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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2018-07-14楚云兮

南风 2018年5期

楚云兮

导语:这一生偷尽奇珍异宝,你来我往,却窃不走一颗真心。

第一章

大漠白沙如瀚海,阵云三时作杀气。

鸣沙山月牙泉畔,乃是丝路往来关口,又因远离中原王廷管辖,渐成江湖黑道碰头聚会之地。其中八面玲珑,人脉广阔之人,在此建立一家客栈邸店,名曰“玉门客栈”,以供人歇息交流之用。

当此时,落日欲没,暮色四合。玉门客栈内人声鼎沸,推杯交盏之声不绝于耳。

近门处几个持刀佩剑的侠士,酒酣耳热,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听说了吗,朝廷八珍之首‘明月流星剑,最近失窃。京都早已是满城风雨。”

四下渐静,一人又道:“这些个江湖名盗们,如今又不安分了。你晓得是谁不?”

周遭鸦雀无声,这桌知道如今他们正吊着全客栈人的一口气,于是便洋洋得意起来,压低嗓音道:“这偷盗之术,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想做梁上君子,哪有这般容易。照我看,才不是那些个什么‘盗圣之辈……”话锋一顿,久而不谈,周围起了骚动,有催促那人继续的,也有嘲笑他故弄玄虚的。

那人见时机成熟,便开口大声道:“我猜,是那‘惊鸿万里李饮刀——”

轰然一声,栈门洞开。一室人的目光齐齐射向门外,四下顿然静得落针可闻,连那还在兴致勃勃揭开关子的人,都停住话茬,握着酒杯的手腕悬着,木若雕塑。

只因来人这惹眼打扮,她一身红衣似火,头戴一副白纱幂篱,纱帐下的长发隐动,宛若半匹乌檀色的缎子,极黑极红,尤为鲜明。而那红衣翩然之下身形婀娜,动如蛱蝶,静似拂柳。若非眉宇间似有似无的英气,又哪知她是江湖中人。

这女子并未拂开面前白纱,只是从袖中点出银钱,置于案上,对客栈老板娘道:“一间上房。”

声音却是叫人失望的,如同被那万里风沙磨蚀摧残一般,粗哑难听,室内发出隐隐叹息之声。

红衣女子漫不经心瞥了方才大声道“李饮刀”的江湖侠客一眼,一缕风不知从何而来,扬起她面上的轻纱,那目色中含着的一柄雪亮的剑也随之旋出,那人后颈一刺,平白打了一个刁钻寒噤,然回头一望,却只见一片红色衣角,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转瞬即逝。

沈吹雪这般岁数,若是还在金陵,大抵还是个蛾儿雪柳、翡翠罗衣的美娇娥,是恰桃李年纪,要在秦淮河上菱歌泛夜,与女伴言笑晏晏的。

然而她的桃李华年,滴滴点点算来,都尽付于这人生长恨之中了。

夜中她被鸣沙山肆虐咆哮的风沙惊醒,沙尘磋磨窗棂,发出鬼哭之音。沈吹雪骤然睁开眼睛,眼前是两道促狭而孤冷的清光,在黑夜里莹莹烁烁。这是她那一对弯刀,是出师之时师兄亲手煅好赠予她的。无数个冷清长夜,也只有师兄的刀仍忠心耿耿地陪伴着她。

沈吹雪心跳极快,仿若鼓擂。惊梦中的情景是她熟悉万分的梦魇,烈火滔天,焚毁一切。

她闭上眼,数不清心下纷乱,却看得清血海深仇。她孤身坐于黑暗之中,伸手将刀柄按住,一遍又一遍喃喃道:“李饮刀,我此番来,必杀你而后快,必杀你而后快……”

万古长夜,惟风沙不绝。

第二章

江湖偌大,沈吹雪追踪李饮刀,已有三月余,却常常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李饮刀乃是当今江湖上行踪最为缥缈诡异之人,因他一身萍踪侠影的轻功,又盗得天下无数珍奇宝贝,故而被称为“惊鸿万里”。正是惊鸿之间,相去万里。

