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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菜巷的春天

2018-07-12韦有凯

当代小说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鸭东山老太

韦有凯

1

盐河在前清康熙年以前,被称为官河。一头连接着淮北盐场,一头连接着淮河,一直承担着运输盐粮的重任。盐河进入海州城以前一分为二,东边的叫东盐河,西边的叫西盐河。

西盐河边上有条马菜巷。其它巷子,大多两边都是建筑。而马菜巷一面临河,一面是住家。

晴天朗日里,马菜巷的人喜欢把小饭桌端出院门,窝在路边吃饭。饭菜香香,河水汤汤。在一片很有规模的吧唧声中,那些踩着饭点闯进马菜巷的人,脚步便有些凌乱。

和这座城市许多上了岁数的街巷一样,马菜巷默默无闻,如同一段阑尾。阑尾中间有座废弃的花园,歪扭的木头门框上,吊着个“糜园”的牌子。很久以前,文保部门的人考证过,说这地方曾是糜夫人的花园。糜夫人就是那位嫁给刘皇叔,后来又在乱军之中投了井的海州美女。

如果文保专家们说得不错,一千大几百年以前,马菜巷该有很多糜姓人家。可是如今,除了那座早就破落的糜园,挨家挨户盘点下来,能和糜夫人有点刮扯的,只有一个从乡下嫁过来的糜老太。

糜老太一直觉得她这一辈子活得太憋屈,始终没能把住自己的命运。出生那年,家里的大片土地突然就没了。娘也没了,靠喝羊奶她才活了下来。

那年月男婚女嫁讲个成份。破落地主家的小姐想嫁个成份好点的穷人家,改良一下身上的标签,不是件容易的事。

糜老太的婚事颇费了一番周折,最终嫁给了城里的老鸭。老鸭走道的时候脚板往上提得有些夸张,颇像鸭子走道。就像汉字里的象形字,老鸭的诨号就是这么来的。

老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副平光镜,有几分斯文相。闲下来喜欢弄张纸,趴在桌上描描画画,一忙活就是半天。此人脸皮厚当,开得起玩笑。既能老少通吃,也能通吃老少。

马菜巷的人挤在路边进食的时候,也有节目助兴。有人喜欢猜谜:“南边来个跩腚跩,不脱裤子就下海。是什么呀?”

有人望着老鸭,发出尖锐的叫声:“嘎嘎嘎,嘎嘎嘎……”

“鸭子!”

“哈哈哈哈哈……”

进门六个月,糜老太就把闺女生了出来。门里门外风言风语,还没满月就被男人摁趴在床上。把糜老太摁在床上的老鸭,不像业余画画的,更像街上那个打铁的黑脸汉子,把底下的床都捶得直叫唤。

年轻的糜老太在与丈夫老鸭的第一次对抗中,因力量太过悬殊而完败。不过也不能说她只是被动挨捶,在老鸭捶她的过程中,她默默地数着老鸭捶了她多少下。糜老太想起了那些先她出嫁的娘家姊妹们说的话,说男人都是得了锅,还想上炕,不能惯着他们。不然得被他们踩在脚底下一辈子。

想到这里,糜老太擦干眼泪,和闺女搬到另一个卧室。还拎去一个夜壶,一瓶开水,还有吃的。然后插上门。确认老鸭很难破门而入后,她开始用嘴巴问候老鸭,还有老鸭的父母。随后又扩大到她能想到的,和制造老鸭有关的,存世的、过世的男性和女性。

尽管糜老太和广大的妇女同志一样,相对男同志,身体力量上存在明显落差,不过她了解自己的特长和优势,并且完全发挥了出来。她的用词足够丰富,几乎让各种乡下常见的牲口,都给老鸭做了爹娘,或者跟老鸭有了血缘关系。

糜老太作为地主家的小姐,身上有着天然的聪明基因。她认清了自己在体格上,难以与老鸭较劲的残酷现实,就开始着力提升自己的装备水平。比如她和老鸭关系正常化以后,依然在厨房和卧室触手可及的位置,藏了两根棍子。时刻准备着对方再次挑起战爭时,对他发起猛烈的反击。

