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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北对江东

2018-07-14算了

南风 2018年5期

仲夏的夜,凌晨两点,锦城服务区。各种货车、大巴车、私家车有序地停放着,除了几个因为睡不着或觉得车里闷而站在车外轻声闲聊的人之外,司机或乘客们基本都入睡了。

尹江东围着围裙,蹲在一辆红色大巴车的油箱旁边。她可不是油耗子,她只是想研究一下那个睡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躺在两块塑料泡沫地垫上,身上穿一件黑体恤和一条街边二十块一条的方格大裤衩,他呼吸均匀,表情放松,说不定正做着一个香甜的梦。他肤色有些黑,但一看就是晒黑的,因为脸颊颜色和由于T恤上卷而露出来的小腹颜色简直就是两个种族的区别;男人眉毛浓密,眉形也好看,不知道有没有偷偷修剪;因为闭着眼睛睡觉,所以睫毛在路灯的照射下,在脸上投出长长的阴影;嘴唇略薄,说不定说话刻薄;他双手交叠在胸口,两条胳膊上共有十二個蚊子包。穿着格子大裤衩的双腿也算修长,露出来的两条小腿上共有……尹江东数了一下,十五个蚊子包。

他的工作,一定很辛苦吧。尹江东叹一口气,起身进了服务区里面的超市。几分钟后,又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瓶花露水。她对准地上的人,上下左右一通乱喷。

那人被花露水喷醒,坐起来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打完赶紧扭头看油箱,确保油箱没有被撬。他才一脸恼怒地抬头看那个打扰了自己好梦的罪魁祸首。

他凶神恶煞地抬头,看到人后随即舒展五官,换了温柔语气:“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尹江东笑了一下,“怎么?还打算装作不认识我吗?宋岭北?”

宋岭北是个长途大巴司机,跑长北——汝安一线,车程十个小时,他和一个叫祁洲的小伙子轮流开车,他们每天下午六点发车,路过锦城服务区的时候正好差不多晚上十二点,而高速公路在晚上十二点到凌晨五点禁行,所以他们一般会在锦城服务区待上一晚,等早上再继续上路。

前些天他们的油箱刚被油耗子撬过,所以他便决定直接在油箱旁打地铺,反正是夏天,车外反而凉快。只是没想到,会被尹江东发现。几年来,他一直很小心,总能成功避开尹江东的视线,都怪今晚睡得太死。

对方拿花露水把他喷醒,说了句略带嘲讽意味的话,就转头走了。宋岭北愣了几分钟,又继续躺下,然后辗转反侧半小时,睡意荡然无存。

他烦躁地起身,点燃根烟,深夜里,不远处那家招牌上写着“江东拌饭”的小小店面发出的暖黄色灯光很是诱人,肚子适时地咕咕叫起来,他再没什么理由阻止自己迈向那里。

店内空间很小,只一个简易的小吧台、一张桌子,一个客人也没有。尹江东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抬眼见进来的是宋岭北,扔下一句“把烟灭了”便继续低头刷手机。宋岭北讪讪的,退出门扔了烟才又进来。他在尹江东对面坐下,戳了戳桌面上简易的菜单,“给我来一份培根拌饭吧。”

尹江东没搭理他,起身去旁边的小吧台旁边叮叮当当一阵子,一碗韩式拌饭端上来,白菜丝、萝卜丝、豆芽、青菜等配菜整整齐齐摆在米饭上,中间放了一个煎蛋,几片培根,还有一坨拌饭酱。

宋岭北尝了一口,想夸几句好吃来着,可尹江东根本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他知道,她在为刚才自己假装不认识她而生气。宋岭北便沉默着埋头吃饭。吃完之后,他又尝试着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干巴巴坐了一阵子,便将钱包摸出来准备结账。尹江东却突然将自己的手机伸过来,屏幕上是一个二维码,她说“我只收红包,不要现金。”

宋岭北带着祁洲,变成了“江东拌饭”的常客,祁洲很纳闷,他们几年前开始跑这趟线,一直在锦城服务区过夜,宋岭北从来没在这家小店吃过饭,不仅不吃,每次还怕见鬼似地绕道走,如今也不知道突然中了什么邪,天天来这里吃。不过还好,小店虽然小,虽然只卖拌饭,但老板手艺了得,一个拌饭做出十来种口味,一个月轮着吃也不腻。

祁洲拿勺子把最后一粒米也刮干净之后,抬头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两下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尹江东:“对了姐,你这店为什么叫‘江东拌饭啊?锦城是在长江的东边吗?”刚问完又歪着头自言自语:“不对啊,我们这可是在北方,应该是黄河才对。”

宋岭北看着他迷茫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说傻小子,你难道没想过江东是个人名吗?”

