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金战争中的金源节士影像
——史肃《哀王旦》、郝经《王子明》诗释证
2018-07-12路元敦
路元敦
(1.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2.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一
先从后一首说起。史肃所咏王子明之作,载于《藏一话腴》“端平甲午”条,今据《藏一话腴》(甲集2卷乙集2卷,适园丛书民国三年刻本)迻录该段材料,并参以《古今说海》明嘉靖刻本*同上,第384-386页。梁先生指出,“而适园丛书本似更接近原文也”,甚确。他参用《古今说海》巴蜀书社排印本,该排印本的底本为道光元年邵松岩据明嘉靖本的重刻本,今笔者参用《古今说海》明嘉靖刻本。:
甲午岁端平元年(《古今说海》本作:端平甲午)七月八日,我师克复彭城,麾下洪福得亡金人手钞诗册(《古今说海》本无“册”字)。王贵叔之客即彭城旧归朝人、涟水教官孟格承之也。见之曰:“某乡友赵祯仲祥之笔泽。”承之因言诗家名字、爵里。(《古今说海》本无此二句)余于其中得一二篇,乃知河朔幽燕浑厚之气,至此散矣。因录于后。……史舜元《哀王旦》一首云:“八月风高胡马壮,胡儿弯弓向南望。铁门不守犯孤城,失我堂堂仁勇将。将军之起本儒臣,纬武经文才过人。墨磨楯(《古今说海》本作“盾”,乃异体字)鼻扫千字,箭射戟牙惊六军。忆昔同时初上疏,明日东华听宣谕。我从金毂东巡逻,公总干戈练征戍。三月和兵好始修,胡兵一夜袭通州。练衣出郭虽频战,毡帐沿河未肯休。将军尽出兵如水,烧胡之车破胡垒。倒戈弃甲十万人,乱辙靡旗三百里。金甲煌煌金印光,诏书命我守昆阳。然知人有百夫勇,可奈仓无一日粮。叛臣暗作开门策,一虎翻为群犬获。胸中气愤爆雷声,颔下须张蝟毛磔。将军虽死尚如生,万里遥传忠义名。昔闻陕右段忠烈,今见常山颜杲卿。栋折榱崩人短气,平生况切同年义。试歌慷慨一篇词,定洒英雄千古泪。”王旦者,昆阳守王子明也。余于《感怀》篇著其无父子之道,亡国之本也;于《哀辽东》《哀王旦》篇著其败亡之迹,以见天道之好还也。因名集曰《文俘》而归之云。(《古今说海》本无此句)
该诗题为《哀王旦》,《藏一话腴》的作者陈郁根据旧归朝人孟格的说法,注曰:“王旦者,昆阳守王子明也。”王旦即王子明。而此王子明的生平事迹与《金史》卷121《忠义一》中的王晦相符,故王旦即王晦,均字子明。梁太济先生说“如果‘子明’亦是王旦之字,其所注不当如此行文”*梁太济:《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页。,不确。按,古人名与字可以连着称呼,汉代以后,往往是先名后字,如曹丕《典论·论文》云:“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曹丕:《典论·论文》,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2页。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庾信集》云:“右周庾信子山也。南阳人。”*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25页。等等,皆是名与字连称。所以用某人的字来注释其名,完全有可能。梁先生所说,未知何据,不从。且“旦”字有天亮之意,“旦”与“子明”为同义互训,故王旦字子明是成立的*另外,非常巧合的是,北宋真宗朝有一位著名的宰相王旦(957—1017年),字子明,大名莘人,《宋史》卷282有传。金源的节士以北宋名相王旦为学习之榜样,取其同名、同字,亦未可知。。梁先生根据《金史·章宗纪三》泰和元年(1201)七月“己巳,初禁庙讳同音字”之记载,认为王晦本名旦,“旦”字与金熙宗完颜亶之“亶”字音同,为避熙宗讳,才于泰和元年(1201)七月后,改名晦的,在此之前,一直以旦名*梁太济:《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页。。此说甚确,笔者完全同意。说“并改字子明的”②梁太济:《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页。,笔者不敢苟同,考辨已见上。从该诗所写内容来看,其应写于王子明死节之年(1214年10月)以后*牛贵琥:《金代文学编年史》(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35页)在给“1212(壬申)崇庆元年”文学进行编年时,认为“《哀王旦》可能作于去年”,意即该诗可能作于1211年,不确。。详见下文,此处不论。史肃何以在王旦改名王晦十余年后,依然在诗题中使用“王旦”一名?梁先生这样解释:“而此处仍旧名称之为王旦,当与仍旧名称上一首诗的作者为梁询谊出于同样的原因。”④梁太济:《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页。细读梁氏对“上一首诗”的解读,未见其所说之“原因”。梁氏在此乃泛泛而谈,此中原因实不易索解也。
诗作者史舜元即金朝文士史肃,舜元为其字,京兆人,生卒年不详。《金史》无传,《中州集》卷5及《大金国志》卷28皆有其小传(《大金国志》的内容实节录自《中州集》)。从诗句“忆昔同时初上疏,明日东华听宣谕”,可知诗人与王子明曾一同在朝为官,而且两人还是“同年”(“平生况切同年义”,详见下文考辨)。所以二人有过从,并熟识。
