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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谈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的通俗化表达

2018-07-13姚利芬中国科普研究所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通俗化领航员刘慈欣

⊙姚利芬[中国科普研究所, 北京 100081]

《带上她的眼睛》这篇小说可谓老少咸宜,入选高等教育出版社的《中学语文读本》。小说讲述了人类使用地层飞船深入地球内部进行探险,一艘地层飞船在航行中失事,下沉到地心,船上剩下一名年轻的女领航员,只能在封闭的地心度过余生。起初并不知情的“我”利用虚拟现实装备——传感眼镜,带“她”游历了草原,在体验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个女领航员对于自然之美有着近乎病态的依恋与敏感,最后,“我”终于了解了事件真相和“她”的处境。

这是刘慈欣的第一篇文艺科幻小说,曾斩获1999年银河奖一等奖。刘慈欣称,之所以写《带上她的眼睛》这种科幻小说,是读者选择的结果。他在2000年所写的“转型心得”中直称:“这篇能获奖出乎预料,给我带来的思考远多于喜悦,我发现自己完全错误地估计了中国科幻读者的价值取向,他们想看的,不是我热爱的那种科幻。”此处“我热爱的那种科幻”,指单纯试图使技术诗意化的技术内核型小说,而无意于将其同厚重的文学和复杂的人性做关联,就阅读快感而言,不过是让一些爱做技术梦的理工科低年级学生会心一笑并从中体会到水晶一样单纯的快乐的东西;但很大一部分“中国科幻读者”的阅读取向,则更愿意去读通俗化叙事的那一类科幻作品,譬如这篇文艺兴味颇浓的《带上她的眼睛》。

一、创作之路的“被转型”:虚拟现实设定下的情感表达

1999年,刘慈欣发表了四篇小说:《鲸歌》《宇宙坍缩》《微观尽头》和《带上她的眼睛》,从这四篇小说中,可以看到一条明显的分水岭,从写作角度来讲,《鲸歌》《带上她的眼睛》是转型之作,意味着他真正走上了科幻和社会现实相结合之路。小说中的人物开始丰满,也有了一个比较圆顺的故事情节。随后,刘慈欣走上了量产优质作品的快车道,他最脍炙人口的几个短篇,如《乡村教师》《全频带阻塞干扰》《朝闻道》均是1999—2001年这一时期的作品。“他不再把科幻小说当成科幻创意来写,而是真正学会了怎么去写一篇有起承转合、前后呼应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悬念迭生,有鲜活人物的小说”①。刘慈欣坦称“被转型”时的心理:“选择《鲸歌》和《带上她的眼睛》这样的写法是为了作品能发出去,但现在发现,如果想在科幻领域存活下去,这是一条不归路。”②

凡尔纳曾在《地心游记》中讲述了一个充满天真乐观主义精神的地心旅行的故事,描述旅途上的艰险经历和地下的种种奇观。然而,随着对于地内世界认识越深,忧患越多,有关的科幻作品开始不似从前那样温和,末日气息无处不在。倪匡在《地心洪炉》中就设置了两个危机:地球自转速度从减慢发展至消失,热胀冷缩造成球体爆裂。无论哪一个危机都摆明着要地球人面临毁灭。地心旅行因为对其本质的了解变得不敢来去自如,不复有凡尔纳时代孩童似的乐观想象。《带上她的眼睛》的“地心”设定直接受了凡尔纳的影响,“落日六号”地层飞船沉入岩浆世界回不了地面,船上唯一存活下来的年轻女领航员从此无缘目睹春秋更迭,花落花开。

小说以虚拟现实装备——传感眼镜为科技设定的道具,人们可以通过虚拟现实的传感眼镜来进行配对,匹配后的一双眼镜不仅能分别接收到对方的视觉图像,甚至还能传递对方佩戴者的触觉和嗅觉。最需要这个眼镜的群体就是飘浮在遥远太空的宇航员们,他们终日被封闭在狭小的太空舱中,即便出行面对的也是充满死亡和黑暗的真空。于是,很多人会戴着眼镜替宇航员分享体验,分享在地球上所能感受到的缤纷多彩。本文的“我”就拿到了这样一副眼镜,对方是一个叫沈静的女领航员——“我”一开始以为沈静也是在太空舱里,于是按女孩的要求戴着眼镜去看草原。