然而沈吹雪也并非只会绣花功夫,她的师父“红袖刺月”段蝶衣,在归隐江湖之时将那江湖密密繁繁的消息网络交由她与师兄段月整理,凭她的执着与聪慧,不多时便捋出了蛛丝马迹。此番由于朝廷“明月流星剑”被盗之事,李饮刀远遁漠北,暂避风头。

对于沈吹雪来说,正是大好时机。这十年来,她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一连几日清早,沈吹雪乔装打扮,一身粗布麻衣、草帽斗笠,到玉门关附近的黑市中游荡打听。这儿消息最多最乱,但她却知道如何辨明真伪。

沈吹雪知道李饮刀的习惯,他虽是个为江湖人所不齿的盗贼,但却喜欢把自己伪装得风度翩翩,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此人好奇心尤重,喜爱中原不曾出现过的、或是极其稀有的奇珍异宝,且无论大小多少,都要偷来一观一赏,且必然是午时三刻,至于归还与否,全看心情。

对于这般爱宝如命,又拿腔捏调的贼人来说,塞满珍货宝贝的市集,显然是个好去处,

而今日恰逢黑市开市放货之时,来自西域三十六国、东海七十二岛的新奇宝物,纷纷呈上街市。奇宝异兽,珠翠罗绮,沈吹雪看得漫不经心,虽说奇怪,终究见过。

也只有在这豪华市场之上,她十岁之前敛藏的清贵之气才能够隐隐透露出来。

街头巷尾皆走了个遍,日头有了西沉迹象,店家收市打烊。这一日怕又是一无所获,沈吹雪压低斗笠,正欲离去,却被街尾一家从未见过的小铺引去目光,只因天光一昏,那摊子上摆的一盏灯便发出粲然稳定的火光来,如同一枚温热恒然的金乌。

沈吹雪从未见过此物,故而在摊前多站了一阵。

摊主是个干瘪老翁,眼皮皱缩,眯成一道细缝,隐约露出一点精光,还带着点儿鄙夷,似乎在嘲笑沈吹雪的不识好货。这目光极为不善,沈吹雪皱了皱眉头,抬步欲走。却听得身后一把温温润润的嗓音响起来:“长明灯,老先生的物件不凡。”

沈吹雪后背一僵,却不敢太过冒失,她以余光飞快一瞥,心子骤然停跳。

“取东海深渊之中巨鲸的鲸脂为灯油,封于灯下。这香气,乃是龙涎之息。此灯一经点燃,可百年不熄。常见于帝陵王墓之中,用以寻常照明的,倒是见所未见。這灯具,也是稀世珍品……”

那人一袭白衣,一把纸扇。夕晖之下,立若青松。饶是光色昏昧,却仍见他星目剑眉,面廓俊朗。加诸迎着灯火,唇角轻轻飘飘一点儿笑,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不疾不徐。他悠悠提点两句,很是欢喜的模样,却不问价,转身抬步便去。

直至此时,沈吹雪才心下剧冷,脊背发硬。

这世上能有无数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但在这冥冥之中的一眼,沈吹雪竟能猛然断定,天上地下,无数翩翩君子,唯他李饮刀而已。

她提气运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三章

一路暗地跟随,那李饮刀走入荒漠之中,远处是玉门客栈微弱却如同繁星的灯火。

天色渐暗,晴夜多星,天幕银河贯带,地盖白沙万里,蔚为壮观。

但沈吹雪却没有心思观赏这大漠异景,她的脚步陷入柔软的白沙之中,几乎没有声音,由于运气而行,步伐轻如鸿毛。她在戈壁滩荒凉的乱石残垣之间,如同尾随沙鼠的一匹狐,默不作声地跟在李饮刀身后。

那白衣之人一肩星辉,步伐潇洒,如履平地。沈吹雪见得他的脚印轻轻浅浅,如同蜻蜓点水,风一吹即散,沙一盖便无,就知此人轻功高绝于江湖大部分侠客。

一定是他。沈吹雪的心狂跳起来,手不由自主握在刀柄之上,微微发着颤。

十年前的季夏,她自苏州接到急信,唤她立刻归家。然而回到金陵之时,等待着自己的却是铺天盖地一场烈火,城东沈邸,焚了三天三夜才尽。那一夜正是第三夜之末,她呆立于府门外,身侧之人呼天抢地、熙熙攘攘,她被搡得左摇右晃,眼睛张得大大的,却一滴眼泪未流。