此外,糜老太详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被打时的场景和细节。老鸭的巴掌,大部分都落在了屁股上。九十八下还是九十七下,因为过于气愤,已经记不太清了,总之是接近一百的。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了:某年某月某日被老鸭殴打屁股一百下。

于是,她得出了老鸭喜欢把她的屁股作为主要攻击目标的结论。因此糜老太一有空闲,就不断给自己的屁股按摩,促进血液循环。终于让自己的屁股如发酵揉搓过后的面团一般,很有劲道,大大提升了抗击打能力。

此外的此外,糜老太还分析了老鸭的排泄时间。每天都提前占领家里那个只有一个蹲位的厕所,并且蹲下就不起来。老鸭几次憋急了,不得不急忙拉开门,一路小跑着,往半里路外的公共厕所跑去。

糜老太提上裤子,走到门口,看着老鸭蹿得如兔子一般的身影,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糜老太就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老鸭两次在赶往公共厕所的途中,拉在了裤子里。

当然,糜老太还发现了夫妻生活这件事,也可以很好的控制老鸭。但是她用得不多,因为她发现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老鸭,似乎自己也不太划算。

糜老太生二闺女的时候,向所有人证明了她的生产周期就是六个月。这一次,街坊间的婆媳娘们对糜老太娘家的状况,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她们一致认为,这种情况可能和她从小喝羊奶有关,有了羊的种性。

不过,老鸭并没有对曾经的暴力行为表示出丝毫的歉意,也没有公开给她平反的意思。此后多年,老鸭再没打过老婆。他并没有打老婆的嗜好,当初将老婆摁在床上摩擦,也只是为了维护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老鸭还想生儿子,给二闺女起名叫“改”。但他没能改良好糜老太的土壤。准确地说,他不明白孩子的性别是男人说了算,很多人都不明白。老三依然是闺女。

生老三以前,计划生育已经拉开了帷幕。老鸭的单位天天发宣传手册,区里的政策宣传车整天在街巷里穿梭。两口子铤而走险,勇闯雷区。

老三出生不久,老鸭就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单位辞退了。他成了政府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后,第一批杀鸡儆猴的对象。作为严重超生的育龄妇女,糜老太的生产基地也被街道、社区里的一帮人重点关照,盯得紧紧的。除了上环,还要双月查。

下岗以后,老鸭跑去西盐河边的公园里,在一棵大榆树底下摆摊,给人画肖像,一张二十元。蓄起长发,留起胡子,戴着墨镜,宽袍大袖,整得有那么点艺术家的味道。

那时候,公园还是稀缺资源。进门还要收两块钱门票,都够一个人下馆子的了。因为地处市中心,人流依然熙熙攘攘。老鸭的素描很有功力,很快便排起了长队。后来便有识货的女人给他送水送吃的,成天黏着这个艺术家。再后来,老鸭尝到外面女人的滋味,回家跟糜老太摊牌。

糜老太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就领着两个大的,抱着小的,去了公园。糜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嗓门洪亮字正腔圆有理有据,连脚边的草啊花啊都被她的诉说震得晕头转向蔫头耷脑。舆论一致谴责小拐腿缺德败类,责令老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小拐腿掩面狂奔落荒而逃。

由于家道中落,糜老太读书少,见的世面也不多,不知道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却在对付男人和“外敌”勾结的第二场战争中,英明果断地整合了内外部资源,一出手便大获全胜,一举洗刷了当年被男人摁在床上,实施家暴的屈辱历史。

拆散了这对狗男女,糜老太觉得很有成就感。她想庆祝一下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胜利,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方式。最后,她在院子里迈着小碎步滴溜溜转了一圈,嘴里哼了两句:“桂英我幼习兵法精武艺,斩将擒王哪在奇!人马扎在边关地,血刃一举鬼神啼……”

