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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联的国际宣传策略及其历史回响
——以“左联五烈士”事件为中心的考察

2018-07-13李掖平

东岳论丛 2018年4期
关键词:左联前哨左翼

郭 帅,李掖平

(1.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46;2.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中国左翼文学始终是在中国共产党指导下的文学样式。为了更好地团结左翼作家,中共组织了群众性团体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左联”)。当时的中共在1930年代前半段,受共产国际影响尤为显著。在这个时间内,中国左翼文学的国际性也得到了广泛的彰显,与苏联、日本、美国、西欧等国的左翼文学界关系非常密切,同属于国际左翼文学阵营。中国左翼文学由此具备了十分广阔的国际视野,尤其是在理论建设和文学交流的诸多环节,具有国内其他文学形式所不具备的国际资源和空间。

当“国内”语境发生压缩和危机时,中国左翼文学界就特别倚重国际空间的存在和国际资源的使用。比如左联每当遇到国民党迫害或重要国际事件,常常有意识地在国际空间内展开宣传,以期获得国际左翼文学界的支持。在向国际空间展开宣传时,左联往往不拘泥于纯粹的文学宣传,而是将对中共革命的宣传揉入左翼文学宣传之中,合二为一。如此一来,就形成了十分特殊的国际宣传策略。在这种宣传策略之下,为达到宣传目的,宣传内容常常发生诸多曲折变异乃至于不尽符合实情。从这种国际宣传操作中,也能够更加深刻地看到中国左翼文学在“国际”空间中的特殊性能。1931年,面对十分复杂棘手的“左联五烈士”事件,在左联的领导下,就开展了这样一场十分策略性的国际宣传。

一、一份宣传文件的五种国际版本及策略性宣传

“左联五烈士”是经典的文学史事件,指1931年2月7日在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国民党杀害了五位左联盟员:殷夫、柔石、胡也频、冯铿、李伟森,事后,左联党团书记冯雪峰直接指导了这个事件的宣传。这次宣传纪念活动,围绕秘密机关刊物《前哨》(第二期改名《文学导报》)开展。在1931年7月底出版的《前哨》创刊号即“纪念战死者专号”上,左联对国内发表了纲领性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以下简称《国内宣言》),对国外发表了《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以下简称《致各国书》)。据实际参与宣传活动的左联党团成员夏衍回忆,左联决定将《前哨》上适合国际宣传的文件,经由左翼国际人士翻译后,“通过最妥善的途径送发到北美、欧洲与日本”*夏衍:《懒寻旧梦录·左翼十年》,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93页。。左联对“五烈士”进行国际宣传的文件,就是《致各国书》。

但是,发表在《前哨》上的《致各国书》,并不是各国左翼作家所实际接收到和看到的《致各国书》。据笔者所见,除《前哨》上的版本外,另有左联致高尔基英文版《致各国书》,美国《新群众》杂志载英文版《致各国书》,俄文版《致各国书》,日文版《致各国书》。通过仔细比对可知,日文版的《致各国书》是尾崎秀实根据左联致高尔基信的英文版翻译;载于苏联《国际文学》的俄文版《致各国书》,也是根据左联致高尔基英文版《致各国书》翻译;登载于美国《新群众》杂志上的英文版《致各国书》,与左联致高尔基《致各国书》除了一个段落略有出入外,基本相同。也就是说,英文版《致各国书》,是其他版本的母版。

很大程度上,这几种国际版本《致各国书》的出现和传播过程,就是“五烈士”事件国际宣传的过程。各版本的《致各国书》掀起了国际革命作家抗议中国国民党屠杀左翼进步作家的轰动性宣传。

在苏联和欧洲方面的宣传,主要借助国际革命文学家联盟的推动。1931年4月19日,左联发给高尔基一封信,即英文版《致各国书》,开头写道:“我们请求你把这个呼吁书尽可能更广泛地散发出去,把它译成俄文和通知所有的苏俄作家。我们请求你把这个呼吁书以国际的规模散发出去。”*左联致高尔基《致各国书》的英文版,由戈宝权根据莫斯科高尔基博物馆提供的英文原件照片翻译为中文,载戈宝权:《高尔基与中国革命斗争——纪念高尔基逝世二十五周年》,《新华月报》,1961年第8号。高尔基在四月底五月初收到此件,年迈的他正在意大利索伦托休养,没有立即复信。但是,这个《致各国书》被迅速翻译为俄文,刊登在国际革命文学家联盟机关刊物《国际文学》上,同时由英、法、德、西等多种语言扩散开来*《致各国书》的俄文版,由戈宝权根据苏联科学院出版局《高尔基与外国作家通信集》的俄文翻译为中文,载戈宝权:《高尔基与中国革命斗争——纪念高尔基逝世二十五周年》,《文学评论》,1961年第3期。。左联很快就收到了国际革命文学家联盟秘书处发来的《革命作家国际联盟为国民党屠杀中国革命作家宣言》。该《宣言》1931年8月全文发表于左联《文学导报》,后附苏、德、英、法等12个国家近30名作家的联合签名,其中包括法捷耶夫、辛克莱、巴比塞等国际著名作家*《革命作家国际联盟为国民党屠杀中国革命作家宣言》,《文学导报》,1931年第3期。对这个宣言内容的真实性,笔者存疑。。一时在中国文化界引起不小震动。高尔基后来根据萧三等人的专门介绍,特别写了一封《致中国革命作家》的信,发表在国际革命文学家联盟刊物《消息报》上*萧三:《我为“左联”在国外作了些什么?》,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左联回忆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76页。。