母亲的旧知段蝶衣将她从火场外抱出,她仍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那日之后,金陵医术名家沈氏衰落,她成了孤女。

段蝶衣将她接直金陵明月楼,不眠不休照顾她许久,却仍不见起色。直至次年初春,师兄段月从沈家旧仆口中得知沈吹雪小时喜爱吃松江楼当季的梨花糕,于是趁热买了,揣在怀里带过来。到时又小心翼翼掀开油纸包,拈一块喂她吃。

沈吹雪咬了一口,麻麻木木地嚼着,却渐渐看见段月誠挚温柔的目光,他半蹲在地上,极其耐心地喂她吃糖糕。小女孩吃着吃着忽然便嚎啕大哭,段月惊慌失措,却被沈吹雪扯着袖子擦脸,眼泪鼻涕蹭得到处都是。沈吹雪喑哑地喊了一句爹娘,总算有了神识。

嗓子正是那时候哭毁的,她自觉一生的泪水都已流干了。

沈吹雪顶开半寸刀鞘,微微俯下身去,已是蓄势待发。

李饮刀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了,微微仰着头,看那漫天星河闪烁,面上露出了赞赏之色,常人一观,还当是哪一位游学至此的文客。他始终未曾向后看过一眼,沈吹雪屏息凝神,离那白衣人愈来愈近,双手已按于刀柄之上。

李饮刀脚步微动,电光雷火之间,沈吹雪如同一羽掠击的鹞鹰,从乱石灌草之中疾冲而出,两把弯刀宛如两弦月钩,闪动着凄冷辉光,直取李饮刀后颈而去。

这一对刀削断过许多人的颈子,如同刺破一块玉,又如同削断一支笔,迅若惊雷,快若电闪。持刀的手明明是要精通绣工女红,却奈何满是鲜血斑驳。

这一刀中是她十年的夜半惊梦,十年的风声鹤唳。沈吹雪甚至没有想过若是失败该当如何,烈火与白沙重叠,思念与仇恨交错。她大睁着眼,等待刀刃入骨的感觉。

铮然一声,沈吹雪双手一麻。

李饮刀那把总徐徐摇晃在胸前的折扇,以一道取巧角度死死隔住了沈吹雪的弯刀。

眼前的面孔在星光之下有些轮廓模糊,但那双眸子却如同摘九天星辰而入,闪着清澈通明的光,甚至荡开柔柔和和一点儿笑意。沈吹雪瞳孔剧缩,反应却极为敏捷,借着隔开自己的力腾跃而起,一时间窜离那白衣人身边,腕子却隐隐作痛。

李饮刀唰地将扇子一铺,正闲闲散散摇着,欲问一句“来者何人”,却见得面前那布衣斗笠之人不要命也似,又拿刀往他死处追刺而来。他以铁骨之扇左挡右拆,本还有些戏谑之意,要出口戏弄一二,不料那人愈战愈勇,数十回合之后,竟也将他的袍袖削得零零落落。

李饮刀正色,却仍一副温温吞吞的嗓音:“这位兄弟,我和你无冤无仇。何苦这般取我性命?”

那人不答,仍然刀刀致命。

功夫真俊。李饮刀在心中赞叹一声,他本不想动手,可这人逼得实在太急,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须得尽早脱身。思及此处,李饮刀扇骨一旋,荡开直取面门的刀尖,另一把刀却朝他的腰间侧切而来,他向后一扬,又是一声尖锐铮然之声。

沈吹雪左手一空,定睛一看,才发觉她的一把刀早已陷进身后数十尺的沙堆之中,李饮刀啪地将铁扇合上,手间却提一把含霜长剑,剑光与星月交辉,劈开飞扬的白沙,如同一尾白蛇,向沈吹雪的肩侧刺去。

沈吹雪的这一定神露出极大的破绽,这一击将将就要躲避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体忽然一轻,目前风沙与剑光霎时遥远起来。李饮刀倒退两步,似乎遭了重击。

沈吹雪抬起眼去,只看见了师兄紧紧绷着的脸面,与天穹上数不尽的繁星。

她一愣,只觉那只按在她腰上的手,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第四章

夜深,段月将室内的灯花一剪,火星噼啪四溅,室内渐然明亮。

段月沉默一阵,轻叹一声,道:“阿雪,仇恨当真这般重要吗?连你的性命也可以不要了。”

