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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狼烟烧

2018-07-23阿占

福建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暗渠老赵大熊

阿占

在潮水里玩坏了

老赵离开大海不能活。上辈子是条逆流而上的鱼,耽搁在胶州湾的浅滩,投胎转世,他成了鱼人——也说不定呢。

初秋某天,老赵把可容纳两个人的舢板扛在肩上——其实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军用登陆皮筏,头戴二手户外夜间作业头灯,穿着瑞典名牌二手潜水衣,二手的潛水脚蹼挂在胸前,在退潮的潮间带,往栈桥东侧的小滩涂走去。

老青岛都知道,栈桥东侧的防浪堤下面,至今仍有一个德占时期修建的地下泄洪暗渠入口。一个世纪以来,暴雨后的老城从未长时间积水,正是拜这些暗渠所赐。当年,德国人慢工出细活,就地取材,用人力铺设,其空间宽阔到可以跑解放牌汽车了。

兼做玩坏了的老青岛,老赵心中典藏着各种缜密的海图——潮水,暗渠,灯塔,扎猛子的堤坝,钓螃蟹的秘籍,这些都是他万无闪失的生活构成。

话说这次老赵满身二手装备,到栈桥东侧的小滩涂上玩点什么呢?

原来,他算好了潮水,要划着军用登陆皮筏,划进无人进入的水空间——那个德国人留下的泄洪暗渠,青岛早年最先进的城市化标志物。

恰是退潮后的三小时,水位适宜。若退到了底,没有海水为老赵提供前进的水陆,他只能走进去。若涨潮,老赵会被海浪冲撞到暗渠壁岩上,进去,就等于不要命了。

即便是平潮期,暗渠内仍是风浪正紧。空间带来风的回旋,也带来声音的狰狞,海水拍打四壁,如嘶吼如低鸣,如金戈铁马,如万千点兵。

这城市的腹腔,这浩大的地下,海蛎子丛生,各种长相怪异的海生物不断穿梭,似乎在扩散消息:一个忽然的外来者,闯入了秘密的王国。

老赵往普集路划着,那是暗渠的另一个出口。从栈桥到普集路,属于暗渠最开阔的段落,宽和高都达到了三米,之间岔口多布,与地上有着近似的走势。越往前越黑了,幽暗是最大的布景,黑色是全部的颜色。老赵头顶上的二手户外夜间作业头灯,照耀着他的咫尺前行,像探秘,也像寻宝。有时候,划到顶壁低的地方,他需要提早做出反应,平躺在皮筏上方能安全通过。

平潮期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用半个小时划出了一公里半,体力渐渐跟不上了。忽然,风,打着旋,呼啸而过——不知道风来自哪里,它们骤然而起,无从消解。也许是气流,也许是气息,从城市地表的缝隙中灌进来——那是只有蚂蚁才可以出入的缝隙啊,却会聚成尖叫。老赵瞬间感到了湿冷和咸腥。

夜光手表提示着时间。必须返程了。老赵要用剩下的半个小时全力拼回来路。不然,海水一旦上涨,他就出不去了。

事后老赵回忆,这次城市腹腔里的潜行确是巨大的冒险。回途,他已经体力透支,完全凭借意志朝着新鲜海风与光亮处划去,离出口还有十米的时候,他已然感觉海水掀动起来,涨潮了!

渡边淳一在《幸福达人》里说:“幸福与不幸福的判断来自于和别人的比较。”要想幸福,不和周围的人比较就行了——老赵做到了。老赵没钱,却会玩,玩的都是些花钱买不来的自由愉悦,着实让富人们嫉妒。他是海边闲散生活的最大受益者。每天喝新鲜散啤,吃新鲜海货,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以玩海,就这样从少年玩到了中年后期。

在离海边两百米的岸上,老赵守着一家叫作“海伦雅居”的客栈,十五年过去了,幌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左邻右舍不停地开店关店,独独他还在。

客栈门口始终摆放着两个破旧的舵轮。年轻的不富裕的背包客走进来,与怪物一样的老赵聊完天,满足地倒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枕着涛声安度异乡梦。

至于那个十二平方米的客栈“大堂”,站满了不重样的西洋老钟表,也不知道老赵是从何处淘换倒腾来的。逢整点钟声大作,最壮观的要数正午与子夜,阳光里的十二下和月光里的十二下,热烈与冷艳的声势都到了极致。只可惜每年一到时候,老赵就不得不卖掉一两个钟表缴房租,否则只能搬离。“不舍得卖。也不舍得搬。咬咬牙,最后还是卖了。”