故事分两部分展开,第一部分“草原”,写了“我”戴着沈静的“眼睛”游历草原,第二部分揭开真相,回溯了“落日六号”地层飞船的失事以及抒发“天涯共此时”式的怀念。末日情绪的笼罩似乎更容易“煽情”,正如江晓原教授在《百年科幻:中国与西方接轨,刘慈欣反潮流》中所说,刘慈欣在他科幻小说特设的“思想刑讯室”里,对人性进行了科幻所特有的严刑逼供。小说详尽叙述了像“罐头中的肉”一般存在的女主人对“你那儿的世界”的感叹与唏嘘:低头嗅花的香气,给花儿起名字,记住每一朵花儿的形态;感受将手臂没入溪水的清凉,再将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吹干;看如发光的玉石聚成的银白云朵,直到因下雨未能看到草原日出而啜泣……难得看到刘慈欣如此温婉的笔触——在名字设定上也颇具匠心,失事飞船取名“落日六号”,女主人公的“眼睛”游历之旅以看日出未果作结,对看日出的期待映射了女主人公“虚拟的重生”。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德彪西的《月光》《神曲》中的《地狱》篇等相关叙事意象也被带入叙述中,现实与虚拟、寓言,隐蔽与断裂彼此互相生成,使整个作品变得更为丰茂。但科幻小说式的描述在这里只是表层意义上的联结,内在而深刻的表达在铺叙意象的恣肆中展开,从而赋予了小说哲理特质和悲壮的意味。

如此,刘慈欣在科幻小说中完成了婉约文艺范的情感叙事,小说中的主人公被永远禁闭在地心深处了却余生。其中提到的传感眼镜却在现实生活中获得了长足发展,智能可穿戴设备开始勃兴,能够让人实时、不受限地置身虚拟世界中,人们可以在虚拟现实的世界里感觉新的沉浸式体验,也可以在手机上感触千里之外的情人体温,一切似乎变得指日可待。

二、叙事策略:从谜面到谜底

这篇小说采用了从设疑到解疑的“拆谜”式结构,地心深入的女领航员始终是一个谜。由于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叙述者是故事中的一个主要人物,由他的所见所感来串联故事、推动情节的发展。其优点是可以使作者十分自然地进入“我”的内心深处,并用意识流等方式将“我”最隐秘的思想公之于众,由此可以得知“我”的内心想法。而对于女主人公,我们无法知晓“她”的内心。与其说是写地球六千公里深处因飞船失事被禁闭的幸存者,倒不如说“她”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日渐麻木淡漠的灵魂。限知型叙事角度无疑加大了故事的悬疑性,便于兜圈子设谜:别人的眼睛能“带”吗?怎么带?带上“她”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飘浮的铅笔,“她”究竟身在何处……一系列悬念将我们引入设定好的情节之中。小说的后一部分“落日六号”地层飞船将为我们逐渐解开这些悬念:“她”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她”那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她”的真实身份,“她”目前的处境……作者像变魔术一样,揭开了层层帷幕。

如张爱玲偏爱“葱绿配桃红”参差对照的美学,刘慈欣也格外青睐这种极端对比的叙事——穿着肥大太空服的小姑娘,身置如炼金刚炉般炽热的地心深处——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刘慈欣选择的人物形象是“一个好像刚毕业的小姑娘”,似有意加大这种反差感,也更易捕捉读者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我”对周遭世界的漠然与小姑娘仿佛新生儿般欣喜的眼睛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慈欣的小说无论中短篇还是长篇,均不乏苍凉之韵,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恰如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极端对照,一种立体而非平面的、深层而非表面的、交叉而非单线的创作手法,这大概是他笔触的素朴与放恣。

刘慈欣在接受《城市画报》的采访时,称自己“不喜欢殉道者,也不喜欢苦行僧”,但有意思的是,“殉道者”的形象却频频出现在他的小说里,如《朝闻道》中获知真理之后被毁灭的科学家,再如《地火》中的刘欣走进火海中,与自己的父辈走到一起,让这个造成巨大灾难的人并未引发读者反感,只是转而发出“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的感慨。刘慈欣认为技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相信这绝对是他发自本心的想法,然而技术的进步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总是伴随着失败甚至灾难,诸如本篇地心深处因事故被囚禁的女孩,这种殉道情结大概是刘慈欣自己也未意识到的。

三、结语

大体来看,刘慈欣在创作之路上走了一条“硬—软—软硬”结合的道路,《带上她的眼睛》是通俗化叙事的尝试,也是他创作旅程中的转折点。通俗化叙事恰恰是中国科幻创作者需要学习和发扬之外,这也是健全、壮大、发展科幻生态链的必由之路,而大部分中国科幻作家并未学会纯熟的通俗化叙事。诚如刘慈欣在世纪之交的创作随笔中所言:“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我有一天要用科幻之外的东西去吸引读者,那东西是从那些以前看都懒得看的通俗小说中学来的。”③撇开科幻陈旧过时的软硬之争,与大国文学气象匹配的提法是“大科幻”的概念,不要去刻意去做类型警察,纠结于软科幻硬科幻之分,不要把符合科学意义上的正确作为科幻作品的桎梏。从科幻通俗化叙事的意义上来说,《带上她的眼睛》无论是在中国科幻创作史还是在刘慈欣个人创作史上均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① 陈慕雷:《刘慈欣进化史》,《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12期,第118—122页。

②③ 刘慈欣:《筑起我们的金字塔——由银河奖想到的》,[EB/OL].[2017-12-12].http://www.cclawnet.com/khxsj/lcx/4 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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