沈吹雪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段月,道:“是。”

段月面色一黯,十年来,他隔三差五便会这般问沈吹雪,从小到大,答复永远是肯定的。

段月摇摇头,道:“他的武功比你高许多,你要智取,莽撞行事只会赔了性命。”

沈吹雪将视线落在那明亮的灯火之上,似是想到什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段月看着他自小陪伴到大的师妹,微微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沈吹雪锻刀那一日,他才骤然发现,自己对师妹的情意早已非青梅子时,而已然如同一树繁花,早已亭亭如盖,散发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气息。

这令他觉得惊惧。

沈吹雪阖眼思量一阵,将腰间那对弯刀卸了下来,递给段月。段月心领神会,接了过来。

沈吹雪看着自己的师兄,忽而盈盈一笑,笑容天真烂漫,便是像极了江南烟雨地,桃李年华的少女,倚在二十四桥心,那脉脉不得语的一笑。

她轻声道:“找到贼的最好办法,就是引贼入室。”沙哑声气之中,竟带着些水乡人特有的吴侬软语。

段月握紧了手中的刀鞘,眉目深锁。

鞘上还有少女手心的余温。

第二日一早,沈吹雪便来到黑市,以重金买下那一盏龙涎香的长明灯。

她并没有乔装打扮,那一身红衣似火,惹得市中之人纷纷侧目而观。一头长发乌黑如瀑,更衬肌肤胜雪。双眸黑若两枚葡萄,其里光华流转,更显活泼生动,双唇蔻丹点染,娇艳欲滴。少女面上的冷淡高傲之气,更似是某个远道而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小姐。

她抱着那一盏长明灯的灯盒,也不顾旁人诧异目光,大大方方便回了客栈。

有贼自不必找,他会上门来。

沈吹雪擦亮燧石,点燃那盏灯。灯光温暖恒定,照在她的面貌上,沈吹雪是江南女子的秀丽容貌,粉面桃腮,柳眉樱唇,若是抿唇一笑,便是绕进吴江三千春水,孤山十里春风。她不知缘何有些怅然,便托着下颔,静静看着火光燃烧。

夜深人静,沙虫幽啼。她仍坐在案前,娴静地对着那盏明灯。

灯火明亮,却照不透她的眼眸,更照不进她的内心。

灯后窗外,无风无月,仍旧星河满天。

忽而不知何处微风一动,沈吹雪眼前一暗,那灯转眼便到了一人手上。

窗棂上坐着个人,白衣折扇,剑眉入鬓。

沈吹雪也不惊不讶,只是冷冷地抬眼瞧他将长明灯把在手上赏玩,灯焰四下晃动着,却没有熄灭的迹象。

李饮刀见她淡定自若,眉峰一挑,将灯放回案上。朗声道:“一盏好灯。姑娘慧眼。”

沈吹雪抿一抿唇,仍旧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李饮刀觉得有点儿好笑,又道:“怎么?你不怕我?”

沈吹雪轻声道:“不怕。”

听得沈吹雪的声音,李饮刀似乎有些讶异,这面貌明快的女子竟是这般沧桑嗓音,深夜盗贼入室却毫不惧怕,当真一个奇女子。他又将那盏灯放在手上,掂量掂量,戏谑道:“这灯是个好灯,我今夜来,便是奔着它的。不知姑娘许是不许?”

沈吹雪眉头一蹙,道:“自然不许。”

这一答复倒遂了李饮刀的戏弄意思,他摆摆扇子,道:“哎,这可由不得姑娘。”

沈吹雪不再说话,只是起身要夺李饮刀手中的灯盏,白衣男子左闪右躲,仿佛游戏,沈吹雪思及昨夜,也是被他如此左闪右躲,儿戏一般,便觉心腔一股怒气。她跳上桌案,倾身就要扑那盏灯。李饮刀没料想她竟会如此反应,下意识朝旁侧一避,竟让沈吹雪翻出窗外,红衣一闪,他一惊,双手一松,赶忙去救人。