“啊?”祁洲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尹江东。

尹江东斜了他一眼:“怎么了,有意见?女孩子就不能叫江东吗?我这名字可是很有文化底蕴的,它是来自……算了,吃完就赶紧走,别妨碍我做生意。”尹江东的脸色变得极快,上一秒还威风凛凛一副打算教书育人的模样,下一秒就皱着眉头赶人了。

被赶出门的祁洲一脸莫名其妙,“岭北哥,你知道那名字有什么文化底蕴吗?”

宋岭北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一下,“我一个没上过大学的文盲怎么会知道这些?”

文盲宋岭北,那天晚上做了个很有文化的梦,梦里有个小女孩,孜孜不倦的给他背诵着什么,听起来像是诗,又像歌。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从梦中醒来,是凌晨三点,车内几位男性乘客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宋岭北用胳膊支起上半身,透过车窗朝外看。“江东拌饭”的灯依旧亮着,窗口等着一位客人,尹江东手脚麻利地打包好一份食物,通过窗口递给对方,脸上露出礼貌温暖的笑容。

她的眉眼弯弯,虽然隔了距离,却在这深夜里分外清晰,慢慢地,就和宋岭北方才梦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说起来,尹江东为了自己的名字,没少和家里人怄气。彼时她年少无知,在学校里同小伙伴吵了架,小伙伴嘲笑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像女孩,她便直接从课堂上逃课回家,威胁妈妈说,如果不改名,那她就辍学。她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名字,小红小兰小丽哪个都行,就是不叫尹江东。

妈妈哭笑不得,把她拉到身边,神情有些哀伤,她温柔地说:“江东啊,你的名字是和哥哥一起取的,妈妈教你的对子歌你不记得了吗?岭北对江东那句,你不是背得最熟吗?你要是改了名字,等哥哥回来会生气的。”

尹江东不服气,挣开妈妈的怀抱,大喊“你骗人,我根本就没有哥哥。”

妈妈的眼泪忽然就啪嗒啪嗒掉落下来。小小的尹江东看着伤心的妈妈,内疚起来,她走过去抱住妈妈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安慰着:“妈妈,我刚才是胡说的,我不会改名字,我会等哥哥回来,和他一起上学下学。”

虽然说向妈妈承诺会等哥哥回来,可在尹江东的内心,还是不太相信自己有哥哥这件事的。妈妈总是告诉她,她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在远方的亲戚家住着,等过些天就会回家,可是这话说过的次数太多,太多个“过些天”之后,哥哥从来都没露过面。尹江东对“哥哥”早就从以前的期待变成了无望。

没想到的是,又过了一些时间,当真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被接回了家中。

那是尹江东记事以来,妈妈笑得最开心的一天,她的每根头发丝都传递出喜悦。尹江东也挺喜悦的,毕竟眼前的哥哥眉清目秀,看起来比她们班上任何一个男生都要顺眼,而且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那些嘲笑她名字的人,她的名字是很有文化的,为了和哥哥搭配,来自一本清朝时期的书《声律启蒙》。

父母在厨房里忙碌着烧菜,新来的哥哥便安安静静坐在餐桌前。尹江东小心翼翼靠过去,怯怯地叫了声“岭北哥哥”,对方朝她温柔地一笑,尹江东便也裂开嘴笑,笑到一半又赶紧抬手捂住嘴巴,她满脸的懊恼神色,都是因为自己前些天刚掉的门牙。

有了哥哥的尹江东神气得不得了,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宋岭北,名字很好听吧,跟我的名字是搭配的呢,来自一本清朝时候的书,我背给你听好了,云对雨,雪对风……”尹江东背得口干舌燥,不料却被打断:“你哥哥为什么姓宋呢?兄妹俩不是应该一个姓吗?还有哦,你们这双胞胎长得也差别太大了一点。”

尹江东呆住,她第一次有哥哥,只知道哥哥叫岭北,她就开心得不得了了,却完全忽略了姓氏和长相这些问题。被这样一问,她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嘴唇嗫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旁邊的宋岭北嗤笑一声,替她回答,“我们家比较开明,俩孩子分别随父母的姓,我随妈妈,江东随爸爸。还有,双胞胎也不一定长得一模一样的,奶奶您没听说过异卵双胞胎这回事吗?”