美国方面的宣传,则更加便利。左联一直与美国左翼杂志《新群众》保持密切关系。当《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出版,《新群众》立即准备予以翻译转载,并给左联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当即附上《新群众》翻译的《前哨》专号的封面*《美国〈新群众〉》,《前哨》,1931年第1期。。编者密凯尔·果尔德代表左翼的约翰·里德俱乐部和《新群众》杂志社表态声援*《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作家对于中国白色恐怖及帝国主义干涉的抗议之二、美国无产阶级诗人和作家密凯尔·果尔德》,《前哨》,1931年第1期。,并快速地将《致各国书》在1931年6月《新群众》刊登,易名为《中国作家致全世界书》*《致各国书》的《新群众》英文版翻译,载戈宝权:《在美国发表的三封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信》,《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在美国文学界引起反响,“五十多个美国的领袖作家,一致抗议对中国作家的屠杀”。

由于日本政府敌视共产主义,日本方面的宣传,巧妙地借助了鲁迅作品的翻译。“五烈士”事件甫一发生,尾崎秀实就把消息向日本国内进行了报道。日本作家山上正义翻译了一些左联烈士的作品。为了能够出版,决定在书的封面只写“《阿Q正传》”,在小说《阿Q正传》之后附上左联烈士们的作品,最终由日本同文书院于1931年10月在日本发行*详见夏衍:《懒寻旧梦录·左翼十年》,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91-193页。。该书中,尾崎秀实用白川次郎的笔名写了序文《谈中国左翼文艺战线的现状》,在该序文中全文收录了《致各国书》。只不过为了保险,日文版《致各国书》略去了原文件的题目和激烈词汇,但仍在日本左翼文艺界鼓起不小声势*日文版《致各国书》的中文翻译,见吴元坎:《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1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63-166页。。

《致各国书》以“国际的规模”散发到国际革命作家阵营中,产生了“国际的规模”的反响。国际作家们以联合签名、个人谴责、慰问信件、文学创作等形式,表达了关切。苏、美、奥、英、日等国作家,代表本国的革命作家团体,与左联取得了沟通。《前哨》和《文学导报》连续三期刊载国际作家们的反响。鲁迅更亲自翻译了德国革命作家路特威锡·棱代表德国无产阶级革命作家联盟发来的抗议宣言*《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作家对于中国白色恐怖及帝国主义干涉的抗议之一、德国革命作家路特威锡·棱》,《前哨》,1931年第1期。。

国际左翼作家团体和个人的回应,其言辞十分激烈,他们纷纷谴责国民党“残害中国革命”“屠杀和迫害大批革命作家”。这种独特的国际反响,与“五烈士”国际宣传直接相关。四种国际版本《致各国书》,单单在字数上,就是《前哨》上的《致各国书》的两倍多。至于内容上与《前哨》的出入,更无处不见。综合起来,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策略性宣传:

可见,四种国际版本的《致各国书》大篇幅描述国民党残杀共产党、监禁左翼作家、开展民族主义文化组织,并不仅仅为了交代“左联五烈士”遇害的国内背景。而是借此向国际说明,不惟“五烈士”,国民党向来对一切涉及无产阶级的人与文,都是毫不留情。这使得“五烈士”事件作为一个鲜明的政治事件引起国际无产阶级的重视。国际作家签名的《革命作家国际联盟为国民党屠杀中国革命作家宣言》,直接援引共产国际指示来为这次事件定性,明确这次惨案的阶级斗争性质*“中国阶级斗争的剧烈——最近共产国际所指示出来的——在文学方面也表现出来了。国民党的屠杀的反动派,受着苏维埃区域发展的恐吓,不但对无产阶级的文学团体和文化团体加紧压迫,就是急进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团体和文化团体,也不肯‘饶恕’了。”《革命作家国际联盟为国民党屠杀中国革命作家宣言》,《前哨》,1931年第3期。。既然阶级斗争是国际性的,左联的宣传当然也就具有国际意义。