该诗是一首古风,共三十六句。前十二句可为一个层次,总写王子明的文武才略。首二句是说在秋高马肥的八月,蒙古军队准备向南进犯金朝了。在此用“胡马”“胡儿”,暗示诗人以蒙古政权为夷,而以女真建立的金源政权为中原正统王朝。说明金王朝经过多年的经营,由于充分汉化,已经为包括汉族在内的多个民族所接受、认可为正统王朝,而刚刚起步的蒙古政权,在金源人士看来,则为夷狄。此二句之内容,证之以史籍:
(贞祐二年)冬十月甲午,诏遣官市木波、西羌马。陕西军户战死者给粮赡其家。丁酉,大元兵徇顺州,劝农使王晦死之。*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5页,第2653页,第2653页,第303页。
(《金史·宣宗本纪》)
九月,顺州受兵,晦有别部在沧、景,遣人突围召之,众皆踊跃思奋,而主者不肯发。⑥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5页,第2653页,第2653页,第303页。
(《金史·王晦传》)
可知,王子明是在金宣宗贞祐二年(1214)十月丁酉(初六)守顺州(今北京市顺义区)时战死的,而蒙古军侵犯顺州是在当年的九月,首二句所写时间正好与史籍所叙时间一致,可见该诗是一首写实的时事诗。三四句中的“孤城”,就是王子明所守之顺州。《金史》王晦本传记载:“贞祐初,中都戒严,或举晦有将帅才,俾募人自将,得死士万馀统之。率所统卫送通州粟入中都,有功,迁霍王傅。以部兵守顺州。”⑦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5页,第2653页,第2653页,第303页。结合《金史·宣宗本纪》记载贞祐二年(1214)三月“癸未,京师大括粟”⑧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5页,第2653页,第2653页,第303页。,“辛卯,诏许诸人纳粟买官。京师戒严”*同上,第305页。该书第2298页亦载:“贞祐初……中都围急,粮运道绝,诏忠孝搜括民间积粟,存两月食用,悉令输官,酬以银钞或僧道戒牒。”及上引“九月,顺州受兵”事,可知王子明“率所统卫送通州粟入中都”,发生在贞祐二年三月,而他受命开始守顺州是在本年三月以后。“仁勇将”即是王子明。“仁勇将”及紧接其后的“将军之起本儒臣,纬武经文才过人”两句,是诗人对王子明文、武方面之才能的高度赞扬,亦可说是整首诗对王子明气质、风采的精准概括。第七句中的“墨磨楯鼻”是用古典,典故来自《北史·文苑·荀济传》:“济初与梁武帝布衣交,知梁武当王,然负气不服,谓人曰:‘会楯上磨墨作檄文。’”*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86页。“墨磨楯鼻扫千字”一句,具体写王子明的文采,是说他在盾牌的把手上磨墨草檄文,挥笔即成千字。第八句“箭射戟牙惊六军”写王子明高超的射箭本领,这是具体讲他“武”的方面。第九至十二句,回忆与王子明同朝为官,为国家效命之情形。
第十三至二十句为第二层次,极为形象地写出通州之战的情形。关于此战,《金史》《元史》等史书阙载,此部分完全可以补史之阙,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三月和兵好始修”,这是实录,《金史·宣宗本纪》记载道:
(贞祐二年)三月辛未,遣承晖诣大元请和。……甲申,大元乙里只扎八来。诏百官议于尚书省。……庚寅,奉卫绍王公主归于大元太祖皇帝,是为公主皇后。……壬辰,大元兵下岚州,镇西节度使乌古论仲温死之。*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3-304页,第2653页,第2653页。
《元史·太祖本纪》亦有相关记载,文字稍异。从“壬辰,大元兵下岚州,镇西节度使乌古论仲温死之”的记载来看,即使在蒙金议和期间,蒙古军也没完全停止进攻。出现诗人所说“胡兵一夜袭通州”的情况,也就不难想见了。此处使用一“袭”字,“袭”有“出其不意的进攻”之意,可谓极为恰切、到位。那么,蒙古军袭击通州是在什么时间呢?史书中没有明确的记载,但结合相关史料,我们可作出一个大致的推断。1214年5月,金宣宗执意迁都南京(今河南开封),这给蒙古再次举兵提供了有利时机。《元史·太祖本纪》记载太祖九年(1214)事曰:“六月,金乣军斫答等杀其主帅,率众来降。诏三摸合、石抹明安与斫答等围中都。”*宋濂等:《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7页。通州位于中都的正东方,两地间仅有很短的距离,可以说,通州是中都东面的重要门户。在1214年6月蒙古军围攻中都的过程中,蒙古军夜袭通州是极有可能的。对于王子明参与此次战役,《金史》本传有简略的记载:“通州围急,晦攻牛栏山以解通州之围。赐赉优渥,迁翰林侍读学士,加劝农使。”③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3-304页,第2653页,第2653页。而诗作却写得形象、精彩得多。“练衣出郭虽频战,毡帐沿河未肯休”中的“练衣”是指用经过煮练加工的布所制之衣,是黄里的中衣。古礼,亲丧小祥(父母丧后周年的祭名)可着练布衣冠。此处说王子明着“练衣”出战,显示出他对蒙古军的愤慨与仇恨,以及他奋力杀敌的坚强决心与意志。“郭”显然指的是顺州的城郭,王子明出了顺州的城郭攻击牛栏山的蒙军。“毡帐”借指蒙军,“河”是指位于顺州东侧的潮里河。这两句点出了战争的紧张程度。接下来的“将军尽出兵如水,烧胡之车破胡垒”两句,称颂王子明的指挥有力,以及金军取得的战绩。“倒戈弃甲十万人,乱辙靡旗三百里”指出蒙军伤亡的惨烈状况。按照《金史·王晦传》的记载,这次出兵牛栏山,解了通州之围,达到了预期目的。这八句的描述远远比史书的记载具体、生动,称其为“诗史”亦毫不为过。
