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城
2018-07-13
第一封信
今天晴得无聊,天空是单调的蓝色,一丝一缕的云都看不到。闲着,来写封信。
这是我来S城的第十一天了,这里大概是我停留的最久的一个城市,我想,说不定我这个居无定所的旅人会选择在这里定居。这里是一个古怪的地方,这里的人没一个开口说话的,不,不是说一城的人都是哑巴,而是每个人都不愿意说话——一种奇怪的风俗。
另一本好像宗教书籍的书写道,“谨记啊!这里的言语,从来都是诉说心声的,而不是用来刺出恶毒的利刃或喷出闲时的琐屑的。”看来,城中没几个人能找得到知心的人,所以也就不会有人没话找话。
最初相处感觉很怪,后来才渐渐发现这里的好处——这里有前所未见的真诚。没有人搭讪,没有人说谎,没有人吵架,没有人传谣。
言语这东西,我从小都不善应付,有些言语像粘着乙醚的棉絮,一环一环,紧紧把人套住还让人昏厥;有些像胀大的氢气球,表面上迷乱着诡异的颜色,还总是轻飘飘地向高处飘,捏爆之后才发现内里空虚得可笑;有些像腐烂的深宅大院,你不知道这些陈词滥调为什么要一再重复,但他们就是这么不厌其烦;有些像乌黑的海胆,无论对方善意恶意迎上去都早已被扎得遍体鳞伤。远远地甩在后面,周围都是喝彩的同学。]
付远强旁白:这个小车设计出来后,我成为了队里的新星,所有人都为我的作品赞叹不已。老师和同学们不止一次地问过我,梦想是什么?梦想,一个曾经离我那么遥远的词语,我今天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它。我的梦想是用所学的技术为自己造一条智能的腿,它不但具有腿的各种功能,还能完成各种高难度任务,这也许会给全国成千上万个跟我一样腿部有残疾的人带去福音。
全城的沉默并没有影响正常的生活,这里和任何一个城市都一样,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点安静。
我渐渐想明白,其实其他城市里的人,无非是戴着假面说些违心的话,在假面之下,每个人也是无话的。
这里的人不说话,却很喜欢写信。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专属的树洞,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信扔进去,写满了无法说出口的话。
这些信注定无法寄出,注定永远躺在幽深的树洞。
因为没有收件人。
我的信也一样,我不知道可以倾听我的人是谁,又在哪儿。
但也许根本不需要这个人。
我写出来,话说完了,也就够了。在这种沉默中生活,有一种逃脱羁绊的洒脱。
旅者
XX10年五月
第二封信
我受够了!!
这该死的灰色的单调的阴天!这闷热得能捏出水却一滴雨也不下的空气!这死一般的沉默! 我在S城住了两个半月了,最初的感觉全是假象。没有语言,是活得简单,但简单得痛苦万分!!
大多数人在内心都是沉默的,因为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碰上知心的人。这种沉默折磨着每一个人,所以一般人会制造热闹,制造表象上的繁荣,这样,就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孤寂。
可是在S城,甚至没有人制造这种假象,所以每天人们都无可避免地直面着自己的内心。
这能把人逼疯。
每天走在街上,看到每个人的眼神,是了无生气的,阴沉沉的,像现在该死的天。你问为什么了无生气?嗬,孤独的人怎么可能美丽?!生命的光亮都没有。
不过等一等。
我也见过没有这种眼神的人。
那是在城郊。
有一条宽阔的河流穿过了平旷的原野,因为幽深,河水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黑色,河水的尽头是一道裂缝,再往下是无尽的深渊。这深渊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它是一切的结尾。俯瞰下去,连水声都被它悄无声息地吞没了。
我当时看到了一个人,衣衫破烂,眼里闪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的光芒,他向河水走去。我愣了一下,又觉的那人的眼神很不对劲——虽然有生命力,但并不是什么愉悦的目光。
我拦住他,仔细地盯着。那个人疲惫地看着我,眼里是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悲伤,我看到了感情——这是街上忧郁的人不会有的——在眼波里流转。
我们仍然无话,接着,我放开他,各走各的路。