李饮刀破空而来,拥住沈吹雪的臂膀之时,她嗅到一股淡而冽的冷香,如同拥雪入怀般,不知缘何,竟令她的眼眶些微湿润。

随着李饮刀的落地,还有一声琉璃破碎的脆响,他将沈吹雪放下,回身一看,那长明灯早已碎成七八瓣,唯有火焰还在幽幽燃烧,释出温暖光色。

沈吹雪冷冷一笑,牢牢抓住李饮刀的袖子,挑眉道:“灯碎了,你得赔。”声音有些阴恻恻的,十分骇人。

第五章

李饮刀近来确乎有些时运不济,皇宫偷剑之时险险被金吾卫戳成马蜂窝,东躲西藏到漠北之时,又被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仇家追杀,如今又惹上一个大麻烦。这不知哪儿来的江南千金拖着他的袖子不放,一副不去告官便不罢休的模样。令他愁得一腔苦水。

“我上哪儿赔你去,我就是个偷东西的贼。”他无可奈何,却仍保持着风度,没有甩开沈吹雪的手。

沈吹雪岿然不动:“那便去告官。”

李饮刀忙道:“那可不成。”

沈吹雪僵着面容,将对方雪白的袖子一绞,好攥得更稳一些,“那便赔灯。”

李饮刀见又绕回原处,沈吹雪毫无谅解之意,于是面上的笑也挂不大住,他长叹一声,道:“姑娘有话好说。”转眼又想起沈吹雪的面容与装扮,便道:“看姑娘不似漠北之人,身側似乎也没有随从,那自当是危险重重。若姑娘不嫌弃,便与我在西域多待一阵,下回黑市开市,我再拿一盏给你便是。”

沈吹雪手劲一松,却似在犹豫。

李饮刀即便感到袖上力气骤减,却也仍旧没动。

沈吹雪将手松开了。

李饮刀长舒一口气,却没有立刻逃跑。他伸出手,将沈吹雪的腰挽在臂弯里,之前摔下楼时便觉得这姑娘轻得如同三月飞絮一般,似乎长风一吹,便会踩着流风迷失在天边一般。如今这芊芊细腰,便也同弱柳弯枝一般,虽紧张得发硬,但一提便起。

李饮刀将沈吹雪送回屋内,自个儿便坐在窗棂上,遥遥望着远方。夜风自远方千里大漠而来,带着粗粝刺人的砂石,发着呜呜咽咽的啼哭。沈吹雪坐在桌案上,顺着李饮刀的目光向外看,星河远阔,长风万里。李饮刀忽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见到贼盗还不喊杀喊打的,你还是头一个。”

“……姓沈,沈吹雪。”沈吹雪言毕,心下一动,生怕李饮刀还记得十年前之事。

然而他却神色如常,只道:“胡天八月即飞雪,倒也适合这塞下风光。”

他回头,静静看向沈吹雪。唇边弯着温润柔和的笑,夜风撩起他柔软的鬓发与雪白的袍袖,他柔声道:“李饮刀,是个江洋蟊贼。”

沈吹雪冷冷一笑,道:“蟊贼又如何。”

李饮刀饶有兴味:“阿雪姑娘当真不讨厌在下?”

沈吹雪迎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仿佛银河直落,嗓音哑然,碎散于风中:“何惧之有?”

江洋蟊贼闻言一顿,眸光飘飘忽忽落在她的身上。半晌,李饮刀对她彬彬有礼一揖,将窗牗拢上,遥遥听得一句:“夜深风凉,叨扰姑娘,当真抱歉。”

沈吹雪见他离开,心下一松,不想会如此顺遂,顺遂得令人感到不安。但只要能够接近此人,定然会有机会能够伤他、杀他。待到时机成熟,她也不须再这般伪装。沈吹雪拿起灯盏,将灯焰吹熄。

周遭沉入宁静,唯有窗外风声仍旧啼哭不止,遮却沈吹雪屋外轻轻悄悄一叠步声,愈来愈远。

第六章

沈吹雪自六月来到漠北,直至八月气候将冷之时,仍旧一袭红衣,如同无边沙海上盛开的一朵红莲。

只是她不再孤身一人,李饮刀常同她在黑市观看珍奇宝物,有时则同在沙漠中行旅游玩。沈吹雪仍旧一副面若冰霜的冷淡模样,却总不由自主被李饮刀口中的山川风物引去注意。与其说他是一位财迷心窍的盗贼,不如说他是一个对万物充满好奇的游子。

