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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与惩罚
——论电影《杀生》中的秩序建构

2018-07-13刘艾臣湖南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82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规训结实寡妇

⊙刘艾臣[湖南大学文学院, 长沙 410082]

一、规训:仪式与契约

仪式是规训行为的一部分,通过固定的仪式可以完成对个体进行规训的目的。影片展示了三个对长寿镇十分重要的仪式,它们分别是葬礼仪式、祭祀仪式和庆祝仪式。老镇长的葬礼是影片的第一个高潮,在镜头下,长寿镇人身穿黑色披风送葬,马寡妇身穿白色作为“陪葬品”随葬,几个裸着上身的年轻人抬着老镇长的尸体。从衣着颜色到送葬歌声,一切都井然有序。祭祀仪式也以整齐的着装和队伍,延续了这种秩序。而庆祝仪式则很不相同,影片中唯一的一次庆祝仪式发生在长寿镇人集体对牛结实的欺骗中。

当时长寿镇的人们赤裸上身,围成圆圈,并且大声歌唱庆祝。这种欢快的气氛和歌唱形式等与葬礼和祭祀仪式的庄严完全不同。这种仪式化的处理方式,正是以镇长为代表的长寿镇“规矩”对生活在长寿镇的每一个个体的规训。如此整齐并完整的仪式,必定经过长期的教导与训练。而在这一过程中,实际上实现了秩序对人的规训。“这种由规训所维持的秩序具有复杂的性质。这是一种‘人为’的秩序,是由法律、计划、条例所明确规定的。”①这种规训长寿镇人集体内部秩序的仪式,必然以长寿镇的镇约等为基础。

所谓仪式,在最初主要是指典礼的一种秩序形式。在后来的社会学与文学等领域的研究中,被借用来指称生活或者文学作品中存在的,带有固定形式和独有秩序的一系列连贯行为。这种行为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同时具有神圣性、地域特性及民族文化特性等特征。可以说,仪式这一集体行为的产生先天性便与秩序存在密切关联,甚至可以说仪式的产生正是秩序建立的证明。它含有矫正、表演、权威、规训等多种意义。《孟子》有云:“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②这里的规矩即是指原则及规则等,也就是所谓的秩序。而仪式正是这种抽象的秩序的一个量化的表现形式。长寿镇人之所以能以集体的方式,形成与牛结实的对立,仪式是其中的潜在原因。

与仪式的象征意义不同,契约是一种潜在的意识形态。它通过社会成员之间的沟通交流来传递,并包含一定的强制性。如果说仪式是人类生活中某些特殊场合的秩序表现,那么契约则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秩序表现。它的强制性即表现在对日常生活轨迹的制约上,它规定了人们应该做、必须做和不能做的事。但契约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不仅是社会成员形成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默契,更是阶层分层现象的产物。长寿镇人的所有行为都以镇长的命令为准,这是长寿镇人共同遵守的契约——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而言,权威的实现必须借助契约——这是长寿镇人对自身与镇长之间阶层认知的一种契约。这一契约即是潜在的秩序,而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守秩序。一旦有人质疑或者打破了这种契约,那么他就成了集体的敌人。

契约本身就存在着等级设定,等级既存在于个体之间,也存在于个体与秩序之间。牛结实对长寿镇契约的破坏,是他在日常生活中制造的一连串混乱事件,包括偷看他人性爱、捉弄长者等。“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③牛结实正是由于打破了这种日常契约设定的限制或义务,才将自己从长寿镇的集体中剥离出来。当然,牛结实对秩序的破坏也与长寿镇集体的利益密不可分,“诚然,社会是根据自身的利益确定何为犯罪,因此,犯罪不是自然的产物。”④

二、惩罚:肉体惩罚与精神惩罚

“大多数社会看来都存在着一种主要而普遍的分层系统……与社会阶层相连的最重要的部分符号装备,是由通过物质财富表现出来的身份象征构成的。”⑤阶层等级与惩罚之间是相生的关系。一般而言,阶层等级是惩罚实现的条件,而惩罚是促使等级产生的手段。影片的开头长寿镇人殴打牛结实的场景,即在对牛结实实行肉体上的惩罚,这可以被称为暴力,也可以被称为对抗。但就根本而言,这是一种通过惩罚肉体实现的秩序建构。长寿镇人对牛结实的肉体惩罚正是基于此,包括影片中出现的女人们集体殴打马寡妇,女人们试图对牛结实施行阉割,以及数次出现的“追杀”场面等。