我看了看河水映出的我的眼睛,发现我的眼神也是城市里看到的那样阴沉沉的。我张了张嘴,想到又没人听,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沿河走着,脚下一个不留神,我滑入了一个坑洞。
这是这个城市的地下。
脚底是跟河边一样的灰色鹅卵石,远处,我看见了几个冷蓝的光点……原来是萤火虫。好奇心驱使我向前走着,我看到了一些植物从上面垂下来,像是藤曼但又更粗壮,接着我看见在植物的正下方,落着一叠信。
明白了,那些植物是树根。
再往前走,树根更加密集了,我也看到了各种散落在地下的信,有的很新,但也有的信封都旧的泛黄。……这些统统是S城的人写过的没有收件人的信。
潺潺的水声在耳畔响起,开始我没注意,以为是陆上河水的声音,继续专注看信,但突然意识到,推算起来,我已经走的离河边很远了。
抬头细看,萤火虫的幽幽蓝光映照着一条蜿蜒的小溪,而溪旁生长着一簇一簇的欧石楠。而小溪的源头,竟然是成山的堆积着的信。我仔细地观测着,惊奇地看到,一封封信像融化了一样,化为了溪水……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原来有这样的结局。我惊恐地想到,城郊那条河……源头就是从地下涌出的一股泉水。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人,是向河水尽头的深渊走去的。
旅者
XX10年七月
第三封信
我简直无法言说我的幸运。
我这三天简直说完了我一辈子的话。
一切事情的好转最初是从一个微妙的变化开始的,那就是天气,我最喜爱的秋天到来了。秋天的空气都与夏天不一样,夏天的空气浑浊湿热,秋天却难得的令人舒适,空气好像清澈的葡萄酒,不知不觉就沉醉了。
我以前用的那个树洞倒塌了,我另找到的那一个在城市的另一边,现在想想,我无比感谢自己这个决定。三天前,我把最近的一点小感想写成一张便条,去了我的新树洞。
我投完便条,抬起头,看到了旁边的人。
他的眼睛也带着那种阴沉,因为眼睛大而显得尤为明显,好似双眸里呈着两潭幽深的水,又好似盈满了脆弱的烟。他穿着米黄色的风衣,红围巾像静止的火焰。我直盯着他看,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说话的欲望。
“嗯……我喜欢你的围巾。“我说,等待得到沉默的回应。
出乎我意料的,他回答了,说,“……我知道,因为秋天。“
对于别人来讲,这可能是句没头没脑的话,但我却懂了,他说的是秋天的枫叶,也是这种摄人心魄的红色,而如果不是在秋天的高远的蓝天下,围巾和枫叶都不会有这种特殊的美感。
我们对视一眼,他笑了,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不再如水如烟,而是像星辰一样熠熠生彩。
就这样,我们打破了沉默。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头一次为着清晨而感谢生命。
他当时站在麦田里,黑发因为风有点凌乱。我们开始说话,每一个话题我们都说的着——渺远到对创世与造物的深思,迫近到眼前一片紫色的云朵。他简直像是另一个我,我知道他的全部意思,他也对我的心灵看得透透彻彻。我们说啊说啊,没有一句多余,像是要把我们两个沉默那么久的日子里堆积如山的言语全部倾诉。
我的后两天也是这么度过的,在波光潋滟的河边,在清新静谧的林间,我都沉浸在这种话语中。我发现甚至来S城之前我所有的旅行都像眼前加盖了一层灰色的纱,让我觉得了无生趣,而这些言语把这层纱拿开了,世界的绚烂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两个人实在说得嗓子疼就躺在草地上,看着他的眼睛,我又能读出很多很多话……
我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发现也是那么熠熠生彩,而且竟然……有点像他的眼睛?
这也许可以被称之为爱情吧,或友情,或什么知音,会花言巧语的人急于给感情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但对于我和他,这就是……能说到一块儿去。
只是,有时我也会有隐隐的担忧,这种快乐,我之前一直无法相信的快乐,能一直进行下去吗?
或不如干脆说,如果停止了,我能接受吗?
人在极度幸福的情况下总容易恓遑,担心这种快乐转瞬即逝。因为我们都认为不幸是常态,而幸运总是划破浓稠黑夜的一星流火,如此绚烂,却短暂到残忍。
不知这颗流星能燃烧多久。不过起码,在他存在的时候,我得到了拯救。
旅者
XX10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