李饮刀口若悬河,常道戏言,但待人却总如轻云蔽月,温柔却疏离。沈吹雪与他一往一来,彼此揣测对方的心境,却仍旧对峙拉锯,不得结果。

二人相安无事数月,一切暗流仿佛都渐渐平息在关外沙海之中,了无踪迹。只有沈吹雪袖中一柄短匕,仍在大漠明月、绿洲晚景之中敛在她的袖中,发着冷硬寒光。

师兄段月时常催促她见机行事,莫要夜长梦多。

这一日二人一同乘坐商队的骆驼,打算到玉门关外数十里的遥远绿洲一观。不料即将到达绿洲之时,天气无常,竟遭遇了沙暴,沙尘自天地席卷而来,商人只得将驼队聚拢成团,使骆驼跪倒在地,人则避与驼峰之后。本是寻常避难,不想驼队中却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沈吹雪心一凛,李饮刀就蹲伏在她的身边,显然已经听到这迭声惨叫,便道:“遇到马贼了,他们惯挑天昏地暗的时候杀人越货。”他一顿,忽而低笑一声,道:“阿雪姑娘,抓稳我的手,我带你出去。”

听得四周杀声大起,此处已然不能久留,沈吹雪抓紧李饮刀的手,便见他踏着驼峰如若驾云踏月,轻飘飘便起了身。他的脚下是漠北马贼的杀阵,已有不少商人立毙当场,鲜血染红了雪白的沙丘。也有人发现两人,便提刀怒喝而来,沈吹雪心念一转,忽然将手一松,摔入敌阵里。

登时黄沙弥漫,她滚身躲开朝面门而来的刀戟,当听见李饮刀一声“阿雪姑娘”时,她便知道自己这数月来形影不离的潜伏,已然有了成效。这场战斗李饮刀打得极为失态,丝毫不见往日从容。兴许是周遭那重重逼近的刀枪剑戟,又兴许是身旁的一些缘故。

刀刃掀起的血风眼看就要没进沈吹雪的身体,她摔倒在地,避无可避。

李饮刀飞身为沈吹雪挡刀之时,钻心剜骨的疼痛贯穿肩胛、腹部,但他仍旧反手将剑一劈,将迎面而来的兵器齐齐削断。

沈吹雪见得目前光景,本想冷笑一声,但李饮刀却不由分说,按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欲拧断她的骨头,她一抬眼,对上一双充血的疲惫眼眸,还未及沈吹雪看清那目色中的意思,便已经腾空而起,李饮刀将她拦腰抱起,一倏忽便跃至远离战团的一侧。

鲜血从白衣处涌出,渗进沈吹雪的红衣中。

狂沙裹挟碎石,劈天盖地而来。她听见沙石在咆哮风中穿梭的锐响,却一点儿也没有刮擦在她的身上。沈吹雪觉得错愕,不止因着血腥气息愈加浓重,更是因着李饮刀似乎有意在为她抵挡沙尘。此人一言一行如同做戏,此刻竟是这般反应。

沈吹雪蹙起眉头,不知过去多少時辰,风沙渐止,李饮刀将她放了下来。

李饮刀的白衣红了大半,他颓然靠在戈壁滩一块巨石之背,微闭着眼,道:“是我失策。”

沈吹雪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缘何一顿。

她忽然想听李饮刀的绝命之言。

李饮刀抽出腰间水囊,递在沈吹雪面前,染血的手抖若筛糠。他将眉头锁了一锁,道:“往西走,便是遥远绿洲。你走罢。”

沈吹雪看着面前半袋水囊,握在刀柄上的手一紧一松。

此处荒僻广阔,若弃他而走,凭这般伤势,此人必死无疑。

沈吹雪没有犹疑,将水袋取走,转身走入茫茫大漠之中。李饮刀背靠巨石,微微掀起眼皮,看着她一身红衣似血,如同飘在沙中的一片血色斜阳,便轻轻勾起唇角,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一个时辰之后,沈吹雪却回来了。

