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干净的太阳
2018-07-17石建希
石建希
从学校分到乡上站所,人地生疏,每日的时间,还有空间,多出来大一截。
不少人下班后喜欢约在一起打打球,累得一身臭汗,或者凑个局,胡侃,喝酒。
这些事,章明不参与。办公室外面多的是青山绿水,看着就让人舒坦。
出办公楼大门往左走39步,有家相馆。一个师傅,两天也摊不着一个顾客,闲。那时照相还是个新鲜事,不是不喜欢,算是个耗钱的事。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那个闲字从嘴里冲出来,像一颗青梅,不,像夏天桌上放了三天的豆腐。八分看不起,后面还拖着二分的抱怨。
也是,你照得再好,总没有原生的鲜活,你照得再好,也不能老拿来给旁人看着,没劲。
不知道啥时候,章明喜欢上了照相。攒了半年,他买了一台相机,凤凰牌。
脖子上吊着个相机的章明不合群。都说,这小年轻,手里照相机对着青山绿水,心里挂牵的还不是城里那些椅子章子?相机都是凤凰牌,为啥不要海鸥呢?
章明还真是挂牵着城里的。城里有张满月脸,一笑起来就眯缝成一条线,脸色绯红。像太阳。
后来真就回了城。城里人多,有相机的也多。章明还是不入摄友的法眼,不说设备,对,不叫相机,叫相机太古董了。照相变成了艺术,就讲究美学,构图,艺术,永恒,反正都往高往大往上了靠,章明跟不上,没劲。
大凡领导都有追求。可巧的是新来的领导喜欢摄影,车尾箱里随时都放着个大摄影包,一台尼康相机,三只镜头,单是一个长焦镜头就是好几万。
领导的设备经常换,很少用上一年半载的,看着就让行内人心里坡坡坎坎的。局里懂摄影的人不多,局长带着章明去省城第一百货大楼摄影器材柜台,用自己九成新的镜头换了一个最新款的镜头。
没办法,领导就是喜欢镜头,佳能、尼康、哈苏,领导喜欢那些能够让人物的每个细节愈发纤毫毕现的镜头。局长喜欢人像摄影,擅长抓拍动态瞬间。
章明也换了相机,巴掌大的卡片机,方便。留个影,到此一游可以,说艺术,那是两道门的距离。
领导也笑话章明,不是说相机,是说他每天面对办公室那朵花,新来的女大学生据说是某大学的校花,摄影水平也没有一点点进步。
章明挠头,这些年他基本都是拍风景,尤其是太阳,变化不大。
领导叫章明发挥业余专长,组织摄影活动,让办公室的人都参加。
照相成了专长,尽管是业余的,章明还是有些激动,或者说紧张吧,搞得晚上都失眠。失眠的人白天就精神不大好,活动就一直拖着组织不起来。
直到领导升到市里,直到办公室女孩的长发变成了板寸,黑发变成了金发,指甲上涂满花朵,章明的业余专长也没有用上。
有人来查证领导和花朵的事情,章明说的都是自己眼见过的事,全是软乎乎的,编不成一条柔韧的绳子。不过,章明的失眠症突然好了,一切都回到从前。
局里对口支援滇南一个小县,章明去了。在那个少数民族自治乡,带着山上寨子里的村民种土豆,修厕所修厨房。人说,瞎混呗,没劲。
那里雨季旱季分明,满目青翠。梯田都是世界文化遗产,基本天天能见着太阳。哪怕是雨季,太阳都站在彩虹的后面。
阳光总是潮水一样漫过镜头里的村廓、山丘、田野和河流,它们就像寨子里的哈尼歌手,唱起歌来,单纯直接。一个亮点从黑夜里浸出来,渐渐成为乳白的一条线,把黑幕撕开一道裂缝,周围的黑暗彼此罔顾,乳白的亮色化作红彤彤的光乘虚而入,黑色像残冰一样迅速融化,变薄,要不了多久,天地村庄的轮廓就从夜幕中映现出来。
没两年,章明存下来的照片数量,比过去全部的朝阳照片还多。
偶尔他也会把那些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照片翻出来,全是红色的太阳,橘红杏红桃红,玫瑰红杜鹃红宝石红,还有勃朗蒂酒红,呵,深浅不一的红色,有乌云烘托镶嵌着金边的太阳,有碧如大海举托的太阳,反复地看来看去。
看着照片,章明就会想起阳光从空中倾泻过来,洒下来的一路明亮,落在寨子的新房上,把人和墙壁都染得橙红浓稠,温润得像包浆的玉米,或者落到窗外翠绿的树叶,还有带露的花蕊上,折射出斑斓的光芒。
章明咧开嘴,露出8颗牙齿来。
他就喜欢那样干净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