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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之路

2018-07-20刘国鹏翁贝托·萨巴

延河 2018年7期

刘国鹏 翁贝托·萨巴

翁贝托·萨巴(Umberto Saba,1883-1957),生于意大利里雅斯特,有犹太血统。做过商员、海员、一战的士兵、二战的流亡者、古书店老板。17岁开始诗歌创作。1911年出版第一部作品集《诗集》。次年出版《我以我眼》。1921年出版第一部《歌集》,蜚声诗坛,此后始终将自己的诗集称为《歌集》,一生所写尽归其中。1946年获得维亚雷乔文学奖,1951年获费尔特里内利奖,并接受罗马大学名誉博士称号。他是文学之城里雅斯特的文化灵魂,意大利家喻户晓的诗人。

旧书店

众多的死者向一位死者索要死去的书籍。

在这间可爱的遭受苦难的破屋子里

皮肤黝黑,好心的卡尔莱托是唯一令我

感到安慰的幻觉。在我的头脑里,一个时代

仿佛一座避难所,对于时代的恐怖亦然。

不过,那个时代而今已成为过去,我珍爱

和他共事的生活。除了因自感軟弱无力

而哭泣,就像你还是小孩子时,

和你的母亲走散在市场的人群中

那般伤心流泪。

的里雅斯特

信步穿过整座城市。

渐次登上悬崖,

城内人口稠密,一溜儿矮墙

将它隔绝,团团围定:

拣一个角落只为

小憩片刻:角落的尽头

似乎也是城市的尽头

的里雅斯特散发着一股乖戾的

优雅。倘若你喜欢,

它就像一个蓝眼珠的高挑少年

粗鲁而贪婪,硕大的双手

专为献花而生;

又像是饱含嫉妒的

爱情。

自悬崖望去,我搜寻每一座教堂,和

每一条通向它的

道路,看看它们是否通向人潮攒动的沙滩,

或者小丘,在多石的

丘颠,一座屋子,最后一座,抓紧了大地。

周遭

每件事都笼罩于

一种异样的气氛,蒙难的气氛,

故乡的气氛。

每个部分都散发着活力,我的城市,

特意为我,为我沉思和羞怯的生命

准备了这么一个角落。

送给丽奴齐亚的三首诗

1

那曾是个小小的世界,小到可以

拿在手里。

那曾是一个艰难的世界,而今已远离

我们,焦虑刚刚还舔过

它,犹如波浪拍打。在苏醒和

睡眠之间,缓慢的来临。如果有时候,

一幅画像偏离她精准的图案

精准的轮廓,又点亮了

你的记忆,自身甜蜜的记忆,将你寻觅,

犹如敌人的匕首(寻觅着你的)心脏。

那曾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她的怒气

将你攥在手里。

2

在狂野的亚得里亚海尽头,

一个港口向你的童年敞开。船只

向着远方起航。从绿色的

丘陵之巅,从古老碉堡前的斜坡,一道

闪电和霹雳之后涌出一缕白烟。无涯的

蓝色接纳了它,使其迷失在

天空的意志中。战舰

回应以敬意,系泊在

你家的外海,在防波堤的

海岬曾有一朵玫瑰,风的

玫瑰。

那曾是一个小小的港口,一道向着

梦幻敞开的大门。

3

自那梦幻,那愤怒,你

赢得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那汇聚在你身上的美好和不幸。

地中海

我想起远方的海,港口,和港口

掩蔽的街道;有一天我曾逗留于斯,

今天我在这里,举手合掌

向诸神祈祷,不要因为我放弃了

他们渴求的最后一场胜利而惩罚我

(而我的心,出于温柔,勉强承受得住);

我想起阴郁的塞壬

——亲吻,狂喜,神志昏迷——;

我想起,那里,尤利西斯从一张悲愁的

床上直起身子。

二月的黄昏

月儿初露端倪。

大街上依然是

白昼,一个匆匆降临的夜晚。

系好无所顾忌的青春;

迷失在可怜的终途。

最终,

助佑生活的,是死亡的意识。

致我的妻子

“你宛如一只年幼的,

白色小母鸡。

羽毛迎风

纷乱,脖颈低垂

饮水,从地上扒土;

