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文学的邀约(二)
2018-07-14朱伟
格非,本名刘勇,1964年出生,江苏丹徒人。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同年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格非文集》、《欲望的旗映》、《塞壬的歌声》、《小说叙事面面观》等。他的中篇小说《褐色鸟群》曾被视为当代中国最玄奥的_篇小说,是人们谈论“先锋文学”时,必会提起的作品。本文的作者朱伟是资深媒体人,原《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
格非非常细致地描写了这个女人移动时,裤子的皱褶赋予身体的弹性,他的欲望似乎是由线条、几何图形构成的。
小说是在以第一人称叙述中,女人在“买木梳吗”的叫卖声中向“我”走来。“买木梳”是昔日地下党的接头暗号。她走到“我”跟前,捡起一颗靴钉,就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我”则租了一辆自行车(时间错位了)追到城外。“我”在漫天的大雪中跟踪着女人的背影,上了一座木桥。背影消失了,“我”却被一个提马灯的老人叫住。老人说,这是一座断桥,你不能往前走了。
故事的后半部分,“我”与这个女人又重逢了,时间又是在早春。“我”正沿着湖散步,看到一对男女从坡上滚下来,正是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一个瘸子。在村里的一个小酒馆里,我又看到了女人和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喝醉了,女人去扶他,被啐了口痰,推倒了。“我”帮她把醉汉背回了家。女人请“我”喝茶,“我”对女人说,七八年前,在企鹅饭店门外,我跟过你。女人说,你是不是记错人了?我十岁起就没进过城了。
故事再发展,一天雨后,那女人来敲门,说她丈夫昨晚喝醉了酒,掉进粪坑里,死了。“我”跟她到家里,入检时,看到尸体竟“抬起右手解开了上衣领口的一个扣子”,未死,就钉上了棺盖。送葬后,女人说她害怕,让“我”至少陪她三天。第三天晚上,“我”上床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闪电中一个赤裸的少女站在院子里,“她婴儿一样的脸上挂满泪珠”。“我”把所见告诉女人,女人说,那是你的幻觉。“我”说,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的尸体漂浮在断桥下的河面上。她苦笑了一下,我就说,我们结婚吧。女人婚后不久,就死了。
故事的结尾,“不知过了几个寒暑春秋”,我又见到了棋,但她却好像不认识我。她说,我不叫棋,您一定记错人了。她打开怀抱的夹子,里面是一面镜子……
有些读者埋怨格非的小说无故事,其实,他的悬念是需要你去寻找的。用传统的故事来衡量,他的故事可能是抽象的,有点“白马非马'或者玄学的味道。此她非彼她,之间相隔着时间,时间是具象——小说的结语是,“这些褐色的候鸟天天飞过水边的公寓,但它们从不停留'这就是格非要告诉你的时间差。在时间的轴线上,如棋所说:“你的故事是一个圆,它在展开的时候,也意味着重复,你可以永远讲下去。”而我以为,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结构。在这结构中,事实即非事实,都是错位的。本来,小说就是虚构的。
1988年,我在《读书》杂志开一个“最新小说一瞥”的专栏,推荐各种“先锋”实验小说。那时候,“解构主义”时髦。1989年初,刘心武让我组一期新锐小说的稿,余华给了我《鲜血梅花》,苏童给了我《仪式的完成》,刘震云给了我《官场》,查建英给了我《献给罗莎和乔的安魂曲》,格非给了我《风琴》。