通过对身体的惩罚,人们试图达到这样一个效果:因为惩罚已经发生,那么个体就一定犯有某种罪行,否则惩罚就是不合理的,但惩罚永远都是正当的,因此个体必然犯有某种罪行。昆德拉在分析卡夫卡《城堡》中的主人公测量员K时,这样说道:“约瑟夫·K透过他的种种勾当以及无法听懂的话,不惜任何代价地试图辨出一种意义。因为假如说被判处死刑是可怕的,那么没有任何来由就被判处死刑更是无法忍受的,就像是一个无意义的牺牲品。K于是承认自己有罪,千方百计地想他错在了哪里。”⑥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牛结实身上,当长寿镇人集体欺骗他时(欺骗是惩罚的一种方式),他开始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当牛结实意识到自己被欺骗时,无论他是否想出自己犯有某种罪行,他都接受了长寿镇对他的惩罚。他接受了,或者说主动接受了惩罚,自己拉着棺材去山上等死等都表明牛结实承认了自己犯有某种罪行。正因为他犯有的罪行,所以他才能以死作为赎罪方式换取孩子的新生。

通过对身体的惩罚,使个体在精神上认同这种惩罚。因此,秩序实现了对个体进行的精神惩罚。因为被惩罚了,所以一定犯有罪行,这是惩罚为秩序制定的逻辑。这一逻辑使得秩序永远处于正义的一方,“公民在一劳永逸地接受社会的各种法律时也接受了可能用于惩罚他的那种法律。这样,罪犯显得是一种司法上的矛盾存在物。他破坏了契约,因此他是整个社会的敌人,但是他也参与施加于他的惩罚。”⑦电影《杀生》中,牛结实正是长寿镇司法上的矛盾存在物。他对长寿镇的依恋,对其秩序的维护都表明,他其实也是长寿镇“集体杀人团”中的一员。但牛结实对于马寡妇和孩子还有另外的身份,他是她们的丈夫跟父亲。正是这一重身份掩盖了他的残忍,放大了他的悲剧。

“人总是希望世界中善与恶是明确区分开的,因为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先评判。”⑧对善与恶的评判不仅先于对事物的理解,同时也是先于惩罚的。正因为这种评判,惩罚才有了被施行的前提。但与维护秩序而产生的肉体惩罚不同,这一判断侧重精神或者说道德。对善与恶的评判除了与评判者的利益相关,还与个体所在的社会的价值指向密切关联。影片中存在着三种对善恶的评判:牛结实是恶,长寿镇是善;牛医生是恶,牛结实是善;长寿镇是恶,牛结实是善等。如果牛结实放弃了孩子,而选择了自己的生,那么在以上的三种善恶评判中,他都会是恶的代表。

长寿镇所在的社会价值是指向生的——影片的讽刺意义即在此,指向“新生”的长寿镇也指向“死亡”——这与牛医生所代表的外部世界指向死的价值观念是完全不同的。正是在这样的评判之下,影片揭示出了牛结实的精神内核或者说道德观念,与长寿镇人是一致的。他并不是具有先进意识的打破秩序的先驱,他只是秩序内部清理的牺牲品。影片中还存在着温和的惩罚方式,比如囚禁杨老板的儿子,对送葬队伍的训练,对牛结实的监视等。这种温和的惩罚并不针对罪行,而是在精神上对个体的规训。

三、秩序:破坏与建构

秩序涵盖的范围十分宽泛,它既指某种常态的、稳定的以及健康的状态,同时又指某种抽象的规则或者纪律。它既规范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又是生活方式的表达形式,同时它也制约着人们的行为及思考方式。一种常见的情况是,通过规训或者惩罚被纳入秩序之内的个体,同时也就成为秩序的一部分,并将积极地参与到新的规训与惩罚当中。一般而言,秩序的破坏与建构往往发生在两个对立的阵营之间,并以一方“驯化”另一方的方式结束。

在《杀生》中,黄渤扮演的牛结实与余男扮演的马寡妇是秩序的破坏者,以镇长为代表的长寿镇集体是秩序的维护者。影片使用了一系列快镜头,展示了牛结实与马寡妇对长寿镇秩序的破坏。牛结实对秩序的破坏,主要通过制造混乱,亵渎仪式,以及破坏契约三种行为完成。他推倒镇长厕所的木板,逼迫杨老板赊账以及偷窃、偷窥、调戏等行为,使长寿镇人的日常生活混乱;而在祭祀的圣水中洗澡,在老镇长葬礼时拖走马寡妇等则亵渎了神圣仪式,成为长寿镇集体的对立面;牛结实更是破坏了长寿镇人生活的契约,作为具有严格等级制度的乡间村镇,性始终是不能够直言的话题。