心里的气便顺了过来,浑身舒坦多了。糜老太喜欢唱戏,没事就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战后总结,唱戏也派上了用场。

经此一闹,老鸭的生意告一段落。再次失业的老鸭彻底颓废,没事便在巷子口和人扯闲篇。坐吃山空,日子渐渐煎熬起来。两口子把朝向巷子的窗户开成了门,卖起了干货。什么干贝干对虾,鱿鱼干乌贼干鲨鱼干。

那几年个体户还算吃香。海州这个地方又靠海,几百年前就是一片海湾。都喜欢吃海货,夫妻店生意不俗。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地攒起了一点钱。

2

房子翻盖,女儿们陆续嫁人。在马菜巷,糜老太也渐渐成了领风气之先的人物。这么些年,做传销,推销保险,户外穿越,跳广场舞,样样都没落下。糜老太也想得开了,没事就和巷子里一帮娘们媳妇聚在糜园里扭扭腰胯走走猫步,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老鸭除了扯闲篇,还隔三差五从街上划拉些便宜货回家。糜老太的尖声叫骂便穿透墙壁惊动四邻:“你个贱人真是山难移性难改,值钱东西你弄不来,天天倒腾些破烂回家。娶媳妇你捡乡下的,便宜!还有搞破鞋,人家倒贴!”

老鸭不吱声,走出门,对准蹲在门口翘着尾巴的大黄狗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你大爷的,你这土狗就不能夹着点尾巴?”

老鸭不打老婆,他打狗。他家的大黄狗成了他的出气筒。这条狗每次挨了打,都会呜呜叫着落荒而逃。

这畜生记吃不记打。不多久,又跑回家门口蹲着。看到老鸭出来,摇摇尾巴,作讨好状。什么人养什么畜生,老鸭和这条狗属于同类。好了疮疤忘了疼,不管糜老太如何骂,过段时间再划拉一堆破烂回家。

老鸭在背后跟巷子里的男人们炫耀,说你别看她骂得那么凶,对我好着呢。

这几年,网购越来越火,糜老太开始学着做网上的生意,微信淘宝玩得娴熟。店面生意老鸭守着,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冷清得很。

眼下的马菜巷,拆迁的小道消息满天飞,成了街坊们嘴里谈论的主要话题。马菜巷的房子虽然都是独家独院,但是下水道早就患上严重的尿路结石,排泄极为不畅,每年雨水大了都要受涝。

但凡老巷子都有些古怪,马菜巷当然也不例外。有老住户说,他们在某某地方看到了火亮。还有人说,在某某地方看到了绿色的火苗。胆子小点的夜晚便不敢出门。

总而言之,对于马菜巷的大部分居民来说,拆迁是好消息,是春天到了。但是对于糜老太而言,这消息无异于寒冬。糜老太不愿意拆迁,她喜欢独家独院。她不愿意住如同鸟笼般的楼房。

“怎么可能呢,他们办事效率都晓得,低得很。从来是屎不鼓到腚上不拉的主,猴年马月的事呢。”

终于要拆迁了,糜老太便有些着慌。拆迁可是一场空前绝后的世界大战。自己的力量是渺小的,团结就是力量。她要发动一切力量,先从自己的邻居入手。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领导马菜巷的人民打败“侵略者”,取得最后的胜利。

糜老太的邻居,是一对从乡下进城的小夫妻。这对小夫妻刚搬来时,也曾把小饭桌端到路边吃饭。大人吧唧嘴,小孩蹲边上“哗哗”来上一摊。小孩屎,桂花香。有人不当回事,食嗓浅的便“呃呃”翻胃。

小妻子食嗓浅,小男人丝毫不受影响。不以为然地说:小水,你去做红烧肉。旁边拎个屎桶,你拿个棍子搅着,我照吃不误。小妻子端着碗,骂了句“东山,你个混蛋”。一路“呃呃”着,跑回了家。在门旁吃饭的糜老太便知道了这小两口男的叫东山,女的叫小水。

东山和小水的老家,都在百里外的榆镇上。两家前后院,是镇上的老街坊。小水小时候经常跟在东山屁股后面玩,偶尔也会被他打得哇哇哭。有一次,正在换牙期的小水,一颗晃动的大牙被东山打掉了。母亲把门拴起来,在东山的身上,打断了两根棍子。

过后,母亲教训东山:“你个孬种羔子,小水比你小,你是哥,她是妹,你咋能欺负她呢?”