第二,四种国际版本的《致各国书》,均生动具体地描写了“五烈士”等人被杀害时的悲壮情境。

《前哨》的《致各国书》,基本是平叙:“国民党用了活埋和枪毙的毒刑,于同一的时刻,暗杀了十九个革命家(其中一人是孕妇),五个革命作家,——一共虐杀了二十四人,连资产阶级的法律手续也不曾经过,到现在也不宣布。”*《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前哨》,1931年第1期。

然而,无论哪一种国际版本《致各国书》,都比《前哨》版本详细数倍。寄给高尔基的英文版具有十分生动的场景描写*“这二十四个人,是在7日的午夜不久之前提出监狱的。当士兵来押他们走的时候,这些被判刑的男人和女人齐声高唱着《国际歌》。此后,他们的歌声还不断地从监狱的墙壁外面传进来。经过了一段长的时间之后,步枪齐射的响声压倒了大部份人的声音,只剩下五、六个人在唱着歌。在下一次齐发的枪声之后,除掉一个人以外,所有的声音都沉默了。这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唱着,好像这个被难者是受了重伤。在六次齐发的枪声的最后一次射发之后,这个声音也沉默下去了。”戈宝权:《高尔基与中国革命斗争——纪念高尔基逝世二十五周年》,《新华月报》,1961年第8号。,而《新群众》版本的《致各国书》更强调真实性:“一位囚徒,现在讲出他们被处死的详情。他说,半夜里他听见他们被提出牢房,随后他听见他们和士兵们的脚步声音。接着就传来《国际歌》声,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唱。这个囚徒又说:‘我知道他们被提出去处决,因为我听见他们都开始高唱《国际歌》,我们所有在监狱里的人都醒了,因为刑场并不远。我们始终听见他们在歌唱,从未停止过。最后,我们听到一排枪声。在这以后,只有一个声音在唱《国际歌》。后来,从黑暗里传来五次齐发的枪声,我们在听着。这个声音停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唱起来,我们还能听见《国际歌》声。接着我们知道最后的一个人也被枪决了。’”*戈宝权:《在美国发表的三封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信》,《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该版《致各国书》全部采用第三人称转述,四次强调烈士们高唱《国际歌》,至死方休,大大增强了现场感和真实感。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烈士们就义前所发出的歌哭,素有不同说法。国内《红旗日报》报道时,说烈士被杀时喊的是“共产党万岁!”“打倒帝国主义国民党!”*《秘密枪杀廿三名战士 工友们起来反抗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红旗日报》,1931年2月12日。据当时其他被捕者回忆,烈士们喊的是“中国革命成功万岁!”*李海文,佘海宁:《东方旅社事件》,《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3期。此外还有其他说法。不过,国内无论哪种说法,都没有烈士们高唱《国际歌》就义的表述。然而,四种国际版本的《致各国书》,无一例外地描写烈士们高唱《国际歌》从容就义的场景。这对国际作家们而言,无疑更加具有感染力,更能唤起他们的同情和激愤。

二、不寻常的宣传对象:“六位左翼青年作家”

左联对“五烈士”进行策略性国际宣传的第三个表现,也即最显著的表现,在于《致各国书》增加了被国民党屠杀的左翼作家人数,即四位左联盟员(柔石、殷夫、冯铿、胡也频)、李伟森、宗晖,共六人。

先来看李伟森的问题。一直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中,李伟森一直被视为“左联五烈士”之一,意即他是左联盟员。但他当时并非左联盟员。

时任左联党团书记冯雪峰是此次宣传事件的直接负责人。他不认为李伟森是左联盟员,他也从未见过此人。据冯雪峰晚年的外调材料所说,“把李求实——李伟森——作为‘左联’会员来纪念,是因为李求实翻译文学作品,实际上他并未加入过‘左联’”*《关于祝伯英和有关问题的参考资料》,《冯雪峰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3页。。冯雪峰在晚年的另一次采访中说得更加明确:

“1931年2月7日晚被秘密枪杀的烈士中有四个是左联的会员。李伟森当时主要是做党的工作,把他和柔石等放在一起,是想多纪念一个人。”*《与冯雪峰的三次谈话记录》,《冯雪峰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73页。

