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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出走与荷尔蒙“垂怜”
——试论鲁敏长篇小说《奔月》

2018-07-13浙江周敏

名作欣赏 2018年31期
关键词:小六荷尔蒙身体

浙江 周敏

谈论鲁敏的小说,“日常生活”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关键词,不过,鲁敏又不像新写实主义作家那样,既疲惫又满足地沉入世俗生活的鸡毛琐事之中,并借这种诗意消解的方式完成某种新的诗性建构,恰恰相反,鲁敏对日常生活的反诗性——即它的庸常与虚妄——极为敏感,甚至上升到憎恶的程度。因此,她的小说里经常能出现与常态生活(包括它的常规与道德等)相“捣乱”的情节。这种“偏离”,也许正是她常说的“以小说之虚妄对抗生活之虚妄”的主要表现,这也是她小说之所以“好看”的因素之一。张爱玲曾将自己的《传奇》解释为“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至少后半句可以挪用到对鲁敏小说的部分评价当中。新作《奔月》,无疑又是一次“好看”的“偏离”,在其中,我们亦可以看到“70后”作家的一些新思考与新面向。

小说以“奔月”为名,据作者所言,是一个反复思量的结果。这确实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具有多重的反讽与观照意味。嫦娥奔月,以飞翔的方式彻底摆脱/逃离了凡俗,从而把自己写进了神话的谱系。然而种种迹象似乎又表明她并未获得最后的快乐与满足,月宫的“凄清”,让嫦娥当初的义无反顾变得晦暗不明。这凸显了人类选择与超脱的困境。《奔月》的主人公小六——一位三十岁、已婚的公司女白领——同样完成了一次类似“奔月”的壮举,这也成为小说叙事的前提与起点。但与嫦娥不同,她并没有能力奔向一个超世俗的世界,而是仍然落入另一个日常生活之网中。此处构成了对“奔月”主题的最大反讽,但同时又让我们聚焦到逃离或出走行为本身。

小六的丈夫是南京一家快递公司的市区经理,不到四十岁,在他的眼中,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小六是一个平常、胆小,甚至乏味的女人,有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这些印象也构成小六可以被辨认的身份标识。然而,这不过是丈夫的一厢情愿,反而证明了他对另一半的隔膜。实际上,之后的诸多细节都明示了贺西南对枕边人的了解之少。反过来,小六对丈夫也没有多少了解与交流的兴趣,她甚至发现自己“谁都不爱”。结婚四年,除了生孩子这个话题,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这看似不合常理,很容易让人想到尤奈斯库的荒诞剧《秃头歌女》中那对“对面不相识”的中产阶级夫妇,但说不定荒诞才是生活的常态,因为生活的常态大多荒诞,尤其对生活在城市中的男女而言。城市与现代文明,在提供各种便利的同时,也加深了彼此的隔膜。即使夫妻之间,也很容易消退爱情,变得冷漠,剩下的只有忙忙碌碌,甚至忙碌到像贺西南一样“连撒尿抖一抖的功夫都没有”,从而最终在生活中迷失,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这种隔膜而忙碌的生活,自然是乏味的,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远在重复,似乎没有尽头,然而死亡却终会在循环线的某个点上等着收取生命。因此,只要我们本身还没乏味到底,就会酝酿出对它的敌意与逃离,并希望能寻找出某种不同,以摆脱枯燥与单调造成的疲倦。旅行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样的短暂逃离方式。小六远非丈夫眼中那个乏味的人,她看似温顺,其实早在思考和预演叛逆与出走的可能性,而这一次在旅行中发生的车祸终于让她抓住了机会,策划了一场借“假死”以遁走的人生大旅行。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属于自己的所有身份证据,完全彻底地以新的身份——吴梅,一位同行的真正死难者——来到一个叫乌鹊的陌生之地。