天黑以后,站在海伦雅居门口,视线穿过行道树和电线,在各种现代建筑的缝隙之间,竟然可以和小青岛的灯火进行完整对接。在潮水里玩坏了的老赵说,“满城,只有小青岛灯塔的守夜人和我,知道引航灯的明灭规律。”说着,得意着,就又藏不住坏了。

发呆,或是最好的状态

大熊开一辆曾在深夜抛锚的杂牌大吉普,十三年的老伙计了,大熊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难堪,反之,还有点骄傲:“它至今身体很好。”

大熊是我见过的青岛本土身躯最庞大的观念摄影家。身高一米九几,一旦背上专业的摄影器材,就能形象地演示《布雷斯塔警长》中的“熊的力量”。

几年前,他在老城里寻找民国老房子,最后租下了某个一楼的南间连同它的违章搭建。干什么用?做非商业意义的工作室。说白了,就是花钱找个地方发呆。

老房子有着极好的挑高,一半被大熊用来做了摄影棚,另一半用于追忆逝去的优雅生活。

没有柴米油盐和五斗橱电视柜,也不用担心不换拖鞋会弄脏地毯。这是大熊向往已久的空间。墙上是大大小小的照片,或黑白硬冷,或明艳暖人。他喜欢的音乐铺陈开来,Jazz,蔡琴,马友友,想听多久就听多久——包括呛人的烟味,也是想多大就有多大。管他呢。

抽完了烟,就在那张搬都搬不动的老木桌子前喝茶。茶的香味儿与沉郁的木头味儿混杂在一起,深情一嗅,脊背上就好似被温情的手捋了一遍。顺着美好的幻觉,陷进旧木椅子里,就像跌进了温柔深渊,恐怕难再出来。

反正大熊已经不赶时间了。他完全厌倦并抛弃了高密度的工作节奏——这和他的价值观改变有很大关系。“想解决理想与物质之间的矛盾,唯一途径就是降低欲望,降低对物质的渴求。”这是他现时的方法论。

花钱的地方少了,也就不想把人生都用来赚钱了。每天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待上数个小时,就像圣徒做弥撒,道士做道场,大熊做的是心灵修炼——哼唱或嗟叹,沉沦与升腾。他说,老房子里有一种气,平静淡定的气,人在里面会不由自主地静下来。这种气场新房子给不了。

他以不完全商业化的工作量支持着自己与工作室之间的契约关系,有选择地接受商业拍摄,大部分时间,他读书、看电影、喝茶、会友、发呆。他甚至觉得在工作室里看一看尘埃的逆光飞行,也比讨价还价谈一场完全商业的摄影活计要值当。他管前者叫作“倾听时间”,而后者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为了能常常地倾听时间,他必须降低生活成本。比如,午餐仅仅是一碗素面的标准。大熊说也可以用“一碗面”的简单朴实来比喻自己当下的生活态度。剖出层层的浮华,他轻松了许多,浑身清气回荡,何乐而不为?在韩国首尔参加国际摄影展时,他看到一个韩国同行的T恤上印有“物欲退散”四个字,顿时觉得自己也正在经历这样的过程。

这个非商业意义的工作室,比真正的家更能让大熊遇见真实的自己。如果说家用来安放责任,那么工作室则被大熊用来安放灵魂。甚至多年以来的养猫梦想也实现了。大熊会满眼溺爱一脸慈祥地和一只寻常狸猫说话。养猫,听上去再普通不过的事,却可以被用来界定自由度。儿时父母不赞同,婚后妻子不接受,这一次大熊终于在自己的据点里实现了完全主导。

既然工作室较少地用来产生物质意义,那么精神作用就被无限放大了。常有朋友登门一起发呆,读书的、悟茶的、搞音乐的、玩摄影的、研究历史的……年龄跨度从40后到90后不等。来的时候,阳光正满,走的时候,夜色深黑。

这些与大熊一起消磨时间的人,也常常是大熊的拍摄对象。只拍熟人,是大熊进行人像摄影创作的前提条件,须了解人性,才能按下快门。且以黑白为多,也许黑白去伪存真最接近人性本身吧。

“我偏好黑白成像,是一种对影像所表达的内容的苛求,抛开艳丽夺目的色彩,让视觉关注回归内容的本身。人的精神内核才是肖像摄影的本真。”大熊这么说。看来,在噱头繁多的当代艺术观念中,大熊同样找到了“一碗面”的同工之妙。

在一百个城市奔跑

快要找不到自己的时候,杜立铭就想拔足狂奔,在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跑上一二十公里。