不仅冯雪峰,盟主鲁迅自始至终对此人全无印象。绝大多数左联盟员也不熟悉李伟森。熟悉左翼文坛的唐弢,在其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认为:“李伟森不是‘左联’成员,追悼时因他与‘左联’关系密切,放在一起,后来习惯地称‘左联’五烈士。”*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页注释①。夏济安直接不愿意把李伟森称为作家*夏济安:《五烈士之谜》,韩立译,《明报月刊》,第19卷第12期。。

然而,左联发布的《国内宣言》和《致各国书》都视李伟森为左联盟员,并突出其作家特征和文学影响力。事实上,李伟森是中共党团高级文宣干部,但他的文学作品实在不多。不过,《前哨》“专号”解释了他因工作关系没有实际担任左联职位*《被难同志传略·李伟森》,《前哨》,1931年第1期。。《致各国书》直接将李伟森排在“五烈士”之首,甚至将他表述为“五烈士”中最有成就和才华的作家。国际版《致各国书》更进一步:“李伟森……是位年轻的文学天才,写作涉及社会问题的作家,又是一位有才能的翻译家。”*此处据左联致高尔基英文版《致各国书》。

——《致各国书》如此说法,显然不符事实,但是却有其现实必要性,即如冯雪峰所说“多纪念一个人”,增加被国民党杀害的左翼作家人数,增强宣传效果。

再来看宗晖的问题。无论是国际宣传,还是国内宣传,左联都将宗晖与“五烈士”一起列为“战死者”一并宣传。“专号”最显要的文章是《被难同志传略》,即“战死者”的照片、小传和著译目录。而这个“被难同志”包括六人:除我们熟知的五烈士外,就有宗晖。在左联致高尔基英文版、俄文版和《新群众》版的《致各国书》中,都有如下的段落:

“六个月以前,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的盟员,年青的作家宗晖同志,在南京被处决,只因为他帮助了一所英国工厂里罢工的工人。……在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的大屠杀当中,我们又失掉了五个盟员。”*此据《新群众》版英文《致各国书》。

日文版《致各国书》仅在论及宗晖时,稍有不同:“六个月以前,中国左翼剧团联盟成员之一、年轻的作家宗晖同志,就以协助英国工厂的罢工工人为理由而被枪决于南京。”

国内《前哨》版本的《致各国书》上,仅简略地交代“半年前,中国左翼演剧家联盟份子宗晖同志被枪决于南京”,再无其他。

通过各版本的《致各国书》,我们看到,左联在进行国际宣传时,将同样被国民党杀害的剧联烈士宗晖,与左联“五烈士”放在了一起叙述。更为重要的是,四种国际版本的《致各国书》,全都将剧联的宗晖定位为“年轻的作家”。正是这样的安排,使《致各国书》给国际左翼作家以非常直接的印象:国民党先后杀害了宗晖和李伟森等“六位左翼青年作家”。

问题的关键是:剧联盟员宗晖是不是左翼作家?

据《被难同志传略》,宗晖是剧联成员,是自由运动大同盟南京晓庄师范分盟组织者,曾参与群众示威,逸至上海后,“除努力于演剧工作之外,群众斗争亦时参加,因此益为统治者所忌”,“某夜以友招赴上海大戏院观影戏,乃竟中计被卖,途中即为侦探所得。解赴南京,备当各〇拷刑之后,于一九三〇年中秋前一日,被枪决于雨花台”。《被难同志传略》中并无宗晖的作家身份的介绍,反而特别交代他精于演剧:“他原为南国剧社社员,适该社公演田汉作之‘卡门’,他扮斗牛士Lucas,极为成功。”*《被难同志传略·宗晖》,《前哨》,1931年第1期。与他一起被介绍的其他烈士,都附有著译目录,唯有宗晖该项空缺。

所以,宗晖既不是左联盟员,又没有文学创作;他虽为剧联盟员,却不是剧作家,而是演员:如此一人,怎么会是“左翼青年作家”?

很显然,《致各国书》将不是左翼作家的演员宗晖称为“左翼作家”,与将非左联盟员的李伟森称为左联盟员一样,都是为了“多纪念一个人”,增强宣传效果。

《前哨》是左联机关刊物,为了纪念死难的左联盟员,迅速地组织了“纪念战死者专号”,替换了《前哨》之前预备发表的所有文章。众所周知,左联与剧联虽同属左翼文化总盟,但组织各自独立,左联在机关刊物“专号”纪念剧联演员宗晖和并非盟员的李伟森,这是来自于左联与剧联共同的上层文委党团的意志。时为文委核心成员的,是左联党团书记冯雪峰,他同时是《前哨》的编委。据他晚年的外调材料所说,“30年间‘剧联’方面有人在南京被捕;但哪几个人被捕和怎样被捕的经过,我完全不记得了(大概我当时就不了解);我只记得‘左联’在31年4月间秘密出版的《前哨》‘纪念战死者的专号’上也纪念了‘剧联’中人宗晖(30年中在南京被杀或死于狱中)”*《关于祝伯英和有关问题的参考资料》,《冯雪峰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3页。。据茅盾和夏衍等人回忆,《前哨》纪念宗晖和李伟森,是文委和左联党团的策略。考虑到文委党团与中共中央宣传部的隶属关系,可知这是由“五烈士”事件发生时十分微妙复杂的实际情况决定的。