问尹江东问题的是个街坊间的婶子,年龄撑死不到四十,平日跟尹江东家关系不太好,本来想趁机说些难听话,不料却被小屁孩宋岭北呛了回来,还被叫做奶奶,婶子翻着白眼,尹江东泛着星星眼。

其实宋岭北的性格算不上热情,回家的这段时间,虽然父母每天都对他嘘寒问暖,但他总是淡淡的,礼貌又疏离的模样,对尹江东就更不用说,除了第一天见面时对她笑了一下,其余时间也没太搭理过她。尹江东本来对他的冷漠有些意见,但从这回替自己说话可以看出,这个哥哥并不是讨厌她,而是因为相处时间不长,有些生疏罢了。

尹江东就这样一厢情愿地给宋岭北定了性,坚持认为他是外冷内热的好哥哥,也坚定信念,只要自己一直保持热情和主动,可怜的哥哥一定会更快融入他们的家庭。抱着这样心思的尹江东,对父母明显略有偏心的举动视若无睹。

给哥哥买更多的衣服?那就买吧,反正哥哥更好看一些。

吃饭时将她喜欢的菜放在哥哥眼前?也没关系,反正伸长胳膊也能够着。

妈妈曾委婉地提过一句,哥哥是男生,住的卧室是之前的杂物室,是不是比较小?那好,不用再说得更明白,尹江东痛快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主动要求把自己那间更大的卧室让给哥哥。

她对宋岭北如此这般鞍前马后,宋岭北却神色复杂地看她:“你不会生气吗?我没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应该对你更好吧。”

尹江东毫不在意地回答:“为什么要生气?爸妈喜欢哥哥,我也喜欢哥哥呀,我们是一家人嘛。”

宋岭北好像被噎住一般,他皱起好看的眉毛,像在生气,又像在沉思。

要是仔细算一下的话,宋岭北和尹江东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差不多能有十来年。他们年龄一样,被父母送进同一所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一起的。

宋岭北话不多,在学校里的小伙伴也不多,但他也不太需要其他小伙伴,有一个尹江东就够吵的了。尹江东不喜欢做作业,就喜欢看电视,上学或回家的路上,就给宋岭北讲电视情节,从“蓝猫淘气三千问”讲到“海尔兄弟”讲到“名侦探柯南”。她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讲到激动处,却忘记了被歹徒绑架的女生叫什么名字,她挠着脑袋半天想不出来,一旁的宋岭北懒懒地回应一句,“叫武居直子”。

尹江东有些尴尬:“原来哥哥你知道啊,我以为你在旁边看书,没注意电视里面演了什么。”

宋岭北扭头看了一眼女生脸上难掩的失落,无奈地笑了一下,接着说:“你继续讲,我也就只是听到名字而已。”

后来韩流入侵,尹江东是被感染得最深的第一代。韩剧1.0的时代,流行车祸失忆和绝症。尹江东每天在路上讲到的便变成了当时风靡一时的《蓝色生死恋》和《天国的阶梯》。那时的她,也渐渐不满足于只是口头讲述,还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能进入情景的戏精。

回家的那条道路两旁,是一棵棵排列整齐的笔挺杨树。尹江东随手抱住一棵,探出半个脑袋来,满目深情地问宋岭北,“欧巴,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当什么呢?”