比如。一个四季不明的下午,三点半,他从聊城开车西行,天空阴郁而昏黄。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在路上就好。

六点多,在河南鹤壁服务区要了碗牛肉面。继续上路,天就黑透了。一路上,没有车,他觉得自己在往黑暗的心脏冲去,那是一种柔软。

晚上十点,他决定落脚三门峡。入住黄河东路锦江之星时,将近十一点了。喝口水,歇息片刻。十一点十分,他沿着黄河路跑到火车站,再沿着崤山路跑到西头,最后沿著黄河路折回,十五公里。

很久没运动了,跑到最后他有些累。回来,午夜已过。陌生的城市,对于它来说,他是个陌生的人。两点半,这个吃了简单食物的陌生人终于累了。

比如。第二次去长安,夜宿皇城根下,是长乐门边上的如家。他凌晨爬到城墙上,沿着十三公里的城墙,跑了一圈,隔世的落寞王朝,在月色苍茫中倒退而来,都是准备好的。

比如。别了长安,他奔成都。出来不久就是连绵不绝的秦岭山脉,云雾缭绕,一个接一个的隧道,明灭相连。入夜之后,依然在路上,有音乐有黑暗陪着,就像在时光的隧道穿行。夜里十一点半,他换上衣服,沿槐树街、长顺上街、小南街,跑到红星路,向北,再沿着总府路过天府广场,从人民公园到长顺上街,最后经过宽窄巷子回到住处。十公里多些。

比如。陕西西北部的定边,零下十几度的雪夜,他光着脊梁奔跑的十八公里。比如。从藏地米拉山口一路下坡,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狂奔,那才是一个男人要做的事情。

比如。11月下旬的丽江古城,海拔两千米,夜里十一点,已经冷了。他沿民主路到黑龙潭,绕来绕去又回到古城附近,沿着金虹路跑到郊外,从金安路再跑到祥和路,从古城南门进去,跑到四方街。他在古城里跑了很多街巷,然后回到民主路回来,十公里左右,很多道路无法标记。古城像个人类灵魂的迷宫,任怎么奔跑都找不到出口。凌晨的古城,人已不多,跑在这样的街巷,像个梦境。

……

奔跑的记忆开始于杜立铭的少年时代。他深刻地记得,有一次在黄昏的旷野,他一个人朝着太阳奔跑——太阳像珠宝垂落,像温润的蛋黄一样散发着光辉,那一刻,他忽然就相信了夸父逐日不是一个传说。

大学毕业后,他想要在世界的一百个城市里奔跑,每个城市奔跑十公里。在这之前,他几乎跑遍了身份证所在地淄博市区的所有地方,周村,临淄,桓台,也都跑过了。

跑着,不再年轻着,杜立铭接纳了人生的无奈与无常,面对太多不能解决的现实和精神上的问题,他用奔跑在寻求一个答案。一个不可能有的答案。很多时候,他仰望天空,求一点神谕。

十几年,他把在每一个城市的奔跑路线都做了留存,甚至包括住过的酒店房间号码。这路线纪录,不是简单的文字,更意味着温度、疲惫和汗水——

桂林、玉林、海口、珠海、广州、汕头、福州、温州、杭州、南京、徐州、合肥、池州、景德镇、南昌、井冈山、河源、连州、汨罗、阜阳、威海、潍坊、濮阳、开封、石家庄、北京、法国第戎、阿尔卑斯小镇、皮亚琴察、罗马、恩斯布鲁克、苏黎世、郯城、香港、澳门、深圳、漠河、泰安、长治、平遥、延安、西安、南阳、岳阳、长沙、张家口、呼和浩特、包头、银川、定边、靖边、太原、天津、廊坊、涉县、绥德、中卫、兰州、武威、张掖、嘉峪关、瓜州、哈密、乌鲁木齐、霍尔果斯、石河子、吐鲁番、敦煌、德令哈、西宁、天水、上海、苏州、扬州、淮安、宿州、沧州、承德、长春、沈阳、哈尔滨、佳木斯、抚远、鸡西、敦化、丹东、白山、大连、鞍山、锦州、唐山……

“以这样的方式感受每一个城市,是我的命运。对男人来说,孤独是最伟大的事业。人生,应该有长途的孤独旅程,来认识陌生的自己,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看看自己的样子。”