目前文学界和史学界都已认定,“左联五烈士”是中共党内斗争的牺牲者*可参看朱正:《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8-250页;曹振华:《关于从“左联五烈士”向“龙华二十四烈士”的还原》,《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等。。“五烈士”发生的时机,使这个事件具有相当的复杂性。1931年初,恰逢中共高层变动和路线更迭:27岁的王明在28岁的米夫帮助下,突然召开中共六届四中全会,迅速崛起为实际最高负责人。中共党内形成了数股反对王明的力量。柔石、殷夫等四人,正是作为党员在参加李伟森、何孟雄等党内高干召集的反对王明的秘密集会时次第被捕继而被害。

李伟森是党内秘密集会反对王明的主要组织者。由于六届四中全会形式合法,并有共产国际的支持,因而党内普遍传达并接受了王明上台的事实。李伟森等二十三名共产党员反对王明和六届四中全会的事实,王明所实际控制的中共中央并未对之进行任何悼念活动,反而把李伟森等人定为“右倾分子”。中共迟至1945年,才在毛泽东的主持下将这二十三人的右倾帽子摘去*《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63-965页。。

秘密刊物《前哨》就是在这种背景中开展纪念活动的。左联成立尚不足一年,柔石、冯铿等人是极为活跃的盟员,他们的死,不啻为左联极为重大的损失*“五烈士”事件引起了大批左联盟员退盟。见茅盾:《关于“左联”》,《左联回忆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20页。。潘汉年早在“五烈士”事发前已经将六届四中全会的决议向左联进行了传达*夏衍:《懒寻旧梦录·左翼十年》,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85页。。据冯雪峰说,他当时就已经听说李伟森等人是在秘密组织会议反对四中全会时而被特务逮捕*“1931年1月六届四中全会后,我当时听说李求实、何孟雄(这两人我都不认识)等人是反对四中全会,他们于1月17日在东方饭店开会被捕,于2月7日被蒋匪帮枪杀于龙华,那经过我当时听说是这样的:他们在东方饭店开了房间同人联系,被敌人特务发觉,敌人特务并化装为茶房在他们开的房间进出,同时对来联系的人实行盯梢;到1月17日这天下午有二十多人到来开会,敌人就下手,二十多人都被捕。当天并有十多人在别处同时被捕,一共被捕三十多人。2月7日在龙华被枪杀的共二十三人。他们被捕,我当时没有听说有谁(叛徒或打进来的特务)告密,现在我也不了解究竟是谁告密。”冯雪峰1970年4月10日外调材料《回答几个问题》,《冯雪峰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4页。。而柔石、殷夫、冯铿、胡也频参与这个秘密会议,是他们四人由于李伟森的关系的自发行为,“同‘左联’及‘左联’党团(党组)无关”*《关于祝伯英和有关问题的参考资料》,《冯雪峰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3页。。

这个时候,中共中央《红旗日报》(1931年2月12日)刊出一则消息:《秘密枪杀廿三名战士 工友们起来反抗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红旗日报》是当时中共中央和江苏省委的机关报,3月12日,《群众日报》发表社论《反对国民党残酷的白色恐怖》,这篇文章出自政治局委员周恩来之手。文章与《红旗日报》消息同步,把愤怒引向对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的控诉,把革命损失变成革命高潮*见《反对国民党残酷的白色恐怖》,《群众日报》,1931年3月12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211页。。

出现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上的“反对国民党的白色恐怖”,成为左联宣传“五烈士”的标准话语。据冯雪峰回忆,文委和左联党团为了与中央的精神保持一致进行了讨论,要点包括:“必须提高斗争性,用斗争去冲破白色恐怖”,“反对右倾和畏避的情绪”*《关于祝伯英和有关问题的参考资料》,《冯雪峰全集》(第8卷),第326页。。在接下来的宣传上,左联秘密机关刊物《前哨》,与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日报》保持了高度一致。正是在“反对国民党白色恐怖”口号下,《前哨》“专号”才将宗晖和李伟森纳入。