那时的宋岭北在外人面前依旧寡言,跟尹江东在一起的时候,却已然被对方的某些智障言行所传染,于是,他抬起头,悲伤地望了眼天空,道:“我想当一棵树,因为树一旦在一个地方,以后它都会永远在那里,不换地方,这样他就不用跟家人分开。”

宋岭北皮肤白净,眉毛浓黑,跟电视剧里俊熙的扮演者甚至有几分相似,他在一个微风拂面的好天气里,抬着头这样感慨,露出渐渐明显的喉结和已经锋利的下颌角,少年年纪正当好,尹江东看得差点流出口水。

半晌,她回过神来,跺着脚大叫:“错了错了,这是我的台词,你应该反问我下辈子想当什么。”

旁边路过的同校少女们被这出戏吓得不轻,平日里似一朵高岭之花般冷漠的男神宋岭北竟然会配合别人出演如此幼稚的情景剧。

不仅别的女生不解,尹江东也很纳闷,“哥,你怎么记性这么好?你最喜欢看的节目不是‘今日说法吗?怎么把我的韩剧台词都记下来了?”

嘴上是抱怨的口吻,可尹江东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一整罐的蜂蜜,因为她的哥哥为了和她有共同话题,竟然背了台词。

宋岭北离开的前一晚,曾经来过尹江东的房间。

他敲门的时候,尹江东其实并没有睡着,但她临时起了小心思,就闭上眼睛装睡。她听见房门被推开,宋岭北刻意放轻脚步走了过来,接着,她阖着的眼皮感应到了微弱的光亮,并不刺眼,应该是宋岭北打开了床头的台灯。然后,又是拖动椅子的声音,宋岭北好像坐在了她的床前。

决定装睡的初衷,是想找合适的时机跳起来吓他一跳,可宋岭北的举动让尹江东觉得奇怪,所以她继续闭着眼睛。

宋岭北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了十几分钟,而且好像有一直坐下去的意思,尹江东忍不住睁开眼睛,却在睁开的一霎那,被俯身下来的阴影笼罩。

嘴巴上柔软灼热的触感令尹江东四肢发麻,脑袋当机,甚至出现了莫名的耳鸣。大概两三秒之后,尹江东听见门口传来妈妈震惊又愤怒的声音“宋岭北,你在做什么?”

尹江东迅速重新闭上眼睛,祈祷自己巨大的心跳声没被听见。

第二天早上,尹江东起得有些迟,她揉着眼睛走进餐厅,父母坐在餐桌前,碗筷摆了三副,尹江东假装没看见妈妈泛红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四处张望:“哥哥呢?还没起床吗?”

“哥哥去亲戚家暂住了,他说高考前想换个环境,走得比较急,没来得及和你说。”妈妈的声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哦”尹江东只是简单应了一声,便夹起自己面前的那颗煎蛋塞进嘴里。

爸爸神色严肃,咳嗽好几声之后,看起来随意地问:“昨天睡得好吗?”

“挺好的呀,一觉到天亮,难得今天是星期天嘛,根本不想起床。”尹江东看着父母明显松口气的神情,餐桌下握成拳的左手掌心里汗津津的。

入秋后的某个夜晚,一辆警车早就候在了锦城服務区,尹江东在店里切拌饭需要的配菜,她看着窗外的警车,没来由的心慌。她摘下手套摁亮手机,时间显示着23:50,宋岭北的车应该也快到了吧。

23:59,熟悉的红色大巴车缓缓驶来,尹江东的一颗心放平了一些,但瞬间又提了起来。因为她看见警车里下来的警察径直走向了大巴,等到大巴车停好,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前后门都打开让乘客下车,而是只打开了前门,接着,警察上车,前门被重新关上。

周围慢慢聚集起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大车小车上的乘客或车主,超市里或小饭店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大家聚在一起,对那辆大巴车指指点点,尹江东也挤在人群里,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宋岭北是那辆大巴的司机,而警察在里面。她的脑子里一团糟,眼睛也慢慢蓄起泪水。

突然,大巴的前门再次打开,警察架着一个中年妇女走下车,妇女的手腕上,是明晃晃的手铐。宋岭北和祁洲随后出来,宋岭北的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熟睡的孩子。人群中的喧哗声更大了,尹江东反而平静下来,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要宋岭北没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后来中年妇女被带上警车,宋岭北将手中的孩子交给警察,警察跟宋岭北握了几次手,笑眯眯地同他说了些什么,尹江东隔着人群,断断续续听到几声警察对宋岭北说的谢谢,加上人群的讨论,她终于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实故事很简单,那个妇女是个人贩子,从长北拐了小孩,乘坐宋岭北的车去汝安,不料在半路被宋岭北发现不对劲,宋岭北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报了警,警察核实情况后,便提前来锦城服务区等着。他们一起合力抓住了可恶的人贩子。