但是,牛结实不仅在镇上人的饮水中撒下催情粉,打破已成共识的契约,甚至他还公然与“不道德”的马寡妇生活在一起。在长寿镇集体看来,牛结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秩序破坏者。而马寡妇对长寿镇秩序的破坏,恰恰就只是“寡妇”这一具有特殊意义的女性身份的行为。这一身份在原初意义上便带有了“不道德”的成分,而后又因牛结实的介入被完全抽象成为“罪恶”。马寡妇对长寿镇秩序的破坏完全与“性”连接在一起。作为被集体清理的对象,马寡妇比牛结实之类的人更具有典型意义,她是在中国乡镇广泛存在的、无法被容忍的“不贞洁”的女性形象代表。

牛结实和马寡妇的种种行为已经触犯了长寿镇的秩序,构成了一种低层次的“犯罪”行为,“在实际上,犯罪使个人处于整个社会对立面。为了惩罚他,社会有权作为一个整体来反对他。这是一种不平等的斗争,因为一切力量、一切权力和一切权利都属于一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里涉及保护每个人的问题。之所以建立这种可怕的惩罚机制,是因为犯罪者已成为公敌。他比敌人还恶劣,因为他在内部打击社会。”⑨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牛结实和马寡妇破坏了长寿镇的秩序而受到惩罚,同时通过惩罚二人,长寿镇集体重新建构了秩序。重构秩序具有两种意义,一是实现对权威的维护——通过“杀死”牛结实,长寿镇人完成了对破坏秩序者的“报复”,这与福柯对刑罚的理解是一致的。他认为刑罚是君主的报复,同时维护了君主的权威。对牛结实的公开处理,同样可以被理解为是为了长寿镇一系列“规矩”的权威。“公开处决就具有一种司法——政治功能。它是重建一时受到伤害的君权的仪式。它用展现君权最壮观时的情景来恢复君权。”⑩

另一个意义是通过这种维护,实现对违背秩序行为的处理预示,也就是说重构秩序起到了预防破坏秩序的效果。“人们不应从罪行的角度,而应从防止其重演的角度,来计算一种刑罚。人们需要考虑的不是过去的罪行,而是未来的混乱。人们所要达到的效果应该是使作恶者不可能再有重犯自己罪行的愿望,而且也不再有仿效者。”

也正是上述两种意义,促使长寿镇人对秩序的破坏者——牛结实和马寡妇——实行了“清理”,电影的深刻之处正在于没有简化这种“清理”,既没有将其简化为完全意义上的“专制”的恶,也没有将其引向“虚伪”的善。影片的结尾,长寿镇人仍选择“杀死”牛结实,并将他与马寡妇的孩子驱逐出长寿镇。这一论断是根据影片的一个细节,镇长说牛结实的父亲也是外来者。虽然牛结实始终把长寿镇当作自己的家,但是镇上人却将其视为外来者。这一驱逐来自于镇上人与牛医生,关于是否杀死牛结实孩子的矛盾。

长寿镇人因为牛结实制造的混乱以及亵渎行为等,迫不得已请回牛医生,随后对牛结实展开了“集体杀生”的行为,这本身是破坏长寿镇秩序的行为。正是基于对这一行为的考量,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才出现了驱赶牛结实的画面。不“杀生”是长寿镇一直以来的“规矩”,是一种契约性的秩序。但长寿镇人集体破坏了这一秩序。而影片结尾处,他们集体反对牛医生要杀死牛结实孩子的想法,在此意义上又是对不“杀生”这一秩序的重建。通过规训与惩罚这两种手段,长寿镇被破坏的秩序又重新被建立起来了。

影片并不一味地批判人性,而是从人性的深层矛盾之中,切割出对秩序制约人的生存这一问题的思考,展开对秩序之下人的生存的探求。秩序不仅制约着被惩罚者,它同时也制约了实施惩罚的群体。而秩序与人性之间的冲突,人在秩序之下的生存困境则是《杀生》关注的焦点。“杀生”既是指长寿镇人对牛结实的行为,也是指长寿镇秩序对长寿镇人及牛结实的行为。这一点从影片最后一幕象征秩序的大石滚落即可看出,影片中出现的地面震动的场景,每一次都与杀戮或者死亡有关。

①③④⑦⑨⑩〔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02页,第155页,第117页,第99—100页,第53页,第103页。

②〔战国〕孟子:《孟子》,万丽华、蓝旭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46页。

⑤〔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页。

⑥⑧〔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页,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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