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阿公

2018-07-17彭静

四川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阿公老头

彭静

做报纸编辑工作10年,青春最好的年华都付给了文字。终日沉浸在别人的文字和故事里,常常忘记提笔。这不,最近老做梦,梦中全是离世的阿公。所以决定写写他,这个护我童年、伴我青年、记忆我中年的最亲密的人。

上世纪80年代初,坐标德阳桐花巷,四合院子几家人,胭脂花开得盛。屋前沿坎上,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一位老人正在自卷叶子烟,旁边爱美的小胖妞摘胭脂花的黑果子取白粉偷偷抹脸,被发现后腼腆憨笑。这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光景。老人是阿公,胖妞是我。

阿公,是爸爸的爸爸,但是我们不能叫爷爷。小时候,我总爱盘问这个,为什么我就不能叫爷爷呢?爸爸总是说,我们小时候都喊阿公,所以你也要喊阿公。中国传统家长式回复,罢也。上大学那会儿,听说有台湾人找上二叔公要寻祖,当然这是后话,也很快没了下文。但在强大基因的传承下,我们家老老小小都偏爱糕点,不喜腊肉,香肠也吃广味。寻着这饮食文化的脉络,或许可以估摸出祖上的一点痕迹。

阿公是家里的长子,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妹。和姐姐一样,克板节俭基本可以涵盖完他漫长的一生。但,这并不妨碍我崇拜他。我喜欢阿公是不掩饰的。小时候大人们总爱这样逗弄朋友家的小孩,见面就问“你喜欢哪个啊?”情商高点的说爸爸妈妈,差点的只说爸爸或只说妈妈,像我这么差的就比较少见了,回回我都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阿公!”尽管我神经敏感的妈私下里反复多次地调教,也完全不奏效。在我的心中,阿公的固执是为人有原则,是气节高;阿公的节俭是行为能自律,是能力强。我常常摸着他的小耳朵追问是什么?他总笑眯眯地告诉我,“聪明的人就会长这个”,害我多年抱憾,为什么没有遗传给我?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坐火车跟阿公去了德阳,在那边呆过一阵子读了几天幼儿园,和阿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那会儿,阿婆主打照顾表哥,阿公主打陪伴我。记忆中的童年,是早晨阿公牵我的小手走在长满野草花花的小径上,背景音乐是他哼唱的“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是阿婆礼佛后,给望眼欲穿的我递过来供桌上的饼干和小香梨,说,“敬菩萨的,吃了好”;是每天给我用氟轻松搽疮,从头顶到脚底,日复一日;是每次帮我清理啃过的骨头肉,说“妹姑儿,这才是啃干净了”。以至于今天,我擅长怀故乡的旧、好吃饼干和梨、不再发疮、啃骨头特别干净,原来都跟阿公脱不了干系。

阿公不善言辞也不喜交际,唯一的爱好是玩牌。与同住一城的幺弟约定每周一次麻将,两对老人,雨天暂停。每次过节家里亲戚凑齐,他就开始张罗局面,还为了能把战斗时间尽可能拉长,提前小憩,以保持体力。阿公从不跟外人打牌,这在我们看来是面浅、不善交际,经他嘴一说是外面的老头都活不过他,命长的太婆又输不起,场子开不长;他也不跟我打,因为我张子乱速度慢,干扰他思路,影响他发挥;他喜欢跟表姐幺媽我亲妈这些天天坐茶馆的老麻将切磋,一来输赢钱财都不外流,符合他一贯的节俭风格,二来高手对决锻炼思维,遵循了他一贯的科学养老原则。即使爱玩牌,阿公也是冷静克制的,大小由他说,时长由他定,从不贪乐。印象中,阿公打牌都在赢,赢了把钱偷偷塞给我。从小学起,两三百、三四百,一直拿到大学毕业。长大后推辞过一回,他铿锵有力——“拿斗,赢的!”从此便也心安理得起来。

为了表达我对阿公的喜爱,刚会写字,就写了信寄给他,现在完全记不起来写了些什么杂七杂八;刚会织毛线,就织了块“豆腐干”送给他,还信誓旦旦下次寄出的就是围巾了,可也很快没了下文,不过也算是珍藏,从此再无雅兴;刚参加工作,就买了成都的老婆饼带去给他,虽然后来多年带的礼物不走心的居多,现在想来有点懊悔,但所有三天以上的节日想都不想是一定要去陪他。陪伴的日子,也是吃吃喝喝,无所事事,没有特别。只印象中大学假期的一天,我懒猫般盘踞沙发和阿公一起读《益寿文摘》,他递过来一页让我看,版面右上部分有醒目的标题,是关于指导青少年正确处理情感问题的。“前卫嘛”,我调侃老头文明开化思想解放,老头边说边走,“你这个年龄了是该看看嘛”。这种乏善可陈的说教文章哪里能打动青春期的我,唯一的作用是让我对固执刻板的老头又刮目相看了。原来阿公也有很多面。