“不就比我小了一天吗?”

“嘿,还犟嘴?”

小水的母亲说:“东山,长大了让小水给你做媳子,成不成?”

“不成!”

“我不管,我家小水牙长出来就算了,长不出来吃东西费劲,你得负责。”东山理屈,无话可说。小水的门牙到底只长了半截出来,而且还长歪了。东山的耳朵,便不间断的被母亲又蛮拧了几回。

小镇上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亮堂得多。有月亮的夜晚,东山叠纸飞机,扔到前院,飞机翅膀上写着:石小水,你个豁牙妹!

不一会儿,小水再给他扔回来一只:张东山,你个坏鸭蛋!

谁也不让谁。都是丁亏不吃。念到初中,東山真的成了坏鸭蛋。一个假期,能在牌桌上把一年的学费赢出来,或者输出去。打架斗殴,家常便饭。

嘴里经常哼着“上学苦,上学累,不如参加黑社会。有吃有喝有地位,晚上还有小妞睡。”“小美妞跟我走,老子钞票大大的有。”那个时候,小水开始渐渐的疏远他。迎头碰面,也不搭理了。

长出胡子的东山,没有考上大学,跟着大人出门务工。榆镇是建筑之乡,东山身大力不亏,很快把工地上的活都干熟络了,当了小工头。工头是乡下人的叫法,城里人管他们叫项目经理。张东山被人喊成了张经理。

成了经理的东山,手机里存着许多美女照片,高的矮的苗条的丰满的。劳累一天,休息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瞄两眼。审美渐渐成了他的强项。

父母一早就开始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东山去相亲,别人看好他,他瞧不上人家。他欢喜人家,人家又对他没意思。高不成低不就。

东山的母亲给儿子愁的,在小水妈面前抹眼泪,说也不知道东山这渣滓,还能不能说上媳妇。小水妈安慰她,说嫂子莫担心,东山长得不差,也能挣饭吃,咋还能说不上媳子?接着叹了口气说,这俩孩子从小玩到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对上眼,一个锅里盛饭吃。

东山母亲摇摇头说,那咋能呢?你家小水是大学生,跟着东山还不活活委屈死了?

开春不久,东山在工地上和偷东西的小混混干了一架,伤得不轻。老板给他放了长假,工资奖金照发,养好伤再去。没几天,东山去镇上医院换药,便看到了小水。

小水在镇上医院实习,风平浪静。她把辫子松下来,又去把头发拉直了,披在肩上。出门穿得板正的,高跟鞋踩在地上格格响。东山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那个很久以前天天在自己面前晃的破牙妹,一夜之间成了妖精?

学会了打扮自己的小水,打败了东山手机里的美女。他没事便往小水跟前凑。小水依然爱搭不理。男女相处就像坐跷跷板,谁出力大,谁就处于下风。

又一次去换药,东山开始装疯卖傻:小水,我总觉得,这世上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或许在地球的另一边,或许就在你身边,你却看不见。你富贵,他贫穷。或者他富贵,你贫穷。

小水觉得东山像哲学家,而在现实里,很多哲学家就等同于疯子。小水走过来摸摸东山的额头说,我看你是病了。我给你治治吧?

小水,你还记得初三那年我和一帮人去收自行车,被警察追着屁股撵。三天没敢归家,是你晚上带着包子,寻到南大山的公墓里。看着我狼吞虎咽,你眼泪都下来了。不是你,我不会去自首,现在不定在哪吃牢饭了。

东山说着,挤了两滴眼泪下来。小水说我知道,收自行车嘛,十块钱一辆。欺男霸女。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说说看,破牙妹比你手机里那些哑巴美女如何?说着小水便摆了个笑脸出来。

差远了!