在之后一次有关“薄被子”的回忆与议论中,小六间接交代了她的逃离动机。去取被风吹落到底楼邻居家的薄被子,这种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场景,却引发了小六对家庭生活、夫妻情感甚至普遍人生的某种顿悟。薄被子是没有特征的,可以无限复制,为人人家中所有,占据着相似的位置以及发挥着相似的功能。作为薄被子的男女主人,也同样没有特征,彼此相似,并可以彼此替换。这和批量生产出来的机器人也就相差无几了,都是按照一套固定的程序在运行,直到有一天完成使命,做报废处理。属于一个人独特的身份或者主体性似乎都无从谈起,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完成了对我们的编程,用看不见的大手操纵着我们成为其玩偶。这种思考带有比较明显的中年况味,差不多可以算作一个中年人在午夜梦回之后对生命的感慨,带有虚幻与苍凉的气息。

然而,虚幻与苍凉同时也酝酿着作为一个人不愿意臣服的抵抗。这在既往的文学作品中多有表现,如《安娜·卡列尼娜》《玩偶之家》等,尽管它们都有具体的矛头所向,但在相当程度上也都是以一种出走/出轨的姿态与行为挑战了普遍存在的庸常生活。《奔月》也是在续写这一主题,它对日常生活挤压生命与消解诗意的指认,为出走与奔逃确立了正当性,但它又非戛然停止在出走的瞬间,而只是将其作为起点,由此追踪与追问出走的结果与困境。

既然生活是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从中逃脱千难万难,那么脱逃的过程也就必然是一次焕发新生的过程。作者精心安排了一次车祸和之后的种种巧合,才让小六在九死一生中把握住了重活一次的机会。重活的小六确实是轻盈的,像奔月的嫦娥一样飘逸,既对一切不羁于心,又像初生的婴儿那样对生活充满好奇。这种“生活在别处”的感受,让其既在生活之中,又能站在某个制高点打量与品咂生活。

小说十多次提到和描写了月亮,它“白泠泠地发着寒气,像面巨大的镜子,均匀地照着几百年前,也照到几百年后,照到北京南京,照到乌水鹊山”。月亮在时空之中,却穿越了时空,既照见了所有人,也照向了某一个人,成为某种超脱精神的寄托之所。小六虽然没有真正“奔月”,却获得了一次类似飞翔的体验,让她站在了月亮之上来俯视和观赏人间,超然物外。

这也赋予了小六相对独特的主体魅力。乌鹊的林子之所以爱上小六,正是被她的“飞翔”姿态所打动,“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要,一身的格格不入、莫名其妙”。林子的表白也再一次地表明人们普遍都有对超脱的欣赏甚至自我超脱的愿望,只是多数人只能做一名赏月者,而无法变成月中人。这愈发凸显出冒险“飞翔”的意义。

然而小说的思考并没有简单地止步于此,出走的后果显然并非这样地明晰与干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能不能够借此彻底挣脱生活的大网?作者显然无法给予肯定答复。小六所获取的自由不过是短暂的,即使自己主观上不想有、不想要,也不可避免地被拖入“要”与“有”的旋涡中。虽然表面上重生了,被冻结的身份开始游离,但迅速再次冻结。不同的能指背后是同一个所指。乌鹊与南京,吴梅与小六,并无不同,“薄被子”处处都在。小六不得不无奈地意识到“她不仅没把自己给弄‘没’了,似乎还弄得更‘在’了,更高低不平、磕磕绊绊的了”。能感受到“高低不平”与“磕磕绊绊”,是因为作为“月中人”的俯瞰视角或者说幻觉消失了,重新回到了月亮之下,独自面对人生沟壑。一切归零,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既然此处与彼处、此人与彼人并无不同,那么出走似乎已毫无意义。因此,小六最终的回归就在常理之中。这个结局并不难推测,实际上“乌鹊”这一地名本身,就暗示了“远人将归”①。

追踪及此,依然不是终点,小说继续告诉我们,回归不意味着一切重新归零与从头来过,她所要回归的那个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小六的失踪对于小六的丈夫、情人和母亲而言,是一次重新认识小六的过程,同时也是一次自我再生的过程。实际上,小六是以不在场的方式获得了一次深度的在场,小六在他们面前被重新打开,成为实实在在的人。在此过程中,无论是丈夫、情人还是母亲也向彼此和我们敞开。甚至可以说,小六的不在场同时也形塑了怀抱各种目的等待她归来的“他们”。