这样一来,《前哨》专号不再是左联专门为纪念“左联烈士”的专号,而转变为纪念被国民党白色恐怖残杀的“左翼青年作家”的专号。换句话说,这次宣传不是纪念“左联五烈士”,而是纪念“六位左翼青年作家”。“左联四烈士+宗晖+李伟森”的“六位左翼青年作家”组合,至少有两种好处:一是化解党内压力,王明虽然敏感于包括李伟森等“五烈士”在内的廿三人的秘密反对,但对纪念包括宗晖在内的被国民党残杀的“左翼青年作家”,他就不大容易挑剔;二是化解左联内的压力,将左联的宣传矛头直指国民党白色恐怖,从而摆脱了右倾嫌疑,开辟出纪念左联盟员的空间。正是出于这样复杂微妙的中国国内、党内、左联内部的情况,左联才对“五烈士”国际宣传时进行了更为详实和策略性的宣传。在国际宣传的《致各国书》中,将演员宗晖描述为“左翼青年作家”,并将李伟森当作“极有文学天才”的左联盟员。

三、历史记忆的塑造及鲁迅“误记”问题

左联通过国际版《致各国书》,十分策略地把国民党勾结帝国主义、施展白色恐怖、屠杀革命作家、摧残进步文化、虐杀共产党等罪行,以具体全面的痛斥和揭露,将“五烈士”事件上升为对国民党残暴统治的国际性政治批判。所以,本质上,这不仅是对“五烈士”事件的专门国际控诉,而且是对中国左翼文艺运动和中国革命的大规模政治宣传*丁景唐和倪墨炎等学者,都注意到国际版《致各国书》的策略性宣传。丁景唐:《关于〈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的几种译文》,《中国现代文艺研究丛刊》(第一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倪墨炎:《鲁迅的社会活动·关于中国作家致全世界的呼吁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左联的国际宣传,引来了外国人对中国革命的鲜明印象和热切关注*可参见夏济安论述:《五烈士之谜》(一),韩立译,《明报月刊》,第19卷第11期。。以“左联五烈士”事件为契机,国际左翼作家联合战线对中国左联有了具体直接的了解和体认,中国左联走上国际舞台*这是此次“五烈士”国际宣传最为实际和深远的意义:1931年,左联代表萧三被选为无产阶级革命作家国际联盟主席团成员;革命文学国际局(IBRL)于下半年动议建立中国支部,稍后萧三受邀出席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以‘左联’的名义向大会致敬,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国际作家纷纷向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索要中国作家的作品;鲁迅茅盾等人的作品也借此大量被国际左翼作家团体所译介。《代表二十二国革命文学国际局在中国将有支部建立》,《文艺新闻》,1931年8月17日。。

尤其是四种国际版本的《致各国书》,将“左联五烈士”事件转化为“六位青年作家遇害”的“血的描述”。因此,国际左翼作家们并没有一致出现悼念“左联五烈士”的言论,而是一起悼念“被国民党屠杀的大批革命作家”,诸多国际作家的记忆中,纷纷出现国民党屠杀“六位青年作家”的印象式话语。

最为直接的例子,就是世界革命作家联盟的追悼。1932年初,左联接到世界革命作家联盟书记部哈黎夸夫的信,信的开头就说到世界革命作家联盟书记部对此事件的悼念:

在此处会议周年纪念的时候,首先追悼六个中国的无产作家:冯铿、李伟森、殷夫、柔石、胡也频、宗晖。*《哈黎夸夫通信》,《文艺新闻》,1932年4月11日。

也就是说,世界革命作家联盟,没有专门悼念“五烈士”,而是追悼“六个中国的无产作家”。世界革命作家联盟是中国左联的大本营,它能够形成“六个中国的无产作家”的印象,当然是受左联国际宣传的直接影响。

1942年,著名的宣传苏联的《时代周刊》,第24期有大量纪念高尔基的内容,其中《高尔基与中国》一文,谈到高尔基对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关心:

(1931年前后)中国当局在上海杀害了六位有为的青年作家,对于这种残酷的白色恐怖,引起了世界文艺作家的强烈的抗议,在公开的抗议书上,第一个具名的就是高尔基。*《高尔基与中国》,《时代周刊》,1942年第24期。

显然,引起高尔基抗议的“六位有为的青年作家”,指的就是“五烈士”和宗晖。据萧三说,他向高尔基等国际作家不仅宣传了“五烈士”,也宣传了宗晖。主编《时代周刊》的姜椿芳,从1938年始任中共上海文化总支部书记,非常熟悉文委和左联。在他秘密主编的宣传苏联和高尔基的文章中出现“六位有为的青年作家”,说明左联在向高尔基等国际作家宣传时,的确是宣传“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