嗯?

我是说手机里的比你差远了!

小流氓张东山天天去医院,动不动就滚到女医生小水面前嘘寒问暖。

又一个月亮又大又圆的晚上,东山叠了一个大大的纸飞机,两个翅膀上写着:小水,我爱你!却到底没勇气再往前院扔,悄悄地塞在了一袋零食里,塞给了小水。

小水毕业以后分进了市里的医院,东山还在城里的工地上做他的项目经理。双方的父母一起出钱,给他们在马菜巷买了这栋老宅子,算是安定下来。

3

东山和小水作息一直都挺规律。一般都是九点上床,确保十点钟入睡。这个习惯是小水带来的,东山喜欢熬夜,因为他有时候要在工地上加班加点。习惯成自然。

小水说报纸上讲了,说晚上十点以后五脏六腑就开始解毒了。到点不睡,五脏六腑就要出问题。不信你看看那些夜生活丰富的,哪个脸色正常?哪个不是亚健康?亚健康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要受影响,跟抽烟喝酒是一样的。

东山觉得小水说得有道理。他对自己的健康并不放在心上,他对未来的孩子健康很上心。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也许并不寻常。寻不寻常,谁又能预先知道呢?

在这个晚上,东山和小水又在九点上床钻进被窝。没一会儿,外边的大门就被“哐哐哐”地敲响了。糜老太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从巷子里蹦了进来:“小水,东山啊,你们这么早就睡下啦!”

糜老太的嗓门太响了,足以惊动半个马菜巷。马菜巷的人不光喜欢在路边吧唧嘴,也喜欢研究事。尤其是和“睡下”有关的事,更能提起他们的兴趣。这一点,倒是和其它地方的人没有太大区别。

这个晚上的糜老太,精神状态和她的嗓门不相上下。红光满面,耳聪目明。头发卷着,白色坡跟的皮鞋。洋气。

糜老太进门便说,你们听说了吧,俺们这要拆了。我们大伙商量着成立个抗拆迁领导小组,各家都出个人。团结起来,保障我们共同的利益。糜老太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放光,指手划脚,肢体语言也很丰富。颇有领袖气质。

他们两家住的这一段,旁边紧挨着家汽修厂。路边靠墙,一年到头停着两排报废车辆。每辆车几乎都是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似乎每个车轱辘底下都有惨死的冤魂。漆黑的夜里,一辆辆报废车如一个个幽灵,从旁边经过就瘆得慌。

每到晚上,汽修厂里修车的,跑出租、跑黑车的那帮夜来神,聚在门房里彻夜玩牌。走路声、咳嗽声、男人们在墙角哗哗的撒尿声,拉着长音的放屁声,要持续大半夜。

两口子一直在攒钱准备换房。几年下来,还是没能让他们凑齐买套两居室的首付。反而房价是越来越高。很多晚上,小水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小区里的万家灯火。久了叹口气,默默地回了卧室……

马菜巷的老房子,他们早就住够了。他们心底里并不排斥这个地方,也希望政府可以把马菜巷,包括废弃的糜园重建一新。

如果真的拆迁,一套老房子换一套安置房,也是蛮不错的事情。两口子听了糜老太的话,兴奋得睡不着了。他们对抵制拆迁不感兴趣,只惦记安置房。

过了不久,糜老太就被街坊们选为抗拆领导小组组长,糜老太又提名了几个副组长。把生意冷清的門市停了业,设为办公室。去做了个牌子挂在门旁。白底红字,整得跟社区办公的地方差不多,很像那么回事。

小水给东山身上的零花钱,永远都控制在三十元,刚好够给手机充一次话费。东山囊中羞涩,便免不了要抗议几句。小水反驳道,看没看见隔壁的老鸭,男人就不能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

第三次失业的老鸭,在当了组长的糜老太那里,更加没有地位。两家中间只隔着堵墙,经常可以听到糜老太骂老鸭。

拆迁办的人大模大样地进了门,做入户调查。糜老太很热情。主动跟他们套近乎,介绍起自家的情况:“我家老头子是文化局的。三个闺女平常都不怎么回来,小闺女家做房地产生意的,你们要是买房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帮忙。我心脏不大好,看起来年龄很显老吧?”