例如,丈夫贺西南在固执地坚持小六是失踪而非丧生并多少有些偏执地追寻其蛛丝马迹的过程中,却发现了另外一个他并不愿看到的小六。小六的出轨与私自堕胎,无疑构成了他追寻行为的一种讽刺。但小说显然无意讥讽,因为很难用“爱与背叛”来解释贺西南的追寻行为。毋宁说,他是在履行一种职责,像快递员要对丢失的包裹负责一样。甚至可以说,正如小六借出走以自救,他也是在追寻中自我救赎,以弥补对结婚四年的妻子的冷漠。也许更重要的是,他也要借此与那种莫可名状的虚妄感相对抗。失踪的小六同样深刻地影响了作为程序员的情人张灯,后者随着对小六电脑和私人网络空间的破解,获得了另一层面地打开与进入小六的机会,并从与小六肉体欢愉的记忆真正“升华”为一种精神之恋。从此,他开始了一段不可理解的虚拟恋爱:同时打开自己与小六的QQ,一人分饰两角,通过自己对自己说情话以完成某种神圣的爱情仪式。或许,他在这样的虚拟爱情中,也实现了一次属于自己的身份“漂移”,从而重新打开和进入了自己。而母亲则在小六的失踪事件中再次确认了她对失踪乃是其夫家的“家族遗传病”的认识,这同时也唤醒了她对失踪的小六父亲的创伤性回忆。

小六亲友们的登场与心境变化,都是以小六的缺席为契机的。这也重新构成了一种平衡,而这个平衡所需要的也恰是小六的缺席。因此,小六的归来,只能作为一个陌生者,像一个平行空间的鬼魂那样存在,否则一定会被人间的“阳气”所炙烤消灭。归来的小六首先见证的是贺西南向别的女人求婚的现场,是巧合也是必然。在这个时候,归来的小六实际上是完美彻底地消失了,真正地如嫦娥奔月般来到了一个清冷的非人间的所在。这也许才是真正意义的“失踪”。这也是“薄被子”理论的又一次演绎。摆在她面前的,也许只有“快跑”。只有在“快跑”中,才能如婴儿初生般,重新去接近意义。

《奔月》一书的责编赵萍曾对小六的这一段人生轨迹有过“从‘在’到‘不在’,又到‘在’”②的概括,其实换一个角度反过来说,即从“不在” 到“在”,又到“不在”,也是可以成立的。

鲁敏的小说向来热衷呈现两种风景,一是代表乡土世界的“东坝”,一是都市人的生理与心理“暗疾”③,而近几年,性或者“荷尔蒙”又进入鲁敏的“取景器”。在一定程度上,“荷尔蒙”是对“暗疾”的延展,因为它来源于人的本能冲动和无意识深处,会经常地脱离理性控制却无法得到合理解释,且对日常逻辑和道德构成冒犯。在《荷尔蒙夜谈》④这个短篇中,何东城在太平洋上空的飞机上突然被想象中的太平洋的黑色与死亡意象所触动,“不知道怎么搞的”却又无比兴奋地勃起并猥亵了邻座睡梦中的中年女人,就是一次典型的“荷尔蒙冲动”。它与一般的性冲动和性犯罪不同,其目的不仅仅是性满足,而是赋予性行为以充分的意义,并在性释放中获取与体验这一意义,得到某种精神层面的抚慰与休憩。与体验这种带些形而上气息的抽象意义相比,某个具体的性对象也许并不重要。小六在出走之前的多次或隐或显的出轨行为,也可以从“荷尔蒙”的角度去理解。

如果说“荷尔蒙”来源于无意识深处,是沟通无意识与意识的隐秘通道,那么在一定程度上“荷尔蒙”行为就成为打开无意识的广袤空间、接引混乱无序之火来抵抗理性与秩序同时又压抑与单调的都市生活空间的有力手段。在此意义上,小六的逃离/抵抗其实是双重的,既逃向现实的无名空间,又逃向无意识的精神空间。所以,小六所迷恋的“出轨”甚或“爱情”是那种“尚不足以构成黑暗或秘密,更构成不了性”的“淡淡的交集”与“淡淡的湮灭”。即使涉及性,比如和情人张灯之间,也坚守着互不询问身份的约定。同样,当乌鹊的新情人林子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说出“我不要知道你是谁”时,小六那颗“谁都不爱”的心却发生了短暂的松动,“真想抱一抱这时的林子。这是她最怜爱他,最接近爱的时刻,稀少的时刻”。

