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组诗)
2018-07-23余笑忠
顿 悟
两只喜鹊在草地上觅食
当我路过那里时它们默默飞走了
无论我多么轻手轻脚,都不会有
自设的善意的舞台
退回到远观它们的那一刻
那时我想过:当它们不啼叫时
仿佛不再是喜鹊
只是羽毛凌乱的饿鸟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认定
喜鹊就应该有喜鹊的样子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假定
如果巫师被蛇咬了,就不再是巫师呢
这些疑问,随两只喜鹊顿悟般的
振翅飞起而释然了。有朝一日
我可能是不复鸣叫的
某只秋虫,刚填进它们的腹中
火 山 石
我从云南没有带回珠宝翡翠
只带回了两块火山石
为了验证真伪,把它们丢进水池
真的,浮起来了……我转而希望
它沉下去,以石头的名义
沉下去。这被火掏空过的浮石
留下了一层细沙,像我们
从沙漠中回来,丢进水池里的衣服
曾经烈火灼身,如今
甚至不能碰撞出半点火星
默哀期如此漫长……我只希望
它们从这世间一沉到底
那百孔千疮的身体里,吸入了太多
太多的黑暗
哦,乖
有时我们从梦中突然惊醒
像碰到了烫手的东西
有时我们在梦中短暂拥有的
像窃取的某样东西
而我们不复拥有的
像一只狗向你跑来
打听它的兄弟姐妹
或它们的
葬身之地
同 伴
每天晚上,当诗人写作完毕,关闭电脑
蹲伏在地的狗
也知道起身,回到它的窝里
诗人朋友的妻子如是说
我仿佛也目睹了那动人的一幕
那家伙,就好像是他们
替我养的一只金毛犬
今夜,起身关灯之际,我感到
也有这样一个好伙计
和我默默道别
它从来不会模仿我们的声音
但我们会
乐于模仿它的叫唤
好像借此才可以找到
真正的同伴
春日南墙下
南墙屋脚上,有土黄色的印痕
那是泥水相溅,水渍洇染
留下的乡村底色
我脱去袜子,赤脚晒着太阳
双脚投下的阴影,清晰如
憨厚的人群中冒出的自大狂
但我不会收回我的脚
念叨着:春光怎可辜负
阴影只是阴影,强光下
苍白的双脚也可原谅
同双手相比,它总是一派天真
背负着我们,不顾水深火热
这世界不会平坦如草地
不会体面如莲花
金靴和桂冠。人们总是将金靴
视作桂冠,而忘却自己
是天生的泥腿子,屋脚上的印痕
才是双腿的底色,我们的底色
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我和父亲,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今天腊八节,昨天是父亲的生日
明天是我的
五十多年前,作为头生子
我的降生给了父母大欢喜
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少小离家后,我和父亲
从没有因为生日而欢聚
当他五十、六十、七十……
我指望我们总有那么一天
我愿意为此而痛饮
但是没有
一年一度,亲人们
依然为父亲的生日而相聚
我的缺席,他们习以为常
我和父亲的生日挨得太近了
太近了,以至于我早已忘记
我们相隔如此遥远
我和父亲,我们的生日挨得太近
树木,和它的影子
自行车的前轮和后轮
或许还是
母亲的左眼和右眼
无 题
那些没有留下遗言的人
让哀悼者有如中风患者
艰难地弯腰,为够得着地上某物
亲人们将试着移栽
扦插的柳枝,伤口被泥土深埋
蜘蛛可有巢穴?悲痛中人
唯有默哀,和余哀
半夜細看花盆
每一朵花都像一个新生儿
都像转世而来,托梦而来
为取悦我们,教我们唱一首儿歌
——花有骨,花有骨
杂 草 丛 生
那么多杂草。从来没有见过哪一片杂草
如此刺目
不单杂草,还有灌木
像一群饿汉终得饱食
与老鼠、黄鼠狼和松鼠,沆瀣一气
一旁的牛栏更显破败
牛栏里倒是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父亲在世时,每天会准时进出牛栏
伺候那畜生
牛栏外堆着草垛
那些稻草,有的铺在床上,有的用于引火
大部分用于耕牛过冬
如今,这里杂草丛生
像我从某部纪录片里看到的
切尔诺贝利核泄漏后
催生出的壮硕而奇怪的植物
它们,像要喂养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
从来没有见过
哪一片杂草如此刺目
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念想:誓将这破败之地
变成一座花园
责任编辑 小 山
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6年北京广播学院毕业后供职于湖北人民广播电台。曾获“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后天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十月文学奖”。作品被收入《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