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韵于声竹韵于魂
——观器乐剧《笛韵天籁》
2018-07-13景作人
文:景作人
器乐剧是一个新的剧种,过去只听说有人尝试,但从没有见过实际的成品。如今,真的有这样一部以器乐为角色,含有情节、舞美和各种跨界因素在内的作品出现了,它就是由上海音乐学院主创、著名笛子演奏家唐俊乔领衔主演的《笛韵天籁》。
《笛韵天籁》是一部带有创造性、构思新颖的音乐戏剧。不同于歌剧和音乐剧的是,这部作品中所有的角色都由器乐演奏家担当,而舞台上的一切表现(包括人物刻画、剧情展示、戏剧冲突等),也都是以演奏的形式进行,他们在剧中演奏的音乐,所起的作用相当于歌剧中的唱段和话剧中的台词。而正因为如此,把它称为器乐剧就显得再合适不过了(原名“跨界融合创新交响民族器乐剧”)。
这部器乐剧的制作采用了一种新的方式,即打破常规、跨省跨界、强强组合。艺术总监由唐俊乔独立担纲,出面进行全部组织工作,整个创作团队老中青结合,颇有亮点。本剧的主演除唐俊乔(饰演乐神)外,还有饰演伶伦的魏思骏,饰演长老的蒋国基等,他们都是著名的竹笛演奏家。参与演出的还有上海音乐学院竹笛乐团、上海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系、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青少年交响乐团、上海音乐学院音教系合唱团。指挥是青年指挥家赵晓鸥。
坦率地讲,《笛韵天籁》作为“剧”来说,并未在以往人们所习惯的戏剧性特征和情节的表现上“深着笔墨”,它的新意在于以器乐演奏塑造人物,以朦胧的手法表达诗意,从而获得了一种虚化的戏剧境界。《笛韵天籁》具有“返璞归真”式的现代感,意识性和寓意性十分强烈,但具象和写实的手法相对薄弱,其实,这也正是这部以“创新”出彩的作品的独特之处。
徐瑛是一位出色的编剧,当年他的歌剧脚本《骆驼祥子》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次的《笛韵天籁》,他首先从戏剧的角度出发,将作品分为四幕,每一幕都有着相对具体的情节;之后又从音乐的角度出发,将作品的四幕当作交响乐的四个乐章来处理,从而取得了以音乐表现戏剧和连贯戏剧的效果,给人们带来了听觉与视觉上的双重“冲击”。
《笛韵天籁》的四幕为:第一幕:逐宍;第二幕:作律;第三幕:竹韵;第四幕:天籁。这四幕,恰似交响曲——第一乐章:哲理性;第二乐章:抒情性;第三乐章:生活性;第四乐章:总结性——的布局,前后连贯,虚实结合,分别将原始先人狩猎的野蛮、乐神以竹为韵的惊魂、神人共享温馨的欢乐、世间天籁之声的回响依次做了展现。
《笛韵天籁》的四位作曲家都是年轻人,且他们都是郭文景和许舒亚两位大师的学生,创作观念十分先锋。我个人对《笛韵天籁》的音乐十分欣赏,我认为它是原始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结合,抽象思维与写意技法的“混搭”,其风格与整部器乐剧的意境颇相吻合。
第一幕的音乐除了主要角色,尤其是唐俊乔笛声极度优雅外,交响乐团的演奏也颇有特色。开始时的打击乐乐段似“点描技法”,效果直接、冷峻、凄厉,大有原始主义的韵味。它与舞台上两种笛声(骨笛和竹笛)相配合,将原始自然的空旷及原始先人的个性表现得十分准确。
第二幕的音乐极为飘逸,无论是独奏乐段还是乐队段落,音乐都显露出富有写意感的抒情特征,尤其是其中乐神的大段独奏,技巧高超、味道浓郁,曲中大量微分音的采用,既将竹笛的演奏进行了技术扩展,又将音乐的民族性突出表现。而更可贵的是,这些音乐都带有鲜活的角色感,能够以音乐为媒,将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盘托出。
第三幕的音乐更有特点,其风格自然、逍遥。在这一幕中,昆曲的独特韵味,将整部剧的气氛变得儒雅、高贵,它与第一幕原始性的简单粗野形成了鲜明对比,间接地表现出人类进化后的文化进步。
第四幕的音乐最具高潮,它是用郭文景大师的笛子重奏《竹枝词》编配而来的。这段音乐写得极其绚烂,竹笛的技巧运用得出神入化。当晚舞台上,上海音乐学院竹笛乐团的20余位演奏家,将这首乐曲演奏得精彩纷呈,充分展现出竹笛脱胎换骨的新鲜表现力,并将民族音乐的独特韵味升华到现代化的新层面。
《笛韵天籁》虽然是“器乐搭台”,但“唱”的毕竟是情景交融的大戏。既然是戏,它就一定要有情节、有人物。然而,作为一部创新的、与众不同的器乐剧,它在情节设置上是与传统有所差异的。我看完整部剧后,感觉它的情节表现是内涵式的,即一种隐含在竹笛音乐之中的、无词无语的抽象表现,这一点非常突出和典型。
人们看到,在剧中,乐神、伶伦、长老、头人等,均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而它们都被不同声部的竹笛音乐所代表。在这其中,性格的善恶、情感的表达、喜怒的交替等,都是在这些不同声部的竹笛音乐中交织、融会和发展的。
