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起伏的双重变奏
——论《白鹿原》中儒家文化的命运走向
2018-07-12张佳雨郑州大学郑州450001
⊙张佳雨[郑州大学, 郑州 450001]
自从孔子建立了儒家学派以来,儒家文化作为历朝历代的统治思想绵延数千年,对人们思想的影响可谓无处不在。《白鹿原》中随处可见儒家文化的踪影,关中大儒朱先生在白鹿原极具神话色彩,时常以儒家文化严于律己,具有某种先知的作用;白嘉轩身为白鹿原的族长一辈子笃信躬耕传家,以德报怨,刚正不阿;还有黑娃,从土匪身份转为革命者,弃恶从善等等,儒家文化的影子无处不在。陈忠实把儒家文化放在清朝末期到1949年这半个多世纪的背景下,展现了儒家文化在颠沛流离的政治环境下的际遇。
一、封建王朝的余晖
《白鹿原》前六章都在写儒家文化在白鹿原上占据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小说从白嘉轩娶妻说起到第六章清王朝结束,展开儒家文化影响下的白鹿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典型的儒家文化的缩影,而白嘉轩即使死了六个妻子还要赔尽家产继续娶妻,就是为了践行这个观念。白嘉轩母亲对于白嘉轩有些气馁的举动更是教训道:“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白赵氏的这个比喻让人悚然一惊,把女人比作糊窗户纸如果是从白嘉轩或者白嘉轩的父亲口里说出来都不以为奇,因为在封建文化的压制下,女性地位的低下不言而喻,可是这句话居然出自于一个女性之口,可见儒家文化中的封建思想对人们精神的腐蚀程度之深。
第六章皇帝下台了,民众十分惶恐,朱先生写《乡约》来约束白鹿原人们的行为,《乡约》主要是以德行、礼俗规约人们的行为,其间都是儒家文化的彰显。很明显这个时候属于封建王朝的末期,儒家文化仍然占据着主要的地位,而儒家文化在这一时期主要肩负着精神约束的职责。陈忠实在《白鹿原》的开头花了大量笔墨塑造朱先生这个人物形象,朱先生融汇的不仅仅是儒家文化的精髓,也同时注入了道家文化的影响。“脚放大,发铰短。指甲常剪兜要浅。”他更是常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这表面上是与传统的儒家文化背道而驰的,但是这种无为洒脱、不为物役的态度正是道家文化的体现,而朱先生更是常常心系关中人民疾苦,虽不肯出仕,但他退清兵、毁罂粟、济灾民,国难当头却毫不退缩,这正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的表现。
二、疾风骤雨下的动摇
自从鹿子霖当上了保障所乡约,白鹿原开始迎接政治频繁变迁带来的疾风骤雨。清朝的行政机构都被废除了,新来的县长对农民施以沉重的苛税,因此爆发了“交农事件”。“交农事件”过后,《乡约》出现了松弛,然而对《乡约》背后所代表的儒家文化冲击最大的还是黑娃和田小娥。田小娥在白鹿村是作为异端的存在,因为这与白鹿村世代遵奉礼教的儒家文化背道而行,对女性的一切束缚在田小娥这里并不管用。田小娥并不是有意识地反抗这种不公,她只是顺从自己生存、活着的欲望,虽然最后悲剧地走向人生的终结,她还是没有看到鹿三杀她的那把刀是封建礼教。她最后终于发出被压迫者的呐喊:“大呀,俺进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对于儒家文化冲击巨大的还有另外一个女性——白灵,作为白嘉轩的女儿,白灵至死都没有被父亲所接受。白灵接受的是与儒家文化截然相反的新式教育,她争取的是西方的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对于白嘉轩安排给她的订婚对象,她不留情面地加以嘲讽。她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冲破封建的枷锁。而白嘉轩对于这个曾经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女儿,毫不留情地对外宣称她已经死了,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清王朝结束,政权频繁更迭带来的社会环境愈加复杂,儒家文化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国门打开之后涌进的各种思想潮流、政治话语都在冲击着看似摇摇欲坠的儒家文化。