第七章

自沈吹雪小时以来,段蝶衣的身体便不是太好,所用武学一向以身法飘忽、一击见血而闻名江湖。她本打算早日隐退江湖,不想却受故人之托,救下了独身一人的沈吹雪。过往十年之中,段蝶衣愧疚而忧伤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沈吹雪身上,她将一生绝学尽数教给这名小徒儿,对段月却从来冷言冷语。

然而江月楼的小厮们都道,沈吹雪来前,段蝶衣对段月视若己出,从来温和言语。段月为治疗段蝶衣的沉疴,不惜在江南搜罗几载,搜集了最好的灵丹妙药,甚至一度因着执念太过,神志不清。终于却是这般冷淡下场。沈吹雪小时便是细腻敏感的心思,自然见得这般区别,却总因不知缘故而惶恐不已。

沈吹雪这十年以来,日思夜想的便是报仇雪恨,最后同师兄师父归隐山林,过逍遥生活便好。然而真正身处血潭,她却发觉自己已经愈陷愈深,无可自拔。梦寐中除却幼时大火,更多是尸山血海与阴谲鬼道。然而与李饮刀一同策马大漠的这许多天里,她再未被噩梦魇住。

正是与李饮刀接触,她心中的疑虑才愈来愈深。

谈及“惊鸿万里”,江湖人士更多钦佩不已,而非闻风丧胆。在玉门试探多日,沈吹雪将他所谓传奇生平听了个遍,说他早年盗墓,如今盗人,上至王廷,下至宦门,却从未盗过穷苦百姓。乃真正的梁上君子。跟着李饮刀,便发现他平素最爱之事有二,一是偷盗,二是与百姓闲聊。瓜摊老农,客栈伙计,均能谈得不亦乐乎。

沈吹雪折返之时,李饮刀已然因着失血过多而不省人事,她将那一袋水均喂了下去,手巍巍发颤,手背贴在李饮刀的脸上,面上比正午烈阳还要滚烫。

沈吹雪背起李饮刀,男人虽轻功了得,却是很重。沈吹雪一步一个脚印,只觉整个人都深深陷落在沙地之中。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她的腿发酸泛麻,一起一落,均不听使唤。

晓星渐起,霜冷长河。

她仿佛背着一块千钧重的热炭。

耳边的吐息渐促,背上人好似有了意识。沈吹雪知道李饮刀醒了,但他却仍旧缄默。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细若蚊呐:“阿雪姑娘不是想杀了我吗?”

饶是她寻常时候被点破,该是浑身发僵,最终与他非死即活的,可如今却不能。他为何知晓,又是何时知晓,既然知晓,又何以同她周旋如此之久。

她立身站定,将李饮刀放下,男人失了支撑,立时跪倒在地。她居高临下,冷冷看他。

李饮刀仿佛猜出她乱麻蕴藏的心绪,便又缓缓道:“你那夜说不怕我,我便知道。这江湖中,怕我的人想杀了我,不怕我的人,便更想杀了我。”一声短促低沉地轻笑:“在下好奇的是……阿雪姑娘为什么临场变卦了?”

沈吹雪从袖中抽出短匕,寒光出鞘,她的声音比冷夜更为凄冷,她道:“我有问题问你。”

“十年前,金陵沈家,你为了偷出沈氏济世灵药,杀我父亲,将我满门一炬。属实与否?”

李饮刀抬起眼睛,满是血污的脸面折了他的温润如玉,却挡不住那眼中光色流转,沈吹雪被这目色催得心中一动,她蹲下身去,将刀刃抵在李饮刀的喉咙上。

“十年之前……我盗药之时,你的父亲已经被人谋杀,有人为了毁尸灭迹,将沈邸一把火烧了。我自然没有拿到那药。阴差阳错,却被你恨了十年。”

沈吹雪手剧颤,几乎握不住刀柄,却大喝:“骗子!”

