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山湖笔记

六

闲居小院，每日耕读之余，不免睇几眼手机，刷几屏微信。

古人云，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余戏谑曰，世无美人，遂使微信迷魂。时下，书籍、报刊、影视、信函、电话、晤谈等阅读鉴赏、消遣交流媒介统统失宠，独钟微信，无论官商百姓、鸿儒白丁，概莫能外。这般光景，犹如天下风流男士忽然发现各色美人均已人老珠黄，唯青楼翘楚仪态万方，趋之若鹜。一时间微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实乃古今中外奇观。

微信聚“群”，极大地扩展了其汉字的引申义。血缘群、裙带群、职场群、利益群、志趣群、同行同窗群等等，这些界定均无以涵盖微信群里、群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它像怪兽的吸盘，在强力吸聚人际关系的同时，亦将传统族群撕裂得血肉淋漓。

每日刷屏者浑然不觉，微信恰似镜鉴，清晰映照芸芸众生相。

区区一条微信资讯，透过屏面图文，可见发送者志趣、素养、品行性情乃至思维逻辑和心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同利益、阶层、年龄的群友，往往屁股决定脑袋，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族群代言人，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诸多社会时政资讯的发送者立场观点矛盾，足见其价值取向混沌。譬如所谓五毛与美分，二者誓不两立，却有活跃分子甲群五毛乙群美分，昨日五毛今日美分，言语五毛行动美分，甚至五毛美分一并挥霍。至于伪善、装蒜、假侠、真傻、文痞文盲，逐一显现。更有活宝，不分青红皂白，转发的资讯自己并不读，只为冒泡刷存在感。潜水者和醉心鸡汤、笃信秘诀者暂且不论。

朋友圈滥用朋友一词，谓熟人圈也近半数缘悭一面，似乎可称“呼啦圈”，东扯西拉牵连在一起呼啦叽喳，自说自话。偶有好图文，是默默真布道者。

余浏览朋友圈从不点赞，觉得那个心形符号是误会，不像赞许，像表白、调情、献殷勤，或者似儿童撒娇卖萌，成人模仿实在可笑。余发现点赞者往往并非点赞对方发送的图文内容，而是点赞对方本人，奖赏耶，笼络耶，回报耶？即便点赞对方的发送内容，这个暧昧符号承载的也多是敷衍和客套。故余浏览到好帖偶尔表态，宁用大拇指，有时点评一两句。

朋友圈晒出的东西无奇不有，乍看似乎晒错地方，应是晾给亲友、闺蜜、死党看的。再视错愕，故意把私宅客厅等同酒店大堂，甚至将自家卧房浴室与旅馆客房温泉圈在一起，全无隐私概念。自恋自爱无可厚非，而旅游不看风景看自己，忸怩作态且浓妆艳抹，匪夷所思。

逛微信朋友圈莫愁前路无知己，玩扣扣群寻觅知音更是朋友遍天下。刷屏画面精彩迭出，俊男靓女，艳帜高张；谵言呓语，嘈杂喧嚣。却又有网警忌讳，敏感地带，忽然噤若寒蝉。线上线下，令人迷惘。

刷屏淘神费目，不如读书自在。读《楚辞》：“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馋人高张，贤士无名。”

小院虽闭塞，读书能开阔视野。百度《壶天录》翻阅，与《楚辞》比照：“噫！鼠辈邸张，其若是哉！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蠢兹幺么，毒害乃尔。”

余断无视微信为洪水猛兽之意。毋宁说余认为它是天借科技赐予升斗小民的法宝，使向来唯唯诺诺者亦能发声主张好恶。余不过觉得微信刷屏酷似一面镜鉴而已。

七

蛰居小院，闲读杂书，浏览而已，不求甚解。因老眼昏花，亦借助百度检索，以免误读误解。

今翻阅六朝骈文代表作《哀江南赋》，果然绮丽：“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

难怪作者庾信堪称骈体代表，此赋形式对仗精美，内容苍凉雄劲，恭维他大手笔有气魄亦不为过。然而其却只得意一时，终究不能与其后唐诗宋词大家比肩。即使较其前汉赋，也黯然失色。皆因骈文这种字句两两相对成篇的四六句文体装饰性太强，形式大于内容，此风盛行时连官家公文都照此格式，民间叫苦不迭，骈文不速朽才怪。

又翻阅《女与回也孰愈》，此乃明清文坛奇葩八股文范文，据云尚浅显，余试读：“……将谓回不愈女，女不愈回乎？此可与论过犹不及之师，商而女之回也，固非其例。将谓回有时愈女，女有时愈回乎？此可与论退与兼人之由，求而女与回也，又非其伦……”八股文之文本格式固定为八部分，后四部分各须以两股排比对偶行文，以上所引是其第七部分“后股”的排比对偶，像绕口令。而且八股文必须以孔孟腔调鹦鹉学舌，不能逾矩。如此禁锢作者思维，愚弄读者智商的文体，除在科场逞能，民间断难容忍，故遭世人耻笑摈弃。

不料四十年后，奇葩文体死灰复燃。始作俑者，疑为部分无良记者、编辑。渐至标题党泛滥，“吓尿体”风行，微博微信几近千篇一律，大有骈体与八股文粉墨登场之势。

标题党、“吓尿体”以剪辑、装饰固定格式的文本为形式，或以插图掩饰文字的苍白，以哗众取宠为旨趣，常以厉害、神器、吓尿（吓哭、蒙圈、惊慌……）为关键词。譬如北斗卫星定位系统或深潜器是我国努力赶超世界科技水平的重大新闻事件，本应以准确文字严肃报道，某些自媒体却偏要描述成前無古人后无来者的神器，厉害到令某国某人吓尿吓哭，以期达到刺激读者神经、煽动受众情绪的效果。此类文体，其行文手法，无非断章取义、借题发挥或偷换概念，夸张恐吓，文风恶劣较之骈体和八股文，有过之无不及。

诗云，东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不才好歹识得几字，乱翻书唯恐老来昏聩，任人愚弄。而大字只识一箩筐的人多矣，原本也够用了，只怕读了标题党、“吓尿体”信以为真。小院虽闭塞，却可以乱翻书，书中世事洞明。

作者简介：金戈，本名钱鹏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由撰稿人，武昌理工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