真是个温暖又正能量的好故事。尹江东却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迅速沉下来,转身回了自己店里。

警车开走,人群又讨论一会儿,渐渐散开,宋岭北和祁洲才推门进来,尹江东将准备好的拌饭给他们端上桌。

祁洲一副吃了兴奋剂的模样,给尹江东仔细讲解他们这惊心动魄护送犯人的一路。尹江东配合着用惊讶的语气问:“那你们怎么就看出来她是个人贩子呢?她也可能是孩子母亲啊。”

“岭北哥看出来的啊,还是岭北哥厉害。”祁洲的称赞很真心,宋岭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头对尹江东说:“其实留意一下就能发现,是不是亲生父母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的。孩子在车上哭闹的时候,那位乘客扒开孩子的嘴喂了药,过了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应该是安眠药,如果是亲生父母,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哦?是这样吗?区别有这么大吗?难道你拐卖过小孩?……还是,你被拐卖过?”旁边的尹江东歪头看他,她嘴角有着笑意,眼里却是别的东西。

宋岭北吃饭的勺子停了下来,半晌,他对身边的祁洲说:“快点吃完去睡觉,今天已经耽搁不少时间,明早还要赶路。”

祁洲不傻,明显看出宋岭北和尹江东之间气场不对,他迅速抹了一把嘴出门,给二人留出空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长久的沉默过后,宋岭北开了口。

“知道什么?知道你不是我哥吗?”尹江东依然是不冷不热的笑,“大人或亲戚们的闲话,你当我听不懂吗?我的确是有个双胞胎哥哥,但他早死了,我妈很伤心,但又怀不上别的孩子,所以你才来了我们家。这些闲话,稍微长大点的时候,我就能判断它的可信度了。”

“后来你离开,我搬回你的房间,查看了你全部的上网历史记录。你看过那么多相关资料,早就想走了吧。”

宋岭北扶着额头回忆片刻,大概想起来,那时候电子设备远远没有现在这般发达,尹江东家那台唯一的台式电脑,就放在他的卧室,而电脑对他的用途,除了看今日说法,还可以让他浏览各种网站、论坛和贴吧,那些论坛和贴吧,都有着同样的关键词——“被拐儿童”、“走失儿童”、“被拐儿童如何回家”等等。

“后来,我还看了你参加的那期节目。”尹江东看着窗外,继续波澜不惊地说,“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撒谎,你在我们家那些年,我爸我妈还有我对你还算不错吧,你直接说出来也无妨,干嘛要骗大家说你被拐后一直在外流浪呢?怎么,怕我们继续纠缠你吗?其实你也不用担心,你走之后,我妈的确伤心很久,但后来她成功做了试管婴儿,是个男孩,跟我长得很像,人家都说,我们一看就是亲姐弟。”

听到这个,宋岭北有些局促了。他没想到尹江东会看过那期节目,他酝酿一番,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江东拌饭”的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尹江东起身,准备等这位客人点餐。宋岭北的位置是背对门口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来人,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当是深夜肚子饿了来吃饭的客人,便没再多想,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他听到一声惊呼,还有后背突如其来的一股冲击力,他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回过头去,便是仓皇推门逃走的中年男人,和胸口染满鲜血的尹江东。然后,他才想起来,刚才那个男人,是他们车上的乘客,和那个被抓走的女人睡上下铺。

那应该是锦城服务区那段时间里最不平静的夜晚了吧。先是警察过来带走了一个人贩子,却忽略了人贩子还有同伙,一路上一直和她保持距离掩人耳目的老公,他气不过妻子被抓走,便把气撒在报案的司机身上。没想到被一个饭店老板挡了一刀。

听说,人在快死的时候,脑子里会像走马灯一样回忆起一生中的一些事。宋岭北不知道尹江东替自己挡那一刀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人生中什么事。倒是他自己,在送尹江东去医院的救护车上,在手术室外,源源不断地回忆着过往。