“金甲煌煌金印光”以下十六句为第三层次,叙述王子明在顺州死节事,指出他的忠义美名定会传颂千古。在中都被围之时,由于顺州的坚守,其成为蒙军较难攻克的几个州城之一,史料中多有记载:
时燕都受围,唯顺州坚守,公冒险入焉。顺州守王晦荐于朝,诏授礼部员外郎兼大理司直,仍进官两阶。*元好问撰,狄宝心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32页。
(元好问《通奉大夫礼部尚书赵公神道碑》)
是岁(太祖八年,1213),河北郡县尽拔,唯中都、通、顺、真定、清、沃、大名、东平、德、邳、海州十一城不下。⑤宋濂等:《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7页。
(《元史·太祖本纪》)
不难想见,顺州及顺州守王晦在当时闻名朝野。对于王子明死节事,《金史·王晦传》作了较为详细的记录:
九月,顺州受兵(见前引)……王臻,晦之故部曲也,免胄出见,且拜曰:“事急矣,自苦何为,苟能相从,可不失富贵。”晦曰:“朝廷何负汝耶?”臻曰:“臻虽负国,不忍负公。”因泣下。晦叱曰:“吾年六十,致位三品,死则吾分,讵从汝耶。”将射之,臻掩泣而去。无何,将士缒城出降,晦被执,不肯降,遂就死。
初,晦就执,谓其爱将牛斗曰:“若能死乎?”曰:“斗蒙公见知,安忍独生。”并见杀。诏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仍命有司立碑,岁时致祭。录其子汝霖为笔砚承奉。⑥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3-304页,第2653页,第2653页。
此处涉及双方具体交战情形的内容较少,而主要写他与劝降者王臻各自不同的言行,以及他与爱将牛斗的对话。通过这样的叙述,一位具有忠义品格的金源将领形象活脱脱立在读者面前。诗作的内容没有史书详细,但仍不失为史书的重要参考与补充。“可奈仓无一日粮”讲到了由于被困多日,顺州已无粮可吃,可见守城将士面临的艰难处境,可以补《金史》之阙。“叛臣暗作开门策,一虎翻为群犬获”可与史书相互印证,“叛臣”正是《金史》所言王臻及缒城出降的将士之流。“胸中气愤爆雷声,颔下须张蝟毛磔”二句,写王子明对“叛臣”“群犬”的行径愤怒至极,胸中的气愤如同爆炸的雷声,使得颔下的浓密胡须全部张开了。描写极为形象、传神。此二句写王子明对“叛臣”“群犬”的态度,实际上,表达的也是诗人的态度。结合前面两句来看,诗人在强烈谴责“叛臣”“群犬”行径的同时,还对王子明的遭遇寄寓了同情。“将军虽死尚如生”以下四句,诗人以唐代忠义之士段秀实、颜杲卿指代王子明,高度赞扬了王子明的忠义之举。最后四句对王子明的死节表示了深切的哀痛。
在这一层中,“诏书命我守昆阳”一句尤难理解。王子明坚守的明明是顺州,诗中为何说是“守昆阳”呢?在金代,既无名为昆阳的州,亦无名为昆阳的县。昆阳故地在金汝州叶县(今河南叶县)附近,金末也没发生过重大战事。对于此一问题,梁先生解释说“诗人以‘守昆阳’替代‘守顺州’,显是将顺州与中都的关系比附为西汉末年刘秀初起时昆阳与南阳的关系”*梁太济:《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页,第398页。,甚确。并解释诗人此举的原因乃是“赋诗表彰王旦逝死坚拒‘归顺’的气节,隐去‘顺’字,盖亦‘恶其名也’”②梁太济:《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页,第398页。,亦十分精彩。笔者微感梁先生所言前一点过于简略,结合相关史料,进一步申述之。在历史上,昆阳因新莽时期刘秀在此创造了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昆阳之战而名声大噪。不仅史书中多有记载,后世文人也多有吟咏。有名的诗作,仅金元之际,就有元好问《昆阳二首》《度太白岭往昆阳》,郝经《晓登昆阳故城》,王恽《昆阳怀古》,等等。关于刘秀在此次战役中的表现,《后汉书·光武帝纪》有详细的记载,限于篇幅,兹不具引。当时,王莽部下率领号称百万大军重重包围昆阳,刘秀与众将士坚守。刘秀冲杀出城去收兵,然后带领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攻打王莽军,与城内将士八九千人内外夹攻,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昆阳之战确与顺州之战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孤城坚守,持续时间长,守城之军的力量、物资供应皆远弱于围城之军。但昆阳之战由于将士勠力同心,战术得当,取得了胜利,而顺州之战由于被身为“叛臣”的“群犬”出卖,以失败告终。《后汉书·光武帝纪》亦载,当初,在刘秀部驰入昆阳以后,众将士一度“皆惶怖,忧念妻孥,欲散归诸城”,刘秀进言要并力坚守,并分析昆阳战略地位的重要性,指出“昆阳即破,一日之间,诸部亦灭矣”*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页。。确如梁先生所说,昆阳之于南阳(刘秀是南阳人)的重要性,正如顺州之于中都的重要性。可惜,顺州没有起到当年昆阳的作用。故史肃在诗中对导致顺州之战失败的“叛臣”与“群犬”进行了强烈的谴责与批判。实际上,此处的“昆阳”即是在用典,表现出写实性诗歌“古典字面、今典实指”*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69页。的特点。