说到角色音乐的写作,乐神的音乐在整部剧中最为出色,人们感觉到,那些大段的竹笛独奏段落,就像歌剧中的咏叹调一样,写得非常有趣且目标明确。而随着剧情的发展,那些悠长、纯净、高雅的乐声,就像是一种内心的吐露,将乐神善良美丽的特点与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唐俊乔在这部器乐剧中,充分展示了自己高超绝伦的大师级竹笛演奏艺术。众所周知,唐俊乔在竹笛表演艺术方面是创新的领头人,在多年的专业实践中,她将中国的竹笛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近年来,她与作曲大师郭文景配合,更是将竹笛的创作与演奏推向了世界。当晚唐俊乔“饰演”的乐神气质高贵、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带着袅袅仙气,用手中的竹笛“演唱”“咏叹调”时仿若乐神下凡、仙乐灌耳……
其他角色演员在剧中也有出色的表现。著名竹笛演奏家蒋国基教授在剧中饰演长老,他的表现(演奏和表演)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令人肃然起敬和钦佩不已的。饰演伶伦的年轻演奏家魏思骏,与唐俊乔配合默契,同样展现出了良好的演奏技术和表演才能。再有,剧中两位昆曲演员——张惠、陈东炜,虽然年轻,但演唱和表演均十分到位,一招一式都令人们由衷赞叹。
该剧的舞美设计、多媒体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都很成功,其舞台呈现的感觉是自然化和立体化的,没有铺张、笨拙、生硬的强制感,很多地方都带有令人回味的感染力。
《笛韵天籁》在我看来,其内涵不仅仅停留在表面上,还有更加深刻的寓意蕴藏其中。例如“笛韵”,它是指竹笛被发明后(乐神的推介)所产生的神韵之声,相比骨笛,它不仅有着优化自然生态的先进意识,还有着更加成熟悦耳的美妙声音,因而它是形之于声的。而“竹韵”则有着另外一层意义。众所周知,竹者,气节也,它往往代表着中华民族的不屈精神,是一种思想伦理上、形之于魂的象征。所以我认为,《笛韵天籁》尽管在形式上融合了歌剧、音乐剧、舞剧以及地方戏曲的特点,但在艺术本质上,它有着更加深刻的诗性特征。
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青少年交响乐团在指挥家赵晓鸥的指挥下,自始至终发挥得自信而老练,他们与台上的竹笛演奏员相配合,基本上做到了“相符相融,有机穿插”。上海音乐学院音教系合唱团,在剧中的演唱很柔和,音色朦胧而和谐,与舞台上的剧情十分贴切,没有出现喧宾夺主的“轰压”现象。最值得一提的是上海音乐学院竹笛乐团,这个乐团全是年轻的演奏家,他们在舞台上尽情地表演,又舞又跳,又吹又奏,其专业技艺十分精湛。
《笛韵天籁》在我的眼中,是一部创意大胆的作品,它有着跳跃性的艺术想象力和开拓性的艺术思维。在第二场演出后,上海音乐学院专门为此举行了座谈研讨会,会议上的看法和意见,大部分我是赞同的,但我也另有一些个人的想法。
我认为,《笛韵天籁》是一部器乐剧,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器乐诗剧。它所表现的内容及追求的艺术目标,是一种带有民族性、神话感的浪漫诗意,因此,对于这样虚幻般的内敛式作品,创作者理应尽量创造出更多的写意环境,使其风格带有中国水墨画式的“留白”特点(或西方印象主义音乐的个性),给观众留下更多的艺术想象空间。
研讨会上,有的专家觉得这部剧太不接近现实,戏剧感弱,写实性差,还有的人认为第三幕中的昆曲角色应该明确为唐明皇和杨贵妃,对此看法我持不同见解。我认为,《笛韵天籁》中的一切风格都应该定位在虚幻的意境上,把角色具体化了,无疑又走上了传统的老路,是没有新意的重复创作,这种与创作初衷相背离的路子,艺术价值就一定会大打折扣。
《笛韵天籁》前两幕的印象主义戏剧感非常好,微妙的写意效果给人们带来了充分的幻想空间。相比来说,第四幕反倒显得过于写实,音乐显得有些“过满”。由于郭文景的原作实在太精彩了,所以创作者干脆将这一段编写成了竹笛交响曲。如此一来,舞台上热烈了,观众听着也过瘾了。可奏完后人们一回味,发现整部剧好像还没演完,前面的情节与意境,此刻好像戛然而止,荡然消逝了,于是乎心中便产生了些许不满足的感觉。依我所见,第四幕中的《竹枝词》段落可适当压缩,演员演奏时也可在台上进行一些游动的表演(分散成立体队形)。而最终的结尾,音乐一定要重回到宁静的写意空间中,如此才能首尾衔接,“虎头豹尾”。
设想,尾声时,乐神远远飘逸在舞台后方,似要重回上天,而伶伦、长老和众人,则面向乐神深情地仰慕和默送。此时,交响乐团以淡化的色彩和零星的点缀相辅,衬托着远方清丽而渐弱的竹笛声慢慢远去,从而使整部器乐剧在这样虚幻的氛围中徐徐落幕——那样的结尾会是多么的富有意境,而笛之韵、竹之魂的民族气节与精神,也一定会得到更深远的延伸。
坦率地讲,我非常喜欢具有民族性的超现实作品,更喜欢中国道家“天人合一”的写意风格。我认为,《笛韵天籁》就是应该闯出一条东方自然神韵与西方印象主义相结合的道路,如此才能够达到将东西方艺术优势合二为一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