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版、迷影与意义增殖:《肖申克的救赎》的中国之旅
2018-07-10刘勇
刘勇,江西永新人,文学博士,任教于江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研究方向为影视文化批评。
2018年5月,著名文青网站“豆瓣”诞生了首部被百万用户标记过的影片,评分高达9.6分,那就是1994年美国出品的《肖申克的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以下简称《肖申克》),而排名第二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落后榜首六万多票。
无独有偶,在全世界最大的影迷网站IMDb上,《肖申克》与《教父》(1972)曾长期交替占据榜首位置。2008年之后《肖申克》就力压《教父》独占鳌头,至今岿然不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肖申克》也许并非是专家学者们的心头之好,却千真万确地成为了中外影迷共同的经典之作。
本文无意加入对《肖申克》齐声称赞的合唱之中,更想追问的是:中国影迷是如何接受并热爱它,而在这种“迷影”现象背后究竟潜藏着怎样的社会文化内涵?
一、盗版时代的中国式“迷影”
所谓“迷影”这个专有名词是对1920年代法国导演、影评人路易·德吕克生造出来的法语词(cinephilie)的汉译,特指人对电影所产生的独特迷恋。它展现了现代人迷恋文化的宗教形式。迷影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化符号或标签,而是指在“迷影情结”下产生的一系列发现电影、观看电影、放映电影、收藏电影、保护电影、评论电影和捍卫电影的现象。时至今日当代中国的迷影文化已然形成并蔚为大观,但时间相较欧美各国远为短暂,严格意义上说大致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从录像带、VCD与DVD到现在的网络下载与播放,中国的迷影文化一以贯之地极其依赖媒介的支持与演进。或者说得更直白些,盗版直接孕育了迷影文化的勃兴。现在回头一想,当年耳熟能详的各种VCD与DVD的广告语“超强纠错”,其实就是无比嚣张的盗版宣言罢了。
当年《肖申克》在北美两轮上映下来总票房仅有2800万美元,相较于2500万美元的制作成本而言可谓是一败涂地。更糟糕的是,它虽然获得了七项奥斯卡提名,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没成想最终得以咸鱼翻身的竟然是依靠电视台播放与录像带租赁的二度传播。1995年美国华纳公司赌博式地首发《肖申克》32万盘录像带,最终成为当年最受欢迎的租赁片之一。而1997年《肖申克》在TNT电视台首播之后反响极佳。2013年它全年居然播放了超过150小时的总时长,成为美国电视史播放次数最频繁的电影之一。名利双收终于成为了迟来的奖赏,《肖申克》苦尽甘来之后缔造了一个难以复制的影史奇迹。不过这一切已经是后话了。而在当初许多人一致认为票房失败是高冷的片名惹的祸。这其中也包括1995年的台湾引进方。由于当时影片的两位主角蒂姆·罗宾斯和摩根·弗里曼在台湾的名气不大,没有多少票房号召力,片名又毫无卖点,引进方为此片卖座而绞尽脑汁。在他们看来,这部影片通篇讲的是一个惊天骗局,而台湾引进的同类型题材影片中最卖座最有影响的就是1973年保罗·纽曼和罗伯特·雷德福主演的The Sting(一般通译为《骗中骗》),当年在台湾公映时译作《刺激》。引进方别无他法,只得祭出搭车卖票的盘外招。因此这部于1995年引进的《肖申克》就被莫名其妙地冠上了一个颇为悚动又烂俗的名字,即《刺激1995》。
当这部电影的盗版影碟携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译名进入中国大陆之时,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名字而选择购买/租赁它,又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名字而与它失之交臂,现在只能是一桩无头悬案。不过笔者必须承认当年看到这个片名差点错过它。犹记得大概是上世纪末的那几年,有位高中同学家境颇好,录像机与VCD机先后进入他的家庭,因此笔者有幸经常跑他家去蹭片。有一次他颇为得意地拿出一张盗版影碟,封面上赫然就是“刺激1995”。彼时笔者颇为不屑且先入为主地断定这种片子品位低俗,根本不值一看。幸亏早已先行阅片的这位老兄神情坚定地请求一同验证影片质量,否则还真可能与它擦肩而过。当时观感的确非常美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过得飞快,看完后尚觉意犹未尽。
请容笔者有些武断地认定,本人的这段观影经历很可能是整整一代大陆观众与《肖申克》幸福遭遇的共同体验。而那位同学所获得该片的渠道就是那个时代影迷们共同拥有的渠道(甚至是唯一的渠道),即当年星罗棋布于祖国城乡各地的盗版音像店(或曰碟店、碟屋)。中国大陆的迷影文化就是在无数盗版影碟的滋养下野蛮生长出来的。包括《肖申克》在內的一大批风格各异的世界电影正是以这种方式随机而又必然地构成了无数影迷的共同记忆。
二、越狱电影的意义增殖
自法国电影大师罗伯特·布列松的杰作《死囚越狱》(1956)问世之后,以越狱为题材的电影佳作一直层出不穷,各擅胜场。它们大致可以分化出两条路线:一条路线或以真实事件为背景,甚至改编自真实的历史事件,如《死囚越狱》与《逃离索比堡》(1987);或以写实手法取胜,如雅克·贝克的经典电影《洞》(1960);另一条路线则是以情节紧张曲折与人物丰满立体引人入胜,如《大逃亡》(1963)与《巴比龙》(1973)。《肖申克》当然属于后者。然则在众多越狱题材电影中,《肖申克》绝非影像风格最突出或艺术价值最高的一部,但却是中国观众最熟悉、最热爱的一部。试问其中原因究竟何在?