从“平生况切同年义”一句,我们获知史肃与王子明为“同年”。《金史·王晦传》明确记载王晦“中明昌二年进士,调长葛主簿,有能声”*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52页。。而关于史肃,《中州集》曰“业科举,为名进士,立朝为才大夫,优于政事,严而不苟,所至有声,吏畏而安之”*元好问编,萧和陶点校:《中州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页。,并未指明其登第年份。薛瑞兆先生根据“平生况切同年义”一句,认为史肃与王晦为同年进士及第,故史肃也应为明昌二年进士*薛瑞兆:《金代科举》,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2页。。而沈仁国先生有不同意见,他认为:“王晦称史肃为‘同年’有两种可能,一、是王晦的同榜进士。二、他们曾是一同与试时的举人。明景泰间所编《寰宇通志》记史肃为大定二十二年进士。似应从后者。”*沈仁国:《金明昌进士辑补》,《庆贺邱树森教授七十华诞史学论文集》,香港:华夏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页。
覆按《寰宇通志》,其卷93《西安府下》“科甲”条曰“杨庭秀,华州人;萧贡,咸阳人;史肃,京兆人,俱金大定二十二年进士”*陈循等编:《寰宇通志》卷93,《玄览堂丛书续集》本,第72册。,指出杨庭秀、萧贡、史肃俱为金大定二十二年(1182)进士。在此,沈仁国先生提供了《寰宇通志》所载的一条新材料,值得肯定。但他认定这条新材料所记内容是准确的,而对“同年”一词作出了新解释。通过考察金代科举制度,沈先生的说法似有不周延之处。首先,不是“王晦称史肃为‘同年’”,而是史肃称王晦为同年,这一点,诗句说得明明白白。其次,说史肃“是王晦的同榜进士”,这一说法不妥当。据《金史》卷51《选举一》记载,金章宗承安四年(1199)以前,词赋、经义分榜录取,各有状元,即每举有两名状元*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37-1138页,第1131页,第2433-2434页,第233页,第1314-1315页。。又曰:“其试词赋、经义、策论中选者,谓之进士。律科、经童中选者,曰举人。”③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37-1138页,第1131页,第2433-2434页,第233页,第1314-1315页。据前引所载王晦与史肃科举情况之内容,二人是否为同榜进士,未知。再次,在金代,进士与举人有特定含义,与前代及后世不尽相同。说“他们曾是一同与试时的举人”,欠妥,易引起误会。
体会沈先生之意,似是把“同年”理解为“他们曾是一同参加科举考试时的举子”。那么,这一说法有道理吗?查《金史》及金人文集,凡使用“同年”一词的,都不是指这个意思。如《金史》卷110《李献甫传》载,李献甫死后,其文集《天倪集》为“同年华阴王元礼购得之,传于世”,此处所说“同年”,是指二人同为兴定五年进士及第④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37-1138页,第1131页,第2433-2434页,第233页,第1314-1315页。;李俊民《题登科记后》一文中有诗句“试将小录问同年,风采依稀堕目前”,所说“同年”,是指诗人承安五年经义榜的同榜进士*李俊民:《题登科记后》,阎凤梧主编:《全辽金文》,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8-2541页。;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41《宁晋县令吴君遗爱碑》“予与之同年而昧其平生”,所说“同年”吴君,指的是与王若虚同榜的承安二年经义进士吴微*王若虚撰,胡传志、李定乾校注:《滹南遗老集校注》,沈阳: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498页。;元好问《中州集》《遗山集》中所用多处“同年”(《中州集》卷7《王革小传》说王革“正大中以六赴廷试,赐出身,调宜君簿……及第后呈同年云‘孤身去国五千里,一第迟人四十年’”*元好问编,萧和陶点校:《中州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61-462页。,尤为典型),等等,都是指同一年参加科举考试及第后可授官的举子之间的互称*《金史》卷51《选举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34页)云:“凡诸进士举人,由乡至府,由府至省,及殿试,凡四试皆中选,则官之。”换言之,举子要逐级参加乡、府、省试,都中选,最后参加殿试,及第后即可授官。。根据当时人使用该词的情况,我们判定“平生况切同年义”一句中的“同年”,也应指同一年参加科举考试及第后可授官的举子之间的互称。而前引记载王子明、史肃科举情况的内容,皆是指二人进士及第,然后授官的情形。所以,我们赞同薛先生的观点,即史肃为明昌二年进士及第。由于《寰宇通志》所记史肃为大定二十二年进士,不知所据,存疑。