我想象着,夜晚十点,他在这些城市的街道开始奔跑。每一个城市都烙着他独特的印记。他的汗珠碎成八瓣,荣幸地融入不同的泥土。

尽管很多时候我会在潜意识里看到一个场景,路上未眠的人们指着他跑过的身影在叫:看啊,那个奔跑的疯子。

一个人的狼烟烧

六十岁以后,张白涛几乎不进城了。守在崂山仰口海边的峭崖上,守着东向海域的阔远,守在自己搭建的庄园里,守着那些体量或大或小的雕塑作品,守着七条狼狗,守着那架从欧洲运回来的十八世纪的钢琴和钢琴上的象牙琴键,守着一亩菜园,守着二胡,守着木心的书,守着孤独,守着自由——守着自成的体系,守着命中的据点。

六十岁以后,对待女人,他也更加挑剔了。或者说,可有可无了。

他没老,却不再那么狠心。审读世事,多以宽容的口吻,不比年轻的时候,出口就是不屑。他丢下浪得的虚名,拉黑了所有哗众取宠的艺术活动。原本不善言辞,一面对麦克风就结巴——这下是真的解脱了。

这个据点,张白涛已经驻守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前,周边还相当荒僻,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风声一阵紧似一阵,黑色携带着重量感,覆盖了一切。旁人不解,说他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会不会寂寞成愁?

张白涛却乐在其中。为了消除不必要的干擾,他甚至像独狼那样掩饰着自己的行踪,大门隐蔽在植物的深处,从公路上找不到一点痕迹。自然,他也会有常人一样的发作,被孤独控制的感觉同样会让他害怕——可他又偏偏不是常人,他是艺术家,创作是上天对他的最好赏赐,有了这个,所有好的坏的情绪都成了创作的源头,成了宝贝——这一处据点成了圣堂,他成了信徒。

“之所以离开城市,就是为了清净,在孤独中留下些满意的作品。”

横了心的峰棱,他有。

2015年,张白涛在庄园身后建一柴窑,起了个与本性、嗜好都非常搭调的名字——狼烟烧。窑口向东,迎着海浪声,亦能迎来海面上升起的第一缕阳光。都说窑的形制决定着火的路径,决定着落灰的方向,决定着胚体上自然灰釉的光泽与纹理。那么,一个凭海临风的窑,必将深得自然灵性。

开窑之前,张白涛正经八里地搞了个祭窑仪式,俗称“暖窑神”。窑门上方贴了用黄表纸写的“风火仙师”,两边贴了“风助火力”和“火借风威”,窑前供桌上摆了祭器和供品,一眼望去,就差在窑墙两侧插上两面“狼烟旗”了。

松木、槐木,在窑侧跺得半人多高,一根根,一行行,一列列,齐整而妥实。因粗细接近,横切面直径相仿,它们就像连续纹样,重复着素朴的美。晾晒了三两个月,水汽已经散去,只待火膛里的燃烧,化灰成烬,和火焰一起穿烟道入窑,以最轻柔的姿态飘落在陶胚上,去赴那前世的密约,像还魂,像复生。

柴烧是一种古老的烧制方法,落了灰,走了火,都是神来之痕,天选之迹。完全燃烧后的木灰,极轻极轻,窜入窑内,随热气流飘散,自然依附在坯体之上。当温度高达一千两百度以上的时候,熔化或未熔化的木灰,自身所含的铁元素开始与陶土发生反应,在陶器表面形成“自然落灰釉”,或光润温泽,或糙野生动,是任何一种釉水都不能到达的。

柴烧,有自己的脾气。每一窑,都不提供重复的答案。陶器的竖立和平放,受火面与背火面的变化,都将留下不同的火痕和落灰。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陶土配方,即便是一模一样的薪柴,也绝不会有着相同的出窑一瞬。可以说清楚的原因包括——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种类、天候的状况、空气的进流量等细微因素,一起合力影响着窑内陶器的变化。说不清楚的原因,正是随机而天选,不预期。作品的自我生长多有意外,是为柴烧最迷人的部分。

柴烧一窑,三天三夜,其间须不眠不休轮班投柴。三天三夜,守着一窑炉火,守着秘密,守着神往。夜里最有意思。温度达到千度以后,窑室里的所有器物都变得红彤明透起来,张白涛说,那一瞬间,他相信了万物有灵。而窑外,是零度以下的清冽,月亮当空悬挂,大海铺满碎银,最静的声音就是薪柴燃烧的声音。张白涛和三四人一起通宵守窑,喝酒吃肉,脸膛红灿,拉起了二胡。

前两窑都是实验和实践。也只能如此。等到了第三窑,灰烬复活了,敦厚、内敛、浑厚、古拙等溢美之词才开始真正地附着在陶器上,最原始的美学流程被保存下来,它们的喑哑举世无双。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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