越狱电影往往与如下关键词密不可分:自由、正义、希望、信念以及救赎。因此越狱电影在带给观众极大艺术享受的同时往往还能带来某种励志的正能量作用。正如蒂姆·罗宾斯曾说过的那样:“这电影对人们意义如此重大的原因之一是……无论你的人生境遇如何,它都适用。不管你的监狱是痛恨的工作,还是一段勉力支撑的糟糕恋情……它告诉你,内心深处可能还有自由在。而且,在人生的某一点,还有个海滩上的窝心处在,我们都能到达那里。但有时候会花上点时间。”按照现在时髦的说法,《肖申克》甚至可以加入到“治愈系”电影的行列。请看某位作家兼影迷所写下的这段文字:“雨雾中,他张开了双臂,就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那是对自由的拥抱,也是对自由的礼拜和感恩。雨雾中,他张开双臂的姿势,其实也是飞鸟挣脱羁绊、振翅欲飞的姿势。蓝天碧海,细浪白沙,安迪笑意盈盈。这时电影中的画外音其实也在观众的心中回响:鸟儿是关不住的,它的羽毛太光辉了,因而你由衷地祈祷它获得自由……”从这段略显浮夸滥情的文字中,我们不得不承认,当下无数网文(包括各种微信公众号)都能从《肖申克》的类似解读中无限制地炮制出某种“心灵鸡汤”的味道。事实上网络鸡汤文也的确乐于援引《肖申克》的精彩台词来敷衍成篇。
幸好这种对《肖申克》的解读并不能代表对它的唯一解读。如果能够把这种鸡汤式的解读认定为一种消极的接受方式,那么我們还能看到另一种更为积极的接受方式。片中瑞德对监狱高墙的这段评论曾经令无数中国观众思绪万千:“这些墙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叫‘体制化。”与之相呼应的是片中的另一人物老布,原著中本是一笔带过的人物,却在影片中颇为出彩:他在监狱里呆了大半辈子当图书管理员,出狱后无法适应外面陌生世界,最终选择悬梁自尽(原书是在养老院中平静逝世)。集编剧与导演于一身的弗兰克·达拉邦特所作出的这些改动非常关键。他极为点题地揭示出贯穿全片的“被体制化”主题。无论是瑞德的那番话还是老布的故事,在大陆观众的观感中,不啻于安迪·杜弗雷越狱那晚的一道道闪电般令人战栗亢奋。
必须指出达拉邦特的这些生花妙笔并没有吸引到更多的西方观众。对于斯蒂芬·金原著的这些改动与增删,他们往往觉得达拉邦特更多地与艺术上的考量有关,诸如结构更为紧凑、主题更为突出之类而已。西方学界的电影改编研究早有定论,伟大的电影往往都是对二流文学作品的完美改编。而斯蒂芬·金原作《丽塔·海华丝和肖申克的救赎》只是他无数惊悚小说中的二流之作罢了。达拉邦特和他的前辈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教父》系列导演)一道,都将原著中通俗浮浅的气质改造为为直击心灵的震撼力量。
正如美籍华人学者王淑真所指出的那样:“消费者在消费盗版产品、与盗版同谋的过程中乃是反思性的‘审美化能动体,而非被动的接受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肖申克》进行积极接受的中国影迷的确化身成为了反思性的“审美化能动体”。片中“被体制化”的主题与鲜活细节神奇地跨过巨大的时空鸿沟与中国影迷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强烈共鸣。在越狱电影中,监狱往往既是片中具体情节所依凭的背景,又是内涵复杂多义的隐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体制化如同周遭的空气一般真切存在,亦如同无形高墙一般深陷其中而难以逃脱。因此片中主人公安迪传奇般越狱成功绝不只是情节设计的高潮那般简单,还是一种具有崇高精神向度的符号行为,更是对平庸生活的象征性反抗。虽然远离上帝的中国观众对于“救赎”一词不甚了了,但片中那把深嵌在典狱长圣经书中的小锤,以及那句“救赎之道就在这里”的著名台词,都能赋予观众无关宗教但却更多关乎人生与社会的意义。《肖申克》在中国的广受欢迎也许从这个角度才能得出更为贴切的解释。
结 论
据不完全统计,在1994年至2010年间,中国本土与中外合资的相关企业,一共在中国生产了至少七亿LD、CD、VCD与DVD播放器,其中绝大多数被中国民众所购买,进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毋庸置疑,这些海量的播放器所对应的是数字更为庞大的影像产品,其中绝大多数是来路不明的盗版影碟。它们廉价而又有效地填补了中国普通民众的精神文化需求,同时也培养出了数量惊人的影迷群体,还建构起了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迷影文化。著名导演贾樟柯在接受访谈时曾公开表示:“我觉得电影资源的公开对中国人的改变还是非常大的,对盗版DVD保持了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正是在对潮涌而入的世界电影进行了饕餮般咀嚼与消化之后,中国影迷具有了独特的观影趣味。他们不仅对《肖申克》,而且还对《美国往事》《勇敢的心》《泰坦尼克号》《搏击俱乐部》《天堂电影院》等影片的热爱与痴迷往往超过了欧美影迷,而他们对这些影片的解读、体验以及认同,往往能够微妙而又迷人地折射出所处时代之社会文化投于其上的斑斓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