有了女儿,陪伴阿公的时间明显压缩了。不过逢年过节还是要去探望的。犹记得,两年前立春还去德阳看阿公。那是个冬天盆地里少有的好天气,太阳出得明晃晃的。我说,“出去晒晒吧,天天在家蹲钙吸收不了”。阿公允诺。开车,捎上轮椅,阿公不乐意,孩子气般摆手埋怨,“不要不要,我又不是走不动!”我知道那是自尊心和犟脾气作怪,宽慰“河边那么长,想走就走,想坐就坐,方便。”好说歹说总算是应了。旌湖沿岸政府搞了文化工程,作为市民的休闲场所,漂亮得很。沿水边走一阵,阿公突然说不走了,问他累不累,坚决“不累”,不敢掉以轻心,赶快寻片空地坐下来。目力所及的远处,阳光撒在旌湖水面像细碎的金子,彩虹桥横跨水面,有白鹭在飞;近处,是小女儿忘情地才艺展示,身后的曹操塑像在风中高大威武,多么美好的场景啊!阿公也放松下来,松松围巾和帽子,敞开外套,目光望向远处。阿婆走后,阿公就随幺爸住进了旌湖边的新家,环境好起来了,可老头每次见我就要给我拿理好的相片和没穿过的衣服,可我每次都说先放着,不着急。阿公跟我闹脾气,我故作轻松。在我眼里,老头是还要见证我更长人生图景的,是随随便便能活过百岁的,这么急急忙忙交代身后我又怎能草草迎接?那天的旌湖边,我给老头拍了张照片,把曹操雕塑和他放在同一帧镜头里,坚定认为老头之于我成长的意义非凡绝不亚于曹操之于中国历史的演进贡献。照片中的阿公虽然年迈,但游目骋怀、襟怀磊落的样子着实迷人。这无疑是一次成功的拍摄。让我更爱老头的,不只是从相片的青年帅到眼前的老年,更是一位固执内向的老人能够愉快顺从地依照指令进行各种摆拍,多么难能可贵!

阿公的离世很突然。那晚是女儿舞蹈班的学期汇报课,女儿要极力表现,老师要尽力点评,只有我中途不停穿脱鞋套,进进出出。时间很快,前一个电话说阿公进了重症室,还在安排手边事情准备连夜赶过去,后一个电话进来就说已经在换衣化妆,让我们慢慢过去,注意安全。不是昨天还在打牌,今早才吃了麦片粥吗?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突然没了,叫我如何接受!以至于在即将到来的第二年的五一落笔行文时,回忆还是让我泪流不止。那音容笑貌不断浮现,抑制不住地悲恸。

那是冬日,盆地雾霾登峰造极,我想身体一向康健的老头是疏忽大意了。就在不久前,阿公才过了他91岁的生日。我当时还盘算是给老头儿买个芝士蛋糕尝尝鲜呢,还是买几双袜子饱饱暖,后来选了蓝色轻薄羽绒背心,觉得带点“小棉袄”的意味,挺好。回家给他套上。大家都说好,他也难得一回笑得合不拢嘴,只罕见听他一句,“这么帅的,拍个照嘛!”没想到一拍成了永恒。现在想来,应该是阿公专门给我留的念想吧。生日那天是个深秋的午后,东湖山公园水边,斜阳西下,层林尽染,全家老小都在,枫叶林中,我挽着他的胳膊合了影,夕阳的余晖中我们笑。这画面,永远也忘不了。

离世后,常常梦见阿公。一次梦中,他大冬天里来单位找我,说要带我下馆子。见他衣衫单薄,我问“冷不冷”,顺手给他披上我的围巾。他情绪高涨:“冷啥子,海南这两天热得很!”哦,原来老头是去海南了。我心里一惊,节约了一辈子,除了自家的馆子,也没见主动掏钱去吃个饭;除了北京看望远嫁的女儿,也没见主动掏钱去旅个游,终老算是想明白了。真是个豁达可爱的老头,值得我好好尊敬爱戴。半夜醒来又是泪湿枕巾。

还好,在阿公的生命弥留之前,我们一起去了宽窄巷子看人海,去了环球中心乘手扶电梯,路过了改造后的天府广场,在我工作的学校门口一家叫“彭记”的馆子吃了顿晚餐,顺道参观了我正在装修的新房子……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我像他乐于参与我的童年一样积极努力地参与着他的老年。带阿公了解我学习工作生活的城市,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只是留给我的时间局促了点。不过,正是因了他的见证,让我时常感觉被幸福包裹。现在,我已将那蓝色背心压在了箱底,常在梦中见见,挺好,哭一哭,笑一笑,又是一派生动又温馨的场景。

猜你喜欢

阿公老头
成长才最重要(相声剧本)
我的单眼阿公
老头与变色猫
加年华
聋子阿公的秘密
春雷
傻老头生活派
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