弃儿”的感觉,还编造了一套谎言:“在祇园的樱花树下,看见一个可爱的婴儿睡在那里,乘人不备,偷了这个小孩就逃”。为了给女儿设计一条漂亮的腰带,父亲选择去“隐居”起来,寻找设计灵感。而且得知女儿找到妹妹时,真心愿意她也来到自己家。而妹妹苗子则不愿意丝毫影响姐姐的一点幸福。“古都”绝对是一个世外桃源的存在。这里环境美,心灵更美。美得有点不真实,是作者心中最美的一种心愿和畅想。
只是这美太理想化,大概也正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吧。《古都》中,川端康成借助自然景象,去抚触古都的自然美、传统美,说到底就是在追求一种日本美。小说里除了亲情美,还有爱情美,没有曲折的爱情波折,也没有悲欢离合,而是将人物的纯洁感情和微妙心理,交织在京都的风物之中。这部作品全篇内容都是为了展现风物美,宣扬传统美、自然美和人情美。
川端康成与许多日本作家不同的是,他选择歌颂,而非批评。他虽然也受到一些西方文化的影响,但他骨子里追寻的是日本的传统美,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只是他宣扬各种风物美的目的,可能就是因为“物哀”意识,是他对日本传统美丢失的一种遗憾,为此伤感;他将自己批判现状的目的都包含在了传统美的赞美声中,从中却能体会到一种失落。而作为艺术家,他觉得“死是最高的艺术,死就是生”。1972年4月16日下午六时许,川端康成在自己位于逗子市小坪町玛丽娜公寓的工作室含煤气管自尽,未留只字遗书。他一生都在追寻美,害怕看到不美,所以在那之前结束一切。当然这些已经无从查证,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唯一的遗憾就是一代文学大师如此离开了。他留下了厚重的三十五卷著作,已经成为现代日本文学宝库中的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