而行走时,你女王般的

步幅徐缓,

草地上则步伐庄重

高视阔步,趾高气扬。

比雄性更加优秀。

如同所有靠近

上帝的安详的

动物中全部的雌性。

以这样的方式,如果眼睛,如果我的

判断力

没有欺骗我,在这些雌性中,你有着

你的同类,

而不是在任何别的女人中。

当夜晚引得小鸡们

瞌睡连连,

它们发出那提醒的

甜蜜的咯咯声,以便你有时悲叹自己的

不幸,而你不知道

你的嗓子里有鸡舍

甜蜜和忧郁的音乐。

你像一只懷孕的小母牛;

自在依然,毫无沉重,满心喜悦;

若你为它梳理皮毛,它转动

脖颈,柔情所到之处

为它的肉体染上玫瑰色。

若你和它相遇,讨厌它

发出哞哞的叫声,那叫声

是如许哀怨,以致你揪起

一把青草,好给它一份礼物。

就这样,当你陷入悲伤,

我就为你献上礼物。

你犹如一只瘦长的

母狗,眼中总是饱含柔情,

而内心凶猛。

于你的足前,貌似

一位圣女,一团不可驯服的

热情熊熊燃烧,

它打量你的方式

如同你是它的上帝和救主。

当在家里或尾随

在路途,对于那些试图

靠近(的行人),它会呲出

雪白的牙齿。

她的爱经受着

嫉妒的折磨。

你犹如胆怯的

母兔。在局促的

笼子里,她双腿直竖

盯着你,

冲你伸长耳朵,静止不动;

你为她带来

麸糠和菊苣,那是

她自身所缺乏的,而她蜷缩着,

寻觅着幽暗的角落。

谁会将那些食物

拿走?谁会将

身上褪下的毛,添在

稍后分娩的窝里?

谁曾让你承受苦难?

你像春日里

回巢的燕子。

秋天又再次动身;

你没有这样的技艺。

你有的是燕子的这般(举止):

轻盈的姿态;

这(举止)对我来说——它被我感觉,

已然

衰老——宣告着另一个春天。

你像有远见的

蚂蚁。当漫步

乡间,奶奶就会陪着小孩子

讲起蚂蚁(的故事)。

以这样的方式,我在蜜蜂中

找到你,在所有靠近

上帝的、安详的动物的

全部雌性中;

而不是在任何别的女人中。

赤裸

你的赤裸一如溪流,嘴

对嘴时,你的每一下颤抖都使

那吻更为甜蜜,今天,它又返回我的思绪。

于我,往昔如在梦中,或许,那时我才是 在真境里

一位天使,成了肉身,在你体内说话。

一位善良的天使也会默许

仁慈,默许他身上过度的爱。

边缘

我的同伴对我说了很久

说那些伤心的事,压在心口

沉重如一块石头;无法解释的难过

纠结一团,几只手

和我的手,无法松开。

家中,一只

麻雀,面冲屋檐

在做片刻的休憩,日光下,闪烁着,回到

高高在上的蓝天。

啊,它

众福中的有福者!它有翅膀,毫不理睬

我秘密的焦虑,我作为人的痛苦

走到了一个边缘:确定不疑地。

悲悯之路

提及不幸的外表

如此漫长、狭窄,犹如一具担架。

古老的城墙倒塌,

装饰着几棵七叶树。

医院依然使人感到忧伤,

这里,窗户敞开着,大门

是为了参观死人

压在一群坏人身上。就像剧院

外面有着黑色条纹的四轮马车,

我总能看到送葬的队伍停在那里。

不祥的蜡烛的气味

自小教堂飘出;如果我不能

为此而感到难过,不会想到末日临近,

向着那些我平日里担心失去哪怕一小时

的事物

永远地告别,那是因为,一顶红色的

鸡冠在不远的草地上晃动,

草儿沿着排排幼树边上的小块土地上

生长:那抹红色于我乃是重新燃烧的

希望和信仰,犹如战地上的一面旗帜。

小母鸡依然在此抱怨着,

在不幸的大门旁扒土,

在它的鸡冠后面,我看到了

整个洒满阳光的农场。

告诫

你在宁静的天空贵干?