另外,《金史·章宗本纪》记载:“(明昌五年十月)壬子,尚书省奏,升提刑司所察廉官南皮县令史肃以下十有二人……”⑨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37-1138页,第1131页,第2433-2434页,第233页,第1314-1315页。可知,明昌五年(1194)史肃时任南皮县令。按金制,次赤县又名剧县,设县令一人,官阶为正七品;诸县,设县令一人,官阶为从七品⑩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37-1138页,第1131页,第2433-2434页,第233页,第1314-1315页。。在金代,南皮县隶属于河北东路沧州,是次赤县还是诸县,未知。无论南皮县是诸县还是次赤县,如果史肃正大二十二年进士及第的话,那么他在释褐十三年后依然还处于从(正)七品的县令位置上,时间过长,似不符合官制。
二
次看郝经《金源十节士歌·王子明》*杨镰主编:《全元诗》(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72页。:
读书便学张复之,手刃奸髠血写诗。几回投笔重咨嗟,章句小儒安足为。时危始作通州守,贼臣遽献居庸口。千群铁骑绕燕都,玉辇仓皇下殿走。孤城弹丸当畿甸,饮血登陴日酣战。进明逗遛南八回,拊髀张拳面迎箭。日晕忽破城无址,失守何颜见天子。朝服南向再拜毕,意色不动握节死。诏为立祠谥刚忠,称道更有闲闲公。突兀义与巡远同,千载凛凛烈士风。
该诗是《金源十节士歌》组诗中的第一首,如前引,郝经创作这一组诗的目的在于表彰十节士的忠义品行。通篇来看,该诗以顺叙的方式介绍王子明的事迹。全诗共二十句,可分为三个层次。前四句为第一层次,叙述王子明的任侠使气与远大志向。前两句可以与《金史》本传中“少负气自憙,常慕张咏之为人,友妻与人有私,晦手刃杀之”*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52页。的记载相印证。案,张复之即北宋太宗、真宗时期的名臣张咏,咏为其名,复之为其字。据《宋史》记载,张咏“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为奇节”,有一士人在外做官,被其仆夫挟制,并且想得到士人的女儿为妻,张咏了解情况后,挥剑斩杀了这位仆夫*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803页。。王子明“手刃奸髠血写诗”的经历正与张咏剑斩恶徒的经历相同。第三、四句使用了东汉班超“投笔从戎”的典故,强调王子明的志向不仅仅在于做一个章句小儒,还要在武功方面有所建树,这也正是史肃《哀王旦》中所说的“将军之起本儒臣,纬武经文才过人”。
接下来的十二句为第二层次,主要写王子明孤城坚守,浴血杀敌,最后城破,被执就死。通过对史肃《哀王旦》诗及相关史料的分析,我们知道,王子明守的是顺州,而且也没有任何史料记载他曾做过通州守,那么“时危始作通州守”一句该作何理解呢?《金史·王晦传》记载王晦死后,“诏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仍命有司立碑,岁时致祭”。对于为王晦立碑之事,方志中也有几处记载:
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谥曰刚忠,仍立庙于泽州,岁时致祭。*李侃,胡谧纂修:《〔成化〕山西通志》卷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7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325页。
(《〔成化〕山西通志》)
《金翰林侍读学士王晦碑》:晦,高平人。贞祐初,殉节顺州。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仍命有司立碑,岁时致祭。*觉罗石麟等监修,储大文等纂:《〔雍正〕山西通志》卷59,古迹,泽州府,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54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7页下。
(《〔雍正〕山西通志》)
《金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王晦碑》,旧在高平县。《金史》:贞祐中,顺州受兵,晦被执不降,死事闻。赠官,命有司立碑,岁时致祭。*曾国荃等修,王轩等纂:《〔光绪〕山西通志》卷98,《续修四库全书》(第64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
(《〔光绪〕山西通志》)
《枢密副使王晦碑》,金贞祐年立,已佚。*李芳等修,杨得馨等纂:《顺义县志》卷15,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
(《顺义县志》)
通过以上材料可知,金朝廷曾在泽州府、高平县、顺义县三地立有王晦碑。王庆生先生根据该诗中“诏为立祠谥刚忠,称道更有闲闲公”两句,推断“此碑当即赵秉文撰”*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页。,是有道理的。实际上,根据元好问《续夷坚志·王子明获盗》最后一句“事见闲闲公所撰墓志”*元好问撰,常振国点校:《续夷坚志》,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版,第78页。的提示,赵秉文不仅撰写了《枢密副使王晦碑》,还撰写了《王晦墓志》。从郝经、元好问的记述来看,这两篇文章在当时的文人中间流传广泛,影响较大,只可惜今已不存。