埃德加·斯诺1935年的记录中,也出现了“六位青年作家遇害”的描述:

大批青年男女,被当作赤党嫌疑分子而遭囚禁和杀害。但是,这些事件中,没有比1931年2月7日六位很有才华的左翼作家在上海被处死更为惨绝人寰了。……他们是李伟森、胡也频、柔石、宗晖、殷夫和一位姑娘冯铿。

显然,斯诺看到了《新群众》版本的《致各国书》,并知晓美国作家的联名抗议*埃德加·斯诺:《鲁迅——白话大师》,白庆祥主编:《中外新闻名著鉴赏大辞典》,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1158页。。

斯诺的前妻海伦·福斯特·斯诺,当时也是一位著名记者,她也接触到了左联对“五烈士”的国际宣传。在她晚年的回忆录《旅华岁月》中,也回忆到“六位青年作家”:

同年,六位青年作家在上海龙华被国民党活埋,就埋在他们自己被迫挖的坟坑内。最使我吃惊的是,被蒋介石法西斯政权逮捕和杀害的都是知识分子中的优秀人物,在被称之为‘白色恐怖’下面受害的大多数人,并不是共产党人。*《旅华岁月——海伦·斯诺回忆录》,华谊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第124-125页。

至于后来研究著作中出现“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情况,就更多了。英国历史学家乔恩·哈利戴等在谈到丁玲时也说:

她的丈夫(按胡也频)是1931年被活埋的六个青年作家之一,也就是宋庆龄与埃德加·斯诺谈起的那些人。*张戎,[英]乔恩·哈利戴:《孙逸仙夫人——宋庆龄传略》,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8年版,第51页。

这句话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宋庆龄向国际记者斯诺所谈起的,也是“六个青年作家”。

——无论是当时国际作家的记录或后来的回忆,还是历史学家的研究中,都出现了“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说法:这只能解释为国际版《致各国书》的国际宣传所造成的印象。

中国左联盟主鲁迅,在“五烈士”事件发生后,亲自参加乃至主持了相关活动,并连续写下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以及七律“惯于长夜过春时”等作品,悼念“这几个同志”;整整两年后(1933年2月7日),鲁迅又写下了著名的《为了忘却的记念》,点名纪念“五位青年作家”; 1934年11月,鲁迅又在深夜写下《中国文坛上的鬼魅》,很明确地怀念“五个左翼青年作家”。

然而,又一年后(1936年1月28日),鲁迅在为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集作序目时,再忆此事,却是这样的:

而且她(按珂勒惠支)不但为周围的悲惨生活抗争,对于中国也没有像中国对于她那样的惨淡:一九三一年一月间,六个青年作家遇害之后,全世界的进步的文艺家联名提出抗议的时候,她也是署名的一个人。*《〈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8页。

显然,文章突然出现了“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说法。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鲁迅抱病作《写于深夜里》。此文中,鲁迅又提到凯绥·珂勒惠支,又出现了“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说法:

这幅木刻(按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母亲》)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纪念。他是我的学生和朋友,一同绍介外国文艺的人,尤喜欢木刻,曾经编印过三本欧美作家的作品,虽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龙华和别的五个青年作家同时枪毙。当时的报刊上毫无记载,大约是不敢,也不能记载,然而许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间了,因为这是常有的事。*《写于深夜里》,《鲁迅全集》(第6卷),第517页。

显然,鲁迅此前一系列纪念文章中的“五烈士”,在1936年“五烈士”纪念日前后的两篇文章中连续变为“六个青年作家遇害”。鲁迅为什么偏偏于谈到珂勒惠支的文章中提及“六个青年作家遇害”呢?这是鲁迅的笔误或记忆偏差吗?

笔者认为至少有两种可能的原因。一种是可能鲁迅出现了无意识的记忆错误。一种原因,则是鲁迅有意为之*1981年版和2005年版《鲁迅全集》都认为这是鲁迅的笔误,参见《〈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注释,《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6页。。

笔者倾向于鲁迅有意为之。即使可能是鲁迅无意识的记忆失误,那他也一定是受到了“五烈士”国际宣传的影响,从而将他此前屡屡提及的“五烈士”记为“六位青年作家遇害”。因为鲁迅实在太了解国际宣传上“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来由了!珂勒惠支、高尔基、斯诺等国际作家所看到的“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致各国书》,就是由鲁迅本人起草和定稿的。

