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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与一位伟大诗人道别?

2018-07-24张伟

书屋 2018年7期
关键词:朗诵会香港中文大学西化

张伟

诗人余光中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七个月了。

他青年时离开大陆,定居台湾,其间赴美进修讲学,还有过十一年在香港教书的经历,最后于九十岁高龄终老宝岛。他一生游刃于诗、散文、评论、翻译这“四度空间”之中,可谓著作等身,而最为人称道、为人所念念不忘的恐怕还是诗。

笔耕七十载,诗人留下一千多首诗作,或长或短,洋洋洒洒,题材各异。据其次女余幼珊女士回忆,去年12月14日辞世的余光中先生直到11月底住院前,还在创作诗篇。在众多作品中,大陆朋友最熟悉的还是那首被选入语文课本的《乡愁》。记得那首《乡愁》篇幅短小,结构精密,朗朗上口,没有对少年学生造成背诵的负担,更是当年语文课本中的一页清流。谁能想到,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被余光中先生创作出来,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乡愁的情感则在他心里却沉淀酝酿了二十年。

由于《乡愁》、《乡愁四韵》等作品,余光中被冠以“乡愁诗人”之名。他曾表示至少写过三四十首以乡愁为主题的诗歌,而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回到大陆之后,就不能再写“乡愁”,只能写“回乡”。其实,以余光中诗篇的内容和数量来论,乡愁主题只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乡愁本身的意蕴则是丰富的。那些写于七十年代的乡愁詩,饱含着诗人的感情。一方面,怀念二十年未曾重见的故土故园;另一方面,不知当时尚且封闭的大陆究竟近况几何。如果更进一步,把对于汉唐魂魄的向往与怀念也看作乡愁的一部分,那么乡愁并没有因为诗人近年来数十次回到大陆而彻底熄灭。

2018年4月14日,余光中曾经任教过的香港中文大学,举办了一场追思朗诵会。小册子上这样写道:“余教授在1974至1985年间居港,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此期间倡导文学,栽培后进,半岛春来,诗风骀荡,受益者远不止于一校师生。”朗诵诗作的来宾中,有在港授课的著名作家王安忆以及香港中文大学的师生、校友,也有社会公众以及中学生甚至小学生。朗诵多用粤语进行,诗句中传递出对诗人的追思与缅怀。

诗人次女余幼珊女士也来到现场,发言时一度哽咽。她忆述当年父亲携全家从台湾来港,这种“连根拔起”对她来讲,首先便是语言的考验。她开始学习广东话,离开香港后,广东话三十多年未再使用。而对于余光中本人,在香港任教的日子成了他创作的高潮,香港中文大学的校园生活给他带来了美景与宁静。那时台湾还在戒严时期,听不到来自大陆的资讯。两岸互相隔绝,只有到了离大陆较近的香港,才能得到来自故土的一点消息。在香港沙田的日子里,余光中离故土更近了,诗作中经常出现“九广路”“北上”一类的词语,其心境可见一斑,甚至干脆以《九广铁路》为题写了一篇诗作,“似相连又似久绝了那土地/一只古摇篮遥远地摇”。他也曾沉醉于沙田的湖光山色,为香港留下笔墨描画。与此同时,北方的土地由封闭走向开放,相信不远处的诗人在十一年中也从未停止过观察。由于在中国语言及文学系任教,余光中不断阅读各种文学作品,吸取养分,并结识不少学者同事,创作也日益精进。更在香港中文大学开设课程,播撒中文种子,不仅对学生功课悉加指点,还出任多种文学奖项、文学活动的评审,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追思朗诵会当天,一位年轻的中文大学的校友诵读余光中《寄给画家》一诗,将诗中的“台北”换作“香港”:

你一走香港就空了,吾友

长街短巷不见你回头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伞满天,黄泥满地

怎么你不能等到中秋?

如此改动,让人动情,也凸显出诗人对所寄居之地的重要意义。余光中对画家的喟叹此时仿佛说给自己:“怎么你不能等到中秋?”诗人走得太快,过完九十大寿仅仅两个月就遽然西去,天不假年,创作力永不枯竭的他没能再给人间留下更多的作品。余幼珊说,如果要问父亲的信仰是什么,文学就是他的信仰。余光中先生确实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对文学不懈的追求。

而教育,也可称为余光中先生的信仰之一。余幼珊女士笑言,自己的退休年龄比父亲还早,父亲一直到八十七岁因身体原因才不得不离开讲台,否则会一直教下去。自己有一次忍不住问父亲,教书教了这么久,你不会厌烦吗?父亲看着她,好像很惊讶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回答:“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怎么会厌烦呢?”诗人执教,是文坛之幸,更是教坛之幸。而余光中先生的讲台,又岂止在课堂之间,诗行与章句都是他启迪后学的谆谆教诲。不少参加追思朗诵会的来宾与余光中并没有交集,而无一例外地被他的诗句所打动。在朗诵会的印刷品上,印有朗诵者的感言,诸如“犹记得那时候在图书馆里,翻开一本本余先生作品的感动,那是我十分珍惜的记忆”、“每次翻阅,都瞬间将我们带到您的面前”、“抒发我难以言喻的思绪”、“养分仍潜流于我今日的诗土深处”等语句随处可见。这一切的缘由,正如余先生好友黄维樑教授所说过:“他握的是璀璨的五彩笔,用的是美丽的中文。”