从郝经所言“诏为立祠谥刚忠,称道更有闲闲公”来看,不能断定郝经一定读过两篇文字或其中的一篇,但至少可以肯定,郝经对王子明的事迹是熟悉的*郝经是泽州陵川人,王子明是泽州高平人,算是广义上的老乡。我国有重视地缘的悠久传统,这一点应该注意到。这种老乡关系,使得郝经对乡先贤王子明有一种亲近感,关注其事迹自在情理之中。。对于熟悉王子明事迹的郝经,为何说王子明“时危始作通州守”呢?梁太济先生对此有过分析:“无独有偶。稍后郝经作《金源十节士歌》十首,其第一首即《王子明》,……也将他曾经声援解围的通州视作即是他坚守酣战死节的所在,似乎也在有意避去这个‘顺’字。”*梁太济:《唐宋历史文献研究丛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8页。对于这种观点,我们不能认同。郝经《王子明》一诗确实没有涉及王子明死节之地顺州,但不能依据“时危始作通州守”就断定郝经将通州视作顺州。我们认为,“时危始作通州守”以下四句是写实,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进行叙述。
先看第二句“贼臣遽献居庸口”。关于这一事件,《元史》《蒙兀儿史记》《新元史》均有相关记载:
(八年)秋七月,克宣德府,遂攻德兴府。……帝进至怀来。及金行省完颜纲、元帅高琪战,败之,追至北口。金兵保居庸。……契丹讹鲁不儿等献北口,遮别遂取居庸,与可忒、薄刹会。*宋濂等:《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6页。
(《元史·太祖本纪》)
闰九月,汗用阿剌浅策,令客台、蒲察二将顿兵居庸北口外,与金人相持。自率者别一军西行潜取飞狐道,南入紫荆口。……遂拔易州。……者别轻骑疾驰,背攻居庸南口,出不意破之,杀人如莽。同时契丹讹鲁不儿等亦献北口降。于是者别自南口鼓行而北,与客台、薄察军合,遂取居庸。汗命诸部简五千骑,以客台、哈台二将领之,守中都往来通路,自引兵攻涿州。冬十月辛丑,使阿剌浅入中都谕降,辛亥,师及金术虎高琪战于中都城北,一日再败之,涿州下。*屠寄:《蒙兀儿史记》卷3,《元史二种(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46页下至47页上。
(《蒙兀儿史记·成吉思汗纪》)
八月哲别、古亦捏克等略地怀来……追至居庸关北口,又败之。金人严兵守隘,熔铁锢关门,布铁蒺藜百馀里,大军不能进。帝遣翁吉剌将哈台布劄留攻北口,自率大军绕出紫荆关。金人以奥屯襄守紫荆,比至,帝已逾隘,败金兵于五回岭。分遣者别、速不台从间道袭居庸南口,克之。金将讹鲁不儿等以北口降,遂取居庸。*柯劭忞:《新元史》卷3,《元史二种(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20页。
(《新元史·太祖纪》)
三处史料都说到金将契丹人讹鲁不儿等献居庸关北口,投降蒙古。诗中的“贼臣”显然是指讹鲁不儿等投降者。关于蒙军攻下居庸关的时间,三处史料均没有明确指出。结合三段史料,尤其是屠寄《蒙兀儿史记》的记载,我们可作一个大致的推断。蒙军攻打居庸关,始自贞祐元年(1213)闰九月;在攻打涿州之前,蒙军已攻下居庸关。而当代学者金宝丽在其博士学位论文《蒙古灭金史事研究》中,结合多种史料,对蒙军攻打居庸关的过程进行了专门的考证,指出:“屠寄所云蒙古军队攻下易州、居庸关后,成吉思汗才亲自率军攻涿州一事亦有可疑之处,案涿州(今河北涿州市)在易州之东南,两地毗邻,故蒙古军攻下易州后,即可在进军居庸关南口途中攻打涿州,而不必攻下居庸关后再回军攻涿州。所以蒙古军应在攻下易州后随即将涿州攻下,然后派哲别在札巴儿的带领下,领军行小路,直指居庸关南口更为合理。”*金宝丽:《蒙古灭金史事研究》,中央民族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45页。我们认为金宝丽的观点是有说服力的。意即蒙军西行过紫荆口后,先后攻下易州、涿州;之后,进军居庸关南口,与此同时,讹鲁不儿等献居庸关北口降。很明显,蒙军攻下居庸关的时间是在攻下涿州之后。关于蒙军攻下涿州的时间,史籍中,除了前引《蒙兀儿史记》所说“冬十月辛丑,使阿剌浅入中都谕降,辛亥,师及金术虎高琪战于中都城北,一日再败之,涿州下”外,还有《金史》所记“(贞祐元年冬十月)甲寅,张行信上封事,言正刑赏、择将帅,及鄯阳、石古乃之冤。大元兵下涿州。设京城镇抚弹压官。置招贤所。癸亥,放宫女百三十人”*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3页。。贞祐元年十月丁酉是朔日,辛亥是该月十五日,甲寅是十八日,癸亥是二十七日。元兵下涿州的两处记载,在时间上是吻合的,其时间应该是在十月十八日以后,二十七日之前。所以我们推断“蒙军进军居庸关南口,与此同时,讹鲁不儿等献居庸关北口降”,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十月、十一月间。
“千群铁骑绕燕都,玉辇仓皇下殿走”两句亦是实写,有史料为证。《元史·太祖本纪》云:“九年甲戌春三月,驻跸中都北郊。”*宋濂等:《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7页。即1214年3月,蒙古军队包围了金中都。1214年4月,金朝廷即开始酝酿迁都一事,《金史·宣宗本纪》云:“(贞祐二年夏四月)乙卯,尚书省奏巡幸南京,诏从之。”“(五月)乙亥,辍朝。上决意南迁,诏告国内。……壬午,车驾发中都。”*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4页。在蒙军包围中都的情形之下,金宣宗最终在1214年5月壬午从中都出发,迁往南京。