李饮刀却笑,那笑一如初见时轻轻飘飘,似一缕若有若无的风中月华。

他叹息一声:“真假与否……我都快死了,吹雪啊……”

是那年他匿于画角檐廊,正是意气风发年纪,檐内大火熊熊,檐外门前,一个小姑娘大睁双眼,被往来之人推来搡去,如同一只失线木偶。李饮刀蹲在廊上看着这场人间悲剧,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盗不到想要的东西,满心失落之下,他在暗地里看了这女娃许久。

却不想相逢萍水,十年后再度相会,却不想再度相会,便纠缠不清。

惊鸿万里,无论宝物藏在何处,天上地下,王室宫廷,他无一失手。

可这世间终究还是有窃不去的东西,不是千年不见的宝灯,也不是那一年熊熊烈火中的灵药。

是她那双冷丽眼眸里偶尔流露出来的好奇欣喜,是她隐藏心绪字斟句酌时的不苟言笑。因为好奇,他顺着沈吹雪修造的一局棋步步而下,却越来越知终局何如。待得幡然醒悟这飞蛾扑火,却已经为时已晚。

“这一生偷尽奇珍异宝,你来我往,却窃不走一颗真心……唉,失败之极……”

沈吹雪却紧紧按住他的伤口,颤声道:“既不是你、既不是你!那是谁?”

李饮刀闭上眼,喃喃:“你早就知道了……”

第八章

段月见到沈吹雪时,她正在昏暗的灯下擦着一把短匕,刃上寒光闪闪。

沈吹雪红衣如火,在灯光之下,宛若一襲新裁的嫁衣。段月已经许久许久未曾见到她如此温柔的颜色,沈吹雪柔声道:“师兄。”

段月顺势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沈吹雪灯下恬静安宁的面容。

静寂半晌,沈吹雪又问:“师父身体还好么?我出塞多月,一直未曾与她有过书信往来。”

段月一怔,旋即温和一笑,低下眼去:“老样子,不过归隐山林之后,一切都很平安。”

沈吹雪握紧手中短匕,声音渐然冷淡下来:“盗药之后,师兄还好么?”

段月沉默一阵,竟是神色如常,道:“师妹是来报仇的罢。”

沈吹雪骤然起身,如同一道绯红的风,直旋在段月身前,正是段蝶衣那一式最得心应手

的红袖刺月,寒光闪掠之处,即见血封心。然而段月却只是闭眼,没有躲闪挣扎的意思,

心口微微一凉,生出针刺般的疼痛来。但却没有绝命的痛苦。

段月睁开眼,见得沈吹雪紧紧攥着手中的匕首,刀尖离他的心口不过分毫。

沈吹雪的眼泪流了满面,如同他那日将梨花糕一块块喂给她的时候,她哭得双眼红肿,眼泪如同串串东珠一般,现下一应如是。段月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沈吹雪的发顶,细细的绒发像新生的蒲柳,柔软而轻飘。他轻轻一笑,一手攥住沈吹雪的手腕,一手向前,将师妹拥入怀中。

沈吹雪在段月的手覆上来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他的意图,奈何他的手劲离奇地大,竟让她一时间动弹不得,直至温热的血从刀刃流注而下,浸满了她的手,那力道方才松快下来。

怀抱的温度春风和煦,是他们携手穿过阳春三月的秦淮河畔,烟水浸润万紫千红的繁花;渐然又是夏日时白瓷碗中茶褐色的酸梅汤汁,两人挨坐一团,瓷碗相碰,当啷作响;终于又是秋风乍起,焜黄华叶,冬雪从天际纷吹而来,冰凉彻骨,拥她满怀。

那些宝卷青帘,青青子衿的旧梦,随着心头一腔血,眼中两行泪,竟慢慢流尽了。

寒风透窗而入,钻心剜骨。沈吹雪噙泪看去。

风不定,人初静。

一盏长明之灯,正静静燃于桌案之上。

胡天八月即飞雪,雪花片片大如席。

黑市一盏来自东海巨鲸鲸脂的长明灯失窃,兴起不小波澜。官府追兵几经追查,却无迹可寻。大雪之中,马上两名官员呵着白气,窃窃道:“江湖传言,‘惊鸿万里李饮刀,想要的东西,无论天涯海角,都得偷个遍,此番想想,怕也是这贼盗作祟。”

另一人骂道:“管他刘饮刀李饮刀,只希望他别再出来作怪,早点归隐山林便好。”

正言语之间,雪幕中与他擦身而过二人,一人白衣似雪,一人红衣胜火。

奇也怪哉,这日之后,江湖再无偷盗失窃之大案。

天下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