此番国际宣传的主导者,除了左联党团书记冯雪峰,就是盟主鲁迅。据当事者茅盾、夏衍、史沫特莱回忆,鲁迅是英文版《致各国书》的主要起草者和定稿人。据夏衍所说,“宣言和声明都请鲁迅和茅盾起草,由冯雪峰直接联系”,“我把情况向雪峰作了汇报,他说宣言和声明已由茅盾起草,然后再由鲁迅定稿”*夏衍:《懒寻旧梦录·左翼十年》,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90-193页。。据茅盾回忆,“在美国《新群众》上发表的《中国作家致全世界书》”,“她(引按史沫特莱)和鲁迅起草后拿到我处,又作些文字上的修改,然后译成英文”*见茅盾1975年10月24日致戈宝权信。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编:《尘封的记忆:茅盾友朋手札》,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年版,第123页。。史沫特莱回忆:“在我离开他(按鲁迅)家之前,他和我一同起草了一份宣言,向西洋各国的知识分子控诉在中国发生的对作家和艺术家的屠杀。”*[美]史沫特莱:《论鲁迅》,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版本图书馆研究室编:《鲁迅思想研究资料》(下册)(内部资料,1977年),第476页。三人对于国际版《致各国书》的回忆,略有出入,但对鲁迅参与起草和定稿的表述基本相同。

所以说,对国际版《致各国书》的策略性宣传,鲁迅不仅完全知情,更亲自参与和主持。据主事者冯雪峰回忆,他在事件发生后数次找到鲁迅,提出组织《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的任务,获得了鲁迅的同情和支持,鲁迅随即参与编委*冯雪峰:《回忆鲁迅》,收入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21-622页。。如何将李伟森处理为左联盟员、如何将宗晖叙述为“左翼作家”而共同组成“战死者”的策略,鲁迅当然清楚。珂勒惠支接触到的,就是这种“六位青年作家遇害”的宣传。

正因为鲁迅参与主持了左联对“六位青年作家遇害”的国际宣传,他才在《〈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文章中,有“一九三一年一月间,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说法。鲁迅这样说,显然与他之前文章的“五烈士”之说有别。时隔五年之后,鲁迅既然仍记得珂勒惠支曾经签名支持左联的抗议活动,他就没有理由不记得他所起草和被珂勒惠支接受的《致各国书》以及其间的曲折苦衷。所以,鲁迅在谈到珂勒惠支的两篇文章中,都准确地写下了“六位青年作家遇害”。鲁迅此语,十分契合左联国际宣传的实情,客观上完全符合左联的国际宣传实际和珂勒惠支的个人观感。

《写于深夜里》是鲁迅受邀为英文杂志《中国呼声》(The Voice of China)而作。鲁迅悲愤于广大进步青年的“暗暗的死”,通过外刊向国际揭露此事:显然,这又是面向国际宣传的文章。此时,为鲁迅翻译《写于深夜里》的史沫特莱和茅盾,正是五年前鲁迅起草的《致各国书》的两位翻译者,——五年了,黑夜还是那么深,那么暗,那么长,仿佛一切都未改变。鲁迅文中又提起五年前珂勒惠支对左联“五烈士”国际宣传的回应,笔下回现了“六位青年作家遇害”的表述。

不惟鲁迅。整个左联,由于向国际宣传了“六个青年作家遇害”,当他们日后进行国际宣传时,都必须改动事实,维持“六个青年作家遇害”的说法。1933年5月,丁玲、潘梓年被捕,左联再次开动了国际宣传机器。这次国际宣传可视为“五烈士”事件的翻版。左联迅速通过对外刊物《中国论坛》对全世界左翼文艺家团体发布《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丁潘被捕反对国民党白色恐怖宣言》。在该宣言中,左联愤怒地向国际友人再次提起两年前的“五烈士”事件:

国民党长期的恐怖记录中,最著名的野蛮屠杀,要算是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胡也频,李伟森,冯铿,(女作家)锺惠,英夫,和柔石?六个同志在龙华被国民党军阀坑杀的一件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丁潘被捕反对国民党白色恐怖宣言》,《中国论坛》,第2卷第7期。

显然,左联盟员以及国内已熟知的“左联五烈士”事件,在左联的国际宣传中,重又变成了“六个青年作家遇害”。此种情景,除了左联有意与先前国际宣传策略保持一致的原因外,很难有其他解释。

可以说,左翼文学利用国际资源和空间开展策略性的国际宣传,为自身摆脱极为困难的现实境遇,提供了特殊的便利。尤其是国际宣传策略的应用,造成了有利于中共革命的宣传效果,这也是中国左翼文学对中共革命的事功。时至今日,从还原历史的学术立场,刻意地强调左联的这种策略,与刻意地掩饰左联的这种策略,都是不合适的。对此,更应该回溯历史现场,抱以“了解之同情”的态度来看取和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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