很显然,“贼臣遽献居庸口”以下三句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展开叙述。假如将“时危始作通州守”中的“通州”理解为有意隐去的“顺州”,由于王子明作顺州守的时间是在1214年3月以后,那么这四句的叙事,在时间上就会出现混乱,让人费解。我们认为,“时危始作通州守”亦是写实,发生在“贼臣遽献居庸口”之前。这句诗可以补正史之阙。明人李侃、胡谧纂修的《〔成化〕山西通志》中的相关记载,为我们提供了解读该句的线索。内容如下:
王晦,高平人,少孤贫,好学不倦,带经而锄。慨慷仗义,朋友有患难,必救之。治县有异政,考课为天下第一,有文武才干。大安、崇庆间,以翰林侍讲学士为将领,护守都城,扼敌冲要。大驾南巡,守顺州,与丞相完颜福兴为表里捍敌。有奇功,人比之张巡、远。城陷,南面再拜,不屈节如颜杲卿、袁履谦而死。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谥曰刚忠,仍立庙于泽州,岁时致祭。*李侃,胡谧纂修:《〔成化〕山西通志》卷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7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325页。
这段材料中,关于王子明“大安、崇庆间,以翰林侍讲学士为将领,护守都城,扼敌冲要”的记载,为《金史·王晦传》所无。而正是这一记载,为我们理解“时危始作通州守”提供了有力证据。大安(1209—1211年)、崇庆(1212—1213年4月)是卫绍王的两个年号,翰林侍讲学士的官阶为从三品。按照《金史》对王晦为官的记载,他曾做过从五品的户部郎中;贞祐(始自1213年9月)后,因功迁霍王傅,统兵守顺州;后迁翰林侍读学士(从三品),加劝农使(正三品)。基本可以断定,王子明在做过从五品的户部郎中之后,于大安、崇庆年间,曾做过从三品的翰林侍讲学士。虽然翰林侍讲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同为从三品,但侍讲学士低于侍读学士,且迁侍读学士时,又加正三品的劝农使,这完全符合官员的升迁之例。所以《〔成化〕山西通志》所载与《金史·王晦传》所记王晦为官之经历是不冲突的,因而《〔成化〕山西通志》的记载是可信的。“护守都城,扼敌冲要”中的“扼”有拦阻、控制之意,“冲要”是指军事或交通等方面的要地。大安、崇庆年间,王子明为了守护中都,拦阻敌人于某军事要地。这一军事要地是指哪里?结合《金史·王晦传》的记载,再证之以郝经的诗句“时危始作通州守”,我们推断,此军事要地就是中都东面的重要门户通州。所以“时危始作通州守”一句是写实,《金史·王晦传》阙载。
“孤城弹丸当畿甸”以下八句写王子明守顺州事是极为明显的。郝经在诗作中没有涉及“顺州”,或者说他是有意隐去“顺州”,其原因当与前一首《哀王旦》同,此不赘。“孤城弹丸当畿甸”中的“孤城”就是指顺州,“畿甸”泛指中都郊外的地区。顺州是位于中都东北方的一座小城,且两地间距离很近,说“孤城弹丸当畿甸”是非常恰切的。“饮血登陴日酣战”中的“饮血”有浴血奋战之意,“陴”指城上的女墙,“酣战”说明战斗的激烈。这句化用了唐代名将张巡《守睢阳作》中的“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615页。两句,在具体写出王子明的奋力杀敌及战斗的激烈程度外,更加突出了王子明舍生忘死、精忠报国的品格。化用是成功的,精彩的。“进明逗遛南八回,拊髀张拳面迎箭”运用了唐代名将南霁云的典故,“进明”指贺兰进明,南霁云因排行第八,人称“南八”。在平叛安史乱军的过程中,张巡、许远守睢阳。南霁云作为张巡麾下的一员猛将,在粮尽兵疲的情况下,受张巡派遣,率三十骑突围,向贺兰进明求援。贺兰进明持观望态度,拒不发兵,同时,想留下南霁云为己所用。南霁云坚拒,抽刀断一手指以表对张巡的忠心。之后,南霁云冒死杀回睢阳城中。最后,睢阳城被攻破,张巡、南霁云等被执,英勇就死。许远被押往洛阳,至偃师,亦不屈而死。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旧唐书·张巡传》《新唐书·张巡传》《资治通鉴》均有相关记载。南霁云之事实际上是古典,实指的今典正是《金史·王晦传》所载:“九月,顺州受兵,晦有别部在沧、景,遣人突围召之,众皆踊跃思奋,而主者不肯发。”*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53页。也是在危急情况之下(如《哀王旦》所说“可耐仓无一日粮”),王子明派人突围出去求援,但所求军队主帅不肯发兵。“拊髀张拳面迎箭”一句表面是写南霁云,实际是写受王子明派遣外出求援的死士。“拊髀”意为以手拍大腿,表示情绪之激动、气愤。此句通过一连串的动作,极为传神地写出外出求援之死士的愤慨心情及大无畏精神,间接传达了守城之战的紧张、激烈。“日晕忽破城无址,失守何颜见天子。朝服南向再拜毕,意色不动握节死”四句写顺州城失守,王子明被执就死,主要强调他对天子、朝廷的忠贞以及他的节操。“意色不动握节死”中的“节”本义为符节,《周礼·地官·掌节》云:“掌守邦节而辨其用,以辅王命。守邦国者用玉节,守都鄙者用角节。”*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87页。“握节”是指握守符节,《左传·文公八年》云:“司马握节以死,故书以官。”杜预注曰:“节,国之符信也。握之以死,示不废命。”*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第524页。王子明确实没有辱没君命(“不废命”),他拼尽全力守城,在城破被执后,握守符节,英勇就义。
