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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病

2018-07-10余旦钦

雪莲 2018年6期
关键词:光祖书记大众

余旦钦

一只硬壳苍蝇在病房里“嗡嗡嗡”地鸣叫、盘旋。叫着叫着,声音突然变得凄凉、尖厉起来,并且固定在某一个方向。方大众和衣仰躺在干部科的病床上,用空洞无神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最终他看到那只硬壳苍蝇撞在对面墙角上方一张很大的蜘蛛网上挣扎、哀嚎。他翻了个身,唉的叹息一声,一句常说的口语溜了出来:“乱弹琴”。

妻子罗官妃神情木然地拿着化验单缓慢地走了进来,方大众看到她哭丧一样地吊起一张脸皮,就知道是个“乱弹琴”的结果。当他伸手扯过化验单时,罗官妃说:“老方,医师说要你去长沙医院做个复查,这个结果是不一定准确的。”

方大众横她一眼,恼怒道:“‘乱弹琴,这种大病也能随便说的?”说完,看了一眼化验单,看着看着,泪水从眼角流进了脸庞两边的鬓发里。罗官妃拿出纸巾伸手去帮他擦拭,他抓救命稻草似的,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双手抱着她,肩膀一耸一耸,像个破柴油车爬坡一样呜呜地哭泣起来,眼泪鼻涕涂了罗官妃一胸脯。罗官妃伸出双手紧紧地把丈夫的脑袋搂在怀里,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哇的一声,嚎啕了起来,夫妻倆搂抱着哭作一团。

过了一会,方大众缓慢地挣开罗官妃的双手,撑起身子,用手抺了一把脸,背靠着冰凉的铁床架子,罗官妃一手扶着他的身子,另一只手拿一个枕头塞到他的背后,然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坐起来的方大众打着哭腔说:“你去把知道这个结果的医护人员都叫来,我有话和他们说。”

罗官妃本要问一句叫医护人员来干什么的,但见丈夫心情糟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一会,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走了进来。看到几个穿着一身白衣的人,方大众心里“咯噔”惊了一下,在他的老家,只有死人办丧事,人们才穿一身白衣,这是一个“乱弹琴”的兆头,莫非自己真的大限已到。

医师说:“方市长,你有什么指示,只管吩咐。”停顿片刻,他接着说道:“你看要不要我去把院长叫来。”

方大众连连摇头说:“不用不用,不要麻烦他,我就一件事与你们商量一下。”思忖了一会,他慢慢地说道:“我想嘞,你们先不要把我患病的消息散布出去,因为省里的医院还没有最后确症,万一不是这个病,就要搞出很多误会。另外,我最担心的是,很多人就会跑来看望,既破费人家,又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还请你们替我保密一下。”医护人员频频点头:“好、好、好,方市长你放心,一定不乱说。”方大众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们,那就拜托你们了。”说完,双手抱成拳头摇了摇。

走出病房,医护人员议论说:“这个方市长不像人们讲的那样贪,看起来还是一个蛮廉洁的市长,不像我们医院个别当领导的,把父母当菩萨一样搬出来摆寿酒,一摆就几百桌,简直是逼我们送礼。”

“你们没听说过吗?领导家里办喜事,不记得谁来送过礼,只记得有谁没来送过礼。”

一名护士指着男医师说:“听说你就要升副院长了,到时你也为老爷子(爸)摆寿酒,摆个几十桌,哈哈。”

男医师说:“你别乱讲,我那副院长八字还没一撇,再说,就算当上了,我也不搞咯号讨人嫌的事。”

另一个男医师嫉妒说:“别说得好听,除非不做官,做官都一般。”

一阵议论声远去后,方大众唉地一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望着一脸疑惑的妻子说:“真是‘乱弹琴,这个时候生