糜老太这心计,一张嘴先把家底亮出来了——言外之意,就是要告诉对方,我老太太可不是软柿子,还有心脏病,你们可别惹我。

拆迁办的人出门核对门牌号,吓出一身冷汗。进门时粗落没在意,一个硕大的马蜂窝蹲在糜老太家的大门上,和篮筐的高度差不多,像一座碉堡,丑陋无比。

因为要拆迁,马菜巷的老房子价格被炒了起来。连中介都掺了进来,有门路的人拿到待拆的房子自然能大赚一笔。无所事事的老鸭碰到东山提醒了一句,说现在这价格,赔偿也赔不了那么高。觉得差不多,也不一定非得等着拆迁啊!一边说着,四处看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东山回家跟小水说了老鸭的话,两口子一合计,便果断把房子挂到了网上,不久便接到了中介的电话。

入户调查结束不久,评估报告就出来了,接着就是和住户签订拆迁协议。马菜巷每年夏天都要被水淹,眼看着夏天又要来了。所以大部分人家都巴望着赶紧拆迁,没有太多异议便把协议签了。还有十几户拒绝签字的,大都是糜老太抗拆领导小组的骨干成员。糜老太理所当然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见面,糜老太的脸子就挂不住了。自己的邻居率先投降,对自己的领袖气质无疑是极大的伤害。大黄狗到邻居家串门,糜老太只是站在门口,眼睛往上翻着,好像仰脸看天的样子:“‘叭来、‘叭来……”

待到把狗从院子里唤出去,便骂道:“烂泥扶不上墙,狗肉上不了宴。”

小水说,青皮萝卜紫皮蒜,仰脸老婆低头汉。看出来没?仰着脸的女人不好惹,茬头。

东山不以为然,说厉害个鸟,到哪山砍哪柴,过哪的河汊唱哪的曲。

拆迁办的人再次登门,糜老太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这个评估不公平,安置房公摊太大,质量也不行,我这不是吃亏上当赚吆喝?”

糜老太说话的工夫,眼睛也红了。听着一堆人“嗡嗡嗡”地不厌其烦,说个没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别再啰嗦了,你们这是吸血啊。当年抢我们的地,现在征我们的房。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不同意,谁也拆不了我的房子。现在有法律,我们家有人,我要去法院告你们。”

拆迁办的人还要说话,同行的社区女主任有眼力劲,捅捅他,一堆人便出了门。社区主任小声说别跟她吵,岁数大了,得慢慢来,万一她直接往地上一躺,可就被讹上了,性质也变了。

糜老太看这堆人啥话没说就要走,明显落了下风,便不依不饶追到了门外。突然一跳脚,拍着巴掌诅咒起来:“马上就七月半了,看你们谁缺德,马上就报应到谁头上。”拆迁办的人到底有些文化,有年轻气盛的便接了一句:“我们不骂人,也不咒人。骂人骂自己,一咒十年旺。”

隔了一天,社区的女主任经过糜老太家门口,门上栖着的那窝马蜂袭击了她。女主任疼得跌跌撞撞,哭喊着让人送去了医院。

社区女主任的男人露面了,糜老太来了一句:“你说这路上每天南来北往那么多人,这马蜂咋就把你家娘们给强奸了?”

男人一生气,装了一瓶汽油去了糜老太家。把汽油泼到蜂窝上,接着一个烟头扔上去,腾地就是一个火球。糜老太吓坏了,打了110。说这么多年跟马蜂们相安无事,都处出感情来了。这是故意纵火,属于刑事犯罪。

女主任的男人给派出所弄去询问了半天,差点被拘留。

过后,社区女主任把糜老太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她老头子六十多了,都被文化馆除名二十多年了。小女儿是卖二手房的中介,老大老二提不上把。这老太太真是能装了!”