说到余光中“美丽的中文”,我想起一件往事。大学期间,台湾作家刘墉来校开设讲座,谈及当年参加朗诵比赛的经历,他随即朗诵了几段诗行,其中就有余光中的《观音山》。刘墉悠扬顿挫地读出“你在眼中/你在梦中/你是飘缈的观音/在空中”,全场听众不禁欢呼雷动,我也听得发痴,痴幻于诗句所传达出的中文之美。

在污言秽语皆可入诗、中文乱用滥用成风的时代,余光中先生长期坚守并亲身示范的优美中文,显得如沙海绿洲一般可贵。追思朗诵会上,《暮色之来》这首诗也被吟诵,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暮色之来亦如长睫之来

轻轻,密密地

美丽的灰色垂落在眼波上

而凭我,一扇面海的小窗

怎抵得住

暮色凌波之来袭

七里迤长海岸已全告登陆

听着诗句缓缓读出,我突发奇想,觉得用来形容诗人的处境也非常贴切。虽然余光中先生一生较为顺遂,但在维护中文之美上,又处境艰难。他呼吁多年,但能充分体会运用其理念者却又寥寥。中文被污染被乱用的现状如同暮色四合,无法抵挡,密密袭来。诗人就在那扇面海的小窗之后,点起孤灯,用笔坚守,采撷汉语的精髓,创造出新的花朵。但暮色凌波而来,凭诗人的小窗怎抵得住,海岸已经全告登陆,此时暮色苍茫。

因台湾地区国文课纲的文言文比例逐年降低,2005年余光中就担任“抢救国文教育聯盟”的总召集人,为抢救国文教育鼓与呼。甚至到了诗人在世的最后一年,还在为此不遗余力。2017年8月,台湾当局欲再度降低课纲中文言文所占比例,余光中不畏年事已高,亲自披挂上阵参加联署,并疾呼,文言文是几千年中华文化的载体,延续了老祖先几千年来的思想、看法和结晶,“如果把它抛掉不用,我们就会变成没有记忆的民族”!他坦承,如果没有文言文的背景,自己也做不出好文章。

其实早在此前的诸多文章中,余光中已经表明态度:“无论在创作或翻译之中,常常奉行八字诀的原则,那就是:‘白以为常,文以应变。”这里的“文”指的就是文言文。除了重视对传统中文优秀遗产的继承,余光中还反复强调对恶性西化的警惕。早在1987年《中文的常态与变态》一文中他就表述过:“目前中文的一大危机,是西化……中文西化,不一定就是毛病。缓慢而适度的西化甚至是难以避免的趋势,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长补短。但是太快太强的西化破坏了中文的自然生态,就成了恶性西化。”在此后的文章中他一再呼吁,保护正遭受日渐严重扭曲与污染的美丽中文,“对于强势外语不良影响的入侵,这该是另一种国防”。诗人眼光深远,早就指出中文所面临的危机与病灶,而他一生的写作实践,以身作则般展现白话如何结合文言之美、高妙西化如何弥补中文的短处。

如今,诗人作古,乐章戛然。仿佛命定一般,在去世前两个月,诗人为“余光中书写香港纪录片”朗诵《暮色之来》、《苍茫时刻》两诗,诗作都以“黄昏”、“暮色”为主题,更有“向我们这世界说再见”、“也挽留不了满海的余光”等句,一语成谶,像是最后的告别。

但余光中先生一直以来是个自信的人,他写过《五行无阻》,其中就有对死亡的豪情。诗中的“我”面对死亡的阻拦,仍要借着五行,尝试以“土遁”、“金遁”、“木遁”、“火遁”、“水遁”回来,即使五路都设下了寨、金木水火土都闭上了关,“我”也一定要风遁回来,“风里有一首歌颂我的新生”。诗作的最后如同呼号:

唱新生的颂歌,风声正洪

你不能阻我,死亡啊,你岂能阻我

回到光中,回到壮丽的光中

“光中”二字正与余光中先生之名相合,整首诗充满死亡无法阻挡的生命之力。诗人仿佛要奋力冲破死亡的禁锢,为自己招魂,为理想招魂,为回到光中不惜一切。当朗诵会现场的听众齐声诵读这些诗行,一股磅礴之气灌注而入。

仔细想来,诗人的自信并不是没有缘由,肉体可以走向尽头,谁又能保证新生不会降临?如果美丽的中文能够播撒到华人世界的每处角落,那也正是诗人余光中魂兮归来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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