《风琴》也是一个错位的悲剧:游击队队长王标率队伏击日寇,来的却是迎亲的队伍,鬼子到了赵庄,掳了冯保长的老婆和理发匠的女儿,驻扎在赵财主家,赵财主带着姨太太逃到城里去了,儿子赵瑶却没走。他在家里弹那架老式的风琴,日本人似乎能听懂他在刺刀威逼下弹的曲意。随后,格非又在冯保长找王标和王标找冯保长上,设计了一个时间错位。王标告诉冯保长,游击队要在江边打鬼子一次伏击。冯保长担心伏击地点离村太近,又去找了赵瑶,让他设法引鬼子绕开。赵瑶则感觉到冯保长,“所有忧虑与恐惧都是为了那个女人”。接下来,在赵瑶的注视中,游击队进入了鬼子的埋伏圈,全部牺牲。小说里,作者两次提示了主题——王标想起母亲的话:“在地里撒下荞麦种子,却收获了一袋芝麻。”结尾是,解放后,冯保长被定为了汉奸,被枪毙了。赵瑶则隐姓埋名隐居起来,后在修理风琴时引起了女教师的注意,死于“文革”。
格非是有意省略了答案,让读者自己去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做出判断。
1989年,格非用三个月,写完了他的第一部长篇《敌人》。这部16万字的长篇有一个引子,从一开始就提出悬念: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尽了子午桥边赵家的店铺、作坊。仇敌是谁?财主赵伯衡在一张宣纸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就死了。他的兒子赵景轩在四处打听火灾的细节后,把一个个人名划掉,在还剩下三个时,也死了。赵景轩的儿子赵少忠则在看了一眼那张宣纸后,就将它揉破,丢进了火盆。
小说正文却始终没有揭晓那三个名字,只描述了赵少忠家人一个接一个的神秘死亡。先是赵少忠的老婆吃了有毒之花,自杀了。接着是孙子“猴子”死在了水缸里。两个儿子,先死的是老二赵虎,然后是老大赵龙。两个女儿,小女儿柳柳裸死在芦苇荡里,大女儿梅梅则从婆家逃走了……
刚读时,你会觉得每个人的死,都有因果。大儿子赵龙每晚都去酒坊赌博,欠了赵立本一屁股债,老板娘帮他还,他与其偷情,又欠了老板更生的情债。“猴子”不是赵龙的儿子,他媳妇与收蚕茧的小白脸私通,后来跟着收蚕茧的船走了。小儿子赵虎也是在贩盐路上欠了债,大年初二就有女人来给他送花圈。他称遇到了劫道的,柚上有血。赵少忠问,何处劫道?他答:偃林寨。这时,格非的描写是:“赵少忠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柳柳在烧纸时遇到了皮匠的调戏,烫伤了皮匠的手,后来又到酒坊替赵龙抵债……每个人的死都有可能是自己结下的冤家,自己制造的敌人。但读到后来,不对了,觉得針是被一种神秘力量操控着,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阴谋链。
格非在上世纪80年代,迷醉于纳博科夫的名言:“艺术达到了不起的境界是,具有异常的复杂性与迷惑性。”因此,阅读他的小说,就要分辨他刻意制造的迷惑,他要让你在受骗的过程中,获得启示。
我还记得,张艺谋当年读到《敌人》后,曾专让我把格非请到京,在我家谈过几天,他想请格非将《敌人》糅于《迷舟》,写一部电影,终究未成。格非的小说,要改成张艺谋的电影,太难了。
1990年,格非又写了一个短篇《唿哨》,很吸引我,写的是《晋书·阮籍传》中的意境:“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格非省略了孙登的回应,写了一幅静止的画面——午后阳光下,有一个没下完的棋局,孙登的目光移出门外,看到一个池塘,塘边有垂钓老者,池后有金黄的油菜花和隐现的木桥。木桥后,棉花地里有直起腰的女人,桥下是闪亮的河水。棉花地外还有一条小路,也有女人顺着小路而来。阳光会突然^隐,复又像潮水一样扩散。这个棋局似乎是孙登与阮籍的,因为阮籍对孙登说:“世上没有一种诺言是不朽的。'这个开头与小说结尾,阮籍离开,孙登听到远处传来他的唿哨之间,相隔了很长的时间——?小登的女儿坐在棋局前,对孙登说:“你在等一个人吧,那姓阮的朋友看样子不会来了。”小说又交代,女儿嫁到外乡后,很久没回来了。然后,坐在棋局对面的,变成了那个走来的女人。格非交代,“他们之间那盘棋不知下了多久”。
这样的短篇,格非后来又写过《锦瑟》、《公案》、《凉州词》,但我都觉得,缺少了《唿哨》这样的机智的悠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