他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甚至连小康都算不上的家庭,他有一个弟弟,因为家庭条件的限制,他和弟弟总是吵架,因为食物,因为玩具。被拐那天,他和弟弟都看中了一把玩具枪,但父亲却说只买一把,回家俩人轮流玩。宋岭北不同意,因为他知道,回家之后,弟弟便会霸占着那把枪,而父母便会给他讲孔融让梨的故事。

宋岭北赌气地跑出商场,不一会儿就迷了路,然后不知怎么的,就被拖上了一辆面包车。不知道睡了几觉、睡了多久之后,他就被领到尹江东家里了。

一开始,他是愤怒又害怕的,他们甚至给他取了新的名字,让他叫尹岭北,他当然是不可能答应的,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宋浩,名字怎么能随便让别人改呢?

可是那个傻啦吧唧的话唠小姑娘,见人就要介绍自己,还给人家背《声律启蒙》,好吧,姓不能换,名字……随便叫吧。

他就像被温水煮的青蛙。他开始觉得那家人很好,那个阿姨给他买了很多衣服,那个叔叔给他挑了很多玩具,他们的亲生女儿,那个名字像男生的女孩子,甚至把卧室都让给了他。

他甚至开始想,不然就一辈子留在尹江东家算了。

他是越来越喜欢那个家庭,喜欢尹江东的爸爸,喜欢尹江东的妈妈,喜欢尹江东。可是,他对尹江东的喜欢是不是太多了点呢?多到超出了对妹妹的喜欢,不过本来,她也不是妹妹。他不知道那份喜欢是什么时候变多、变质的,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所以,他逃跑了。逃跑前,还故意在妈妈起夜的时候,进了尹江东的房间。

就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个坏孩子吧,不然,如果他们挽留,他说不定真的会留下。

后来,有一档专门替人家寻找失散亲人的节目找到他,他参加了节目,和亲生父母还有弟弟在台上抱作一团,他们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台下的观众也在默默流泪,可是宋岭北自己,却哭不出来。

他没有不想承认在尹家的日子,只是他记得拐卖他的人从尹父手上接过的信封,鼓鼓的一踏,他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如果说出来,他不确定是不是会对尹父有什么影响,所以,他隐瞒了。

他真的,不是想抹掉那段日子,他只是想保护他爱的人啊。

手术室的门打开,尹江东被推出来。她的麻药还没有完全清醒,医生嘱咐宋岭北要多和她聊聊天,别让她睡着。

医生显然多虑了,药劲儿没过的尹江东,恢复了小时候的话痨本性。不用宋岭北引导,自己就喋喋不休说起话来。

“你知道我為什么去开饭店吗?”尹江东大着舌头,眼神迷茫,像喝醉酒了一样。

“为什么?”宋岭北配合的问。

“呵呵,因为,我大四那年坐车的时候,在锦城服务区看见我哥啦,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所以我就决定在那里开一家小饭店,等他看见我……果然,我只等了三年,就等到了,嘿嘿嘿”尹江东说几句,就傻笑几声。

“是吗?那恭喜你啊!”宋岭北眼眶发涩。声音颤抖。

原来,那家店是开给他看的啊,原来是故意取那样的店名的啊。要是他早一点知道她在等他该多好,那自己就不用连进服务区的厕所都躲躲藏藏,生怕她看见,又怕她看不见。她也不用等三年了,她甚至一天也不用等,因为她的小店开张的第一天,他就看见她了。都怪他太胆小,他在尹家的时候,觉得不能和她在一起,离开尹家之后,又觉得不配和她在一起。

“宋岭北”尹江东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宋岭北以为她清醒了,赶紧回神,却看她眼神依旧迷茫,“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呢?我那么令人讨厌吗?”

宋岭北刚想解释,尹江东便又开口了“可我好喜欢你啊,所以你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很伤心,因为你走了,我们就不是兄妹了,哈哈。”

宋岭北愣在那里,他就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又听见尹江东说:“我们的名字是搭配的呢,来自一本清朝时候的书,我背给你听啊,云对雨、雪对风……”

宋岭北失笑,然后跟着尹江东的节奏,和她一起背诵起来。

尹江东的眸子慢慢变得清亮,她看见她喜欢的人,在背诵她喜欢的句子。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