美丽的玫瑰色云彩,

被一日的晨曦

点燃,凝神观瞧。

你在翱翔间变化多端,

丢失了那团火;

隐没时,碎为齑粉,

你如此告诫:

你,纯洁勇敢的青年,

你的时日已吹响,

你甜蜜的梦想和爱情

掩蔽了坟墓。

有一天,我愿褪去色彩,

关闭蓝色的光线;

这样,我就看不到周围的

朋友和祖国的天空。

秋天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生活?

我唯一的朋友,我苍白的新娘?

再也不像卡门,

你的美丽令人心疼。

你说:“秋天来了。视觉上明媚的

季节,让我的心感到难过。”

你说,你的声音以一种熟知的魔力将我

征服:“那边,你没看到花园里的

那棵树吗?还没死光,

每一片叶子都变成了一颗红宝石。

对一个女人来说,我的朋友,秋天

令人心碎?你知道,从小时候开始,

每次它来临,我都会哭泣。”

你没有向那生活在你身边的人,

和你一起生活的人说起别的什么痛苦,

你将它们掩藏起来;即使他曾经问起,

灵魂,你会在哪里,以何样的方式再度绽放?

孤独

独自一人。无人聆听,

朋友四散,每一声呼唤

都是徒劳。

仇恨像冰柱般闪烁着光芒,我想

今晚我将遇到深爱的你。

我思忖着,哪些东西在阳光下

清晰夺目,哪些东西在阴影下掩藏,

我静静地和自己说过哪些话,

又说错了哪些。

女儿的肖像

女儿手里拿着皮球,

大大的眼睛扑闪着天空和夏日

衣服的颜色。“爸爸,”

她冲我喊道:“今天我想和你出门。”

而我寻思:人们往往只欣赏

世界的外表,我熟谙哪些外表

适合用来形容我的女儿。

当然,她像泡沫,像白色波浪上的

海之泡沫。屋顶上飞机

划过的尾迹,迷失的风;

又像云彩,无动于衷的云彩

在晴朗的天空成形、消融;

也像其他轻盈、飘忽不定的事物。

爱情的忧郁

我们心中

爱情的忧郁,

犹如某种秘密的关注或孤独的

狂热,日益私密和珍贵;

对你而言,某种甜蜜的思想和某种苦涩的

记忆结合了;

驱走停滞在里面的厌倦,

而后,整整一生它都会与你相伴。

年轻时,爱情的

忧郁坐在

柜台后面,看到

全城最漂亮的女人們在冲他的布料

低着头;做梦者

幽暗的折磨,

初升的星辰已然闪烁,

路上些许光亮,

上坡时,他思索着谁了解爱为何物?

何为折磨?小丘砾石密布的漫长

斜坡,

房屋和丘顶的教堂

活像玩具;劳作的城市

在依然明亮的地平线上渐渐消隐;

他的自尊受到生命的伤害,

而今日益涨大,已近乎疯狂。

我生命中

爱情的忧郁,

心中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伤口;

谁要采摘你的果实

就会喜欢坠落的阴影,幽暗的处所,

慢慢地走着,贴着墙走着;

他看不见那人人看得见的,

而那无人看见的,他却爱慕。

三条街

在的里亚斯特,有一条街,供我在

漫长的、沉默寡言的忧郁日子里秉镜自照:

它叫老传染病院街。

在那一模一样的、古老的救济所般的

房屋间,

有一种愉悦的调子,绝无仅有的调子:

大海位于它两侧的尽头。

从一家家门脸凄凉的仓库里,

散发出香料和焦油的味道,

一家商店售卖渔网,和船上的

缆索:它以一面旗帜作为

招牌;店铺里的人转过身

冲着行人,很少有什么值得

瞟上一眼,一幅幅苍白的面孔,俯身在

全世界的多姿多彩上,

女学徒们让生活的惩罚

打了折扣:无辜的女囚们

阴郁地缝制着鲜艳的旗帜。

在的里亚斯特,盛产忧愁

和天空与大街上的美丽,

有一道斜坡,叫作山之街。

街首是一家犹太会堂,

街尾则是一家修道院;街中间

有一个小礼拜堂;于是,你可以从

一片草地上,

发现生命的黑色激情,

托着轮船和岬角的大海,

人流和商场的帘布。

在斜坡边上,有一块废弃的

公墓,没有人在那里

举行葬礼,没有人再埋在那里,打从

我记事时起:犹太人的

老墓地,就在心里感到很亲切,

一旦我想到我的先辈,历经这么多的

受难和买卖,而后葬在那里,

就像所有的灵魂和面孔那样。

“山之街”是神圣的情感之路,

而喜悦和爱情之路

则非多梅尼克·罗塞蒂街莫属。

这条市郊的绿色大街,

一天天失去它的色彩,

越来越城市化,越来越远离乡村,

但依然保持着它美丽年华时的

风采,第一批迷路的乡村、

和成排的稀疏的杨树的风采。

那在夏末的夜晚散步的

人,当所有的窗户

打开,每一扇都是一个观景台,

人们做着针线活,或一边等人一边读书,

思忖着或许这里他喜欢的人

该会向着古老的快乐重新盛开,

活着,爱着他,只爱他;

而他的孩子面色红润,身体健康。

沉思

深蓝色消逝在缀满星辰的

蔚蓝色中。我临窗而坐,眺望。

眺望并倾听;不过,我全部的

力量都在这里:眺望和倾听。

月亮尚未升起,晚一些

才会露面。今天,许多大房子的

窗户都敞开着,里面挤满了

卑贱的人们。在我里面,一个真理

诞生了,它反复甜蜜地诉说,将给倾听者

带来愉悦,给万事万物的愉悦。

人啊,你很少真正地看重事物。

你的灯光,你的床,你的家

对你而言似乎都无足轻重,似乎什么也

不是,你出生后,火已经

生起来了,被子已备好,还有睡觉的

摇篮,歌声是为了(哄你)入睡。

然而,从你的祖先以来所经历的漫长时光 算起,

经历过多少磨难,在一间

茅屋出现于群兽之前;

声音成了给孩子的

催眠曲,言语适合于朋友。

人啊,数千年的磨难,只为

让你所捡起的小事中的一件,

使用吧,但不要观瞧;你的心不会震颤,

你的手不会颤抖;

对你而言,再度想起那琐碎的小事

实属无益

今天你向垃圾堆中丢弃了多少;

里面沒有对你而言值钱的宝石

有一天,那微不足道的事物该值很多。

月亮升上来了,天上的星辰

落幕。那边,一盏黄色的

灯熄灭了,冒出丝丝烟雾。钟声

敲响。一只公鸡

啼鸣;别的公鸡应着,此起彼伏。

乌鸫

我会在梦中回去的那个世界

曾经存在过吗?会将我从梦中唤醒吗?

当然存在过。我母亲和一只乌鸫

占了那世界的一大半。

我勉强看得见她。从街上,我听到

有人哼着歌儿(这曾是我的想法),

愉快地和我打招呼,最显眼的是

他的黑色和黄色。母亲

疲倦地,坐在厨房里。剁着肉,

那仅仅是给他(这曾是她的想法)

和给我的晚餐。没有任何

景象或嘈杂如此这般地令他激动。

在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男孩和

从他的手里叼蠕虫的食虫鸟之间,

在那个家里,在那个遥远的世界

曾经存在着爱。也曾经存在着误解。

下午

在这个美极了的下午的种种

外观中,我承受了秋日第一批壮丽的

考验。季节的告诫带来了悔恨

和为错事痛惜的估算。

天空湛蓝,犹如上帝在新的大地上

弯腰劳作的第一个天空,

而刚刚受过祝福的大海,是

整个蔚蓝天空光滑的镜子。

树上的些许叶子有着

小孩子水彩画中鲜活的绿色,

其他的则显出激情四射的红色。

家,乡村,整个世界,

似乎都是刚刚创造完毕。如此多的美丽

让人黯然神伤

如此之多的美令眼睛无力承受,难以持久。

谁在闲暇中休憩,倾听,

听得到严肃的警告,听得到来自

万物和深层的声音;

来自失望那起初的希望,

来自更为幽暗的结局那美好的开端。

栏目责编:阎 安 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