这种“荷尔蒙”行为有着让人不可理解的偏离常轨的一面,说是小六所特有的某种精神性“暗疾”也并不为过,但又更加复杂。它不是纯粹身体的,又远非纯粹精神的,既是形而下的,又是“乌托邦”的。小六在听到林子说直到她告之真名实姓才会和她“那个”的话语后,提议一种可以“变通一下”的办法,通过说“下流话”,想象性爱,当着对方的面小便等方式获得类似性爱的满足。小六似乎乐此不疲,即使意识到自己的“畸态”也不可自拔,甚至将其命名为“性爱乌托邦”。这一行为与命名正是“荷尔蒙”的绝佳表征。在这种“性爱乌托邦”中,身份是缺席的,作为实体的身体触碰也是缺席的,但它却给予了充满诱惑的身体刺激,同时又打开了某种精神面向,成为探索人的生命状态之可能性的一场实验。

这种书写身体的方式,似乎是鲁敏近几年所刻意追求的。与一般的身体写作不同,鲁敏更关注身体与精神的某种双向互动。为此,鲁敏通常采用两种写法,一是从身体的衰败与毁坏中——或者在衰败与毁坏的威胁中——思考身体的美学,因为只有此时,身体才会一举摆脱束缚与麻木,而迫不及待地自己敞开,这在短篇小说《坠落美学》⑤中有精彩的呈现;另一种则是如《奔月》中所示,竭力卸下附加在身体上的一切意义企图(爱、身份、责任、道德、羞耻感等),让身体回到身体本身,以身体为堡垒,从而在纯粹的无功利的萍水相逢又相忘于江湖的身体中重新求索与接近意义。在此情况下,身体或者“荷尔蒙”既是某种触媒,又似乎是直觉与终极目的。

鲁敏在一次访谈中说:“荷尔蒙,不仅指色、性、欲,它是一个很宽广也很温柔的概念,对具体个体的困境有着无限的垂怜之意,像和气到带点怂恿意味的法律条文,支持和鼓励着你,在艰难时凭此做出不负责任的、仅仅是身体直觉的决定。”⑥在此意义上,“荷尔蒙”貌似“暗疾”,但却生出些许不同,后者更像是个体困境的症状表现,前者则上升为“垂怜”。换言之,“荷尔蒙”能为在“暗疾”中迷失的个体重新制定坐标,即使无法规划出路,却至少可以重新出发。

正因此,小六不管不顾的出走以及她的那套“薄被子”理论才与堕落和虚无划清了界线,反而表现为对堕落与虚无的抵抗。于是,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小六看到在乌鹊结识的“闺蜜”聚香曲解了她的“薄被子”理论而变得对一切无所谓时会突然“火光冲天”并大声责问。

然而,不得不注意到,鲁敏的“垂怜”却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人道主义”,而是包裹了诸多的变形与悖论,来自荷尔蒙的“垂怜”本身就带着荒诞的意味。在《奔月》中,人性往往在偏离日常生活的常轨时才会闪现,人情常常在一方远离或者飘忽未定时才能保持,人心只有在谎言与欺骗中才能被抚慰,意义只能在意义的废墟中生长……这种种的背离常情构成了作品的力量与渴望,与日常生活背离而不是合谋,才能超越与克服日常生活对人性向下的拉扯,回到某种诗性的怀抱。当然,反抗本身也许就是虚妄,鲁敏不想给也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只能给我们展示一个向月飞奔的手势。

①参见《汉语大词典普及本》“乌鹊”词条,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版,第310页。

②《鲁敏长篇新作〈奔月〉:失踪案背后都市人的“逃离冒险”》,新浪读书频道,http://book.sina.com.cn/news/xpxs/2017—09—28/doc—ifymkwwk6729631.shtml

③张莉:《不规矩的叙述人——鲁敏论》,《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6期。

④发表于《收获》2013年第4期。

⑤发表于《花城》2015年第4期。

⑥走走、鲁敏:《我所倾心的不是坠落,是摆成飞翔姿势的坠落》,《野草》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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