中介很快帮东山和小水把房子卖了出去,买主个头不高,胖胖的中年男人。手续办完以后,买主很快拉来了砖头洋灰沙子水泥,堆在巷子里。打算等着东山和小水搬走以后,把院子全部盖严实。

东山疑惑地问道,说万一你盖完了,给你当违建拆了,你不是白白花钱。对方嘿嘿一乐,说哪有可能,这事干得多了。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

4

东山再见到糜老太时,她正坐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边上围了一圈人。有人冒充拆迁办的人,说可以帮她多拿些拆迁补偿,还登门拜访过她。结果,她这个马菜巷领头抗拆的“一把手”也做了两手打算,把八千块钱好处费打过去以后,再无音讯。

“这个遭天杀的骗子,枉我那么信任他,现在电话都打不通了,哎哟我不行了,我得马上报警把他抓起来。谁把电话借给我用用啊?”

糜老太很快就找到了拆迁办:“不是你们要拆迁也没这些妖事。那个骗子就是你们拆迁办的,你们得负责把人交给我。你们还想放火烧死我老太太,真是胆大包天,上天缺个梯子啊!我今天可堵住你们了!”

当天夜里,所有钉子户的门上和墙上都被泼上了血污,尤以糜老太家的门上墙上居多。第二天一早,糜老太起来拉开门,被血淋淋的场面嚇得往地上一躺,顿时口眼歪斜。幸亏送医及时,命保住了,人却是坐着轮椅回来的。

马菜巷的泼血事件被省里的电视台曝光了,在网上发酵成了“泼血门”。社区女主任的男人因为有泼汽油的前科,并且发生过冲突,嫌疑最大,被拘了一个星期。街道干部赶紧出动,把钉子户各家墙上的血冲了下来。

记者当然不会满足于表面,又像穿山甲一样对事件进行了深度挖掘。说马菜巷应该停止拆迁,说马菜巷是历史名人糜夫人生活过的地方,建议旅游部门保护性开发。还说马菜巷主要问题是下水道失修,不像其它拆迁片区存在大面積的危房。

而修复下水道,仅仅是几家钉子户的补偿款就绰绰有余了。最重要的是,马菜巷的住户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后面还有二期拆迁,满足眼前钉子户的要求,后面就会有更多钉子户冒出来,再出现负面新闻的几率就更高。

记者的追踪报道,让马菜巷的人们大感意外和失望。要是真的停止拆迁,许多人盼望多年的新房就落空了。东山和小水的房子已经出手,房款也已经到账。两人便赶着时间去看新房。

一星期以后,两人看好了一处精装修的房子。卖老房子的钱,加上积蓄,又借了点,全款入手。站在阳台上,小水嘴里喃喃着:我们有新房子了,我们终于有新家了。泪水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他们等得太久了。

纸飞机在空旷的客厅里飞来飞去。小水站在阳台上喊,东山,快来看,今晚的月亮真好,又大又圆!

小水怀孕了,每天下班都去新房里收拾布置一番,连上班也没了心思。东山沉浸在即将乔迁新居和做父亲的双重喜悦中。

马菜巷停止拆迁的文件,终于贴在了居委会的墙外。文件里把停止拆迁的原因,微妙地归结到钉子户头上。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一场大雨终结了马菜巷的春天。马菜巷又泡在了水里,有人开始破口大骂。

装满家具的车子正要关门,糜老太家的大黄狗却跳上车,怎么也不肯下去。东山骂道,这狗东西还想去我们新家串门哩,下去下去。

糜老太家大门紧闭。血色爬满了门和墙,如同刷上了一层红漆,连墙根的积水都染红了。大黄狗站在巷口,孤独地望着那辆渐渐驶远的汽车。汽车后门上刷了四个红漆大字:蚂蚁搬家。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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