最后四句为第三层次,写王子明就义后,朝廷对他的嘉奖以及诗人郝经对他的歌颂。“诏为立祠谥刚忠”可与《金史·王晦传》所载“诏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仍命有司立碑,岁时致祭”相印证。赐其谥号“刚忠”,可补《金史》之阙。如前所述,赵秉文受朝廷之命撰写了《枢密副使王晦碑》《王晦墓志》两篇文章,称扬了王子明的忠义之举。最后两句作为全诗的收束,郝经给予王子明以极高的评价,说他的忠义品行同于唐代的名将张巡、许远,将会影响深远。郝经的评价无疑是客观的、恰当的。
史肃《哀王旦》与郝经《王子明》都是写实性诗歌。二者都通过写实的方式呈现了围绕王子明的一些历史细节,有一些为史书所阙载,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对读两首诗,完全可以对当时蒙金战争的情况,以及金源节士的行实、心迹与其忠义之举有清晰的把握。从诗歌的艺术创造来看,两首诗也都具有一定成就,表现出一些艺术上的特色。如两首诗用字、用词的准确、考究,《哀王旦》中的“袭”字、“练衣”一词、“磔”字等,《王子明》中的“拊髀”“张拳”“握节”等词,均是如此。《哀王旦》中比喻、夸张等艺术手法的运用,《王子明》中典故的娴熟使用,也都十分精彩。
三
关于王子明的生平事迹及其交游情况,尚有一些材料有所记载。元好问在《续夷坚志》中曾以《王子明获盗》为题有过这样的记述:
副枢刚中王公晦,字子明,泽州人,初任长葛簿。一日,行水边,忽见回风逐马行,或前或后,数里不去。子明疑其有异,缓辔从之,回风入水复出者数四。子明召旁近居民,杂驺卒入水索之,得一尸,是近日被害者。检视衣着,于所佩小革囊中得买布单目及木印一。子明嘿藏之,不以语人。既入县,即召布行赍布来,官欲买之,积布盈庭,子明一一辨视,果有布是本印所记者。因甲乙推之,盗寻获。一县称为神明。事见闲闲公所撰墓志。*元好问撰,常振国点校:《续夷坚志》,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8页。
王子明在长葛主簿任上,《金史·王晦传》的记载比较简略,仅有“中明昌二年进士,调长葛主簿,有能声”*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52页。一句。因赵秉文所撰《枢密副使王晦碑》《王晦墓志》均已亡佚,《王子明获盗》一文就具有了重要的史料价值。
反映其交游情况的材料有:周昂《寄王子明》诗云:“病起身仍懒,眠多意尚迷。笔成今夕把,书似隔年题。久恨心期阻,难邀物理齐。灯花应解事,岑寂向人低。”*阎凤梧等主编:《全辽金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69页,第1286页。
周昂病后给王子明寄诗一首,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从中可以看出二人关系的亲密。二人应该是交情非同一般的好友。
赵秉文《从军行送田琢器之》诗中的四句:“恨我不得学李英,爱君不减侯莘卿。子明又请当一面,禁中颇牧皆书生。是时李英子贤、侯挚莘卿、王晦子明方出战有功。”②阎凤梧等主编:《全辽金诗》,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69页,第1286页。
从所引诗句及小注来看,王子明曾与李英、侯挚一起出战蒙军,并立功。
另,据前引元好问《通奉大夫礼部尚书赵公神道碑》“顺州守王晦荐于朝,诏授礼部员外郎兼大理寺直,仍进官两阶”之记载可知,由于王晦的推荐,这位赵公(即赵思文)曾被朝廷任命为礼部员外郎兼大理寺直。由此可以看出王晦与赵思文之间有交往。
由上可知,王子明与赵秉文、周昂、李英、侯挚、赵思文等都有过交游。
通过对上面两首诗的详细考释,王子明的生平事迹及交游情况已显豁,作总结如下,《金史》本传已记载的,此处从略。王晦(1155-1214),字子明,泽州高平人。原名旦,字子明。为避金熙宗讳,于泰和元年(1201)七月以后,改名晦。明昌二年(1191)进士及第,与金代诗人史肃为同年。初任长葛主簿,曾以巧妙的方式侦破县内一杀人案件,该县的老百姓都称他为神明。王子明在做过从五品的户部郎中之后,于大安、崇庆年间,曾做过从三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并以翰林侍讲学士为将领,做通州守。贞祐二年(1214)三月,率所统军队卫送通州粟入中都。1214年3月以后,受命守顺州。1214年6月,蒙古军在围攻中都的过程中,夜袭通州。王晦率所部驰援通州,攻击牛栏山的蒙军,双方的战斗异常激烈。王晦指挥有力,战绩卓著,解了通州之围。因功迁翰林侍读学士,加劝农使。1214年9月,顺州被围。王晦带领众将士孤城坚守,在粮尽兵疲的情形下,派人突围出去求援,无果。10月,顺州城被攻破,王晦被执,拒不投降,握守符节,英勇就义,时年六十岁。朝廷赐其谥号“刚忠”,并在泽州府、高平县、顺义县三地立有《金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王晦碑》,这些碑均已不存。《金赠荣禄大夫、枢密副使王晦碑》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赵秉文受朝廷之命撰写,同时,赵秉文还写有《王晦墓志》。可惜这两篇文章均已亡佚。王晦与史肃、赵秉文、周昂、李英、侯挚、赵思文等都有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