年轻的一代都开始学习西方文化,白鹿原的学堂和朱先生的白鹿书院门可罗雀,各种新思想纷纷挣脱儒家思想的束缚跳脱出来。其中有对儒家文化腐朽一面的反抗,如剪发、放足,黑娃和田小娥冲破世俗的眼光勇敢地走到一起,鹿兆鹏、白灵以实际行动追求自由、平等;也有对儒家优秀文化的背离,如鹿子霖唯利是图设计白孝文,鹿兆海没有死于抗日战争的战场上,而是在剿共的战场上丧命。“《白鹿原》却立足于民族文化内部,从精神本源上来审度中国现代革命史中所付出的代价,并进而确立了一种以深度隐忍的儒家精神和自由超迈的道德风范为价值核心的‘救世正己’的生存理想。”
三、“剥离”后的回归
黑娃是朱先生的关门弟子,却也是参悟儒家文化最深的弟子,由土匪被编入保安团之后,他深觉自己的浅薄,也下决心要跟着朱先生“学为好人”。他的转变与其他人形成强烈的对比:朱先生在乱世中精心编撰县志,倾注心血多年,完成之后却筹不到经费出版,其满腹才华无施展之地,总是被人妄想利用;鹿兆鹏、鹿兆海比黑娃聪明好学,投身革命,一个音信全无,一个战死;白孝文、白孝武学习儒家文化,一个经历人生巨变城府颇深,一个恪守家训接任族长;只有黑娃在乱世中觅得一片清净之地,钻研儒家文化,而他的命运也是以悲剧结尾,偌大一个世界也容不得一个潜心向学的人。黑娃的转变显示了他充满坎坷的一生,从开始背离儒家文化到最后回归儒家文化,令人感叹。儒家文化在早期的他看来不过是虚伪的仁义道德,可当他深陷险境被白嘉轩搭救,他才明白,儒家文化所具有的厚度,海纳百川般地容纳了世间万物。
儒家文化的发展作为一条隐线在小说中经历了起起落落,而儒家文化本身的发展过程也是跌宕起伏。从孔子创立儒家开始,儒家文化在春秋时期并没有得到当权者的重视,反而一度被置于边缘化的境地。而到了秦朝,更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儒家文化从汉朝开始真正发展起来,并逐渐确立了统治地位,虽然历经各朝各代,也经历了些微的变形,但是其中心和主体思想并没有改变。到了近代,“五四”时期为了更好地引进西方现代化思想,举起了“打倒孔家店”的大旗,儒家文化再一次被批判。直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国门的打开,国人开始寻找在全球化浪潮中避免被西化的根基。《白鹿原》的应运而生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我国确立了市场经济体制,接踵而来的是文学、精神的萧条期,商品化、市场化占据主流地位,民众更关心的是脱贫致富、发展经济奔小康,文化、精神层面反而走向没落。《白鹿原》正是作者陈忠实对世界大环境下中国传统文化境遇的思考。可以说,儒家文化自产生开始就面临着“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肯定”的跌宕起伏的历程。文化是上层建筑,不可避免地要为经济基础服务,文化的跌宕起伏追根究底是经济的发展,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发展到计划经济,再从计划经济发展到商品经济,经济的发展变化势必会引起文化的风起云涌。
《白鹿原》中,儒家文化在某种程度上的回归也是陈忠实对儒家文化发展的思考。国民浸润在儒家文化中有几千年的历史,其中不乏传统美德,当然也避免不了封建腐朽的侵蚀。在小说中的几十年间,儒家文化时而被供若珍宝,时而被大肆践踏,这种现象值得我们反思:在全球化发展的今天,我们过去曾经摒弃的儒家文化是否真的经不起时代的考验?陈忠实曾说过:“我们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许多腐朽的东西有很深的根基,有的东西已经渗进我们的血液之中,而最优秀的东西和新生的东西要确立它的位置,只能是反复地剥离,所以,我们这个民族就是在这样一种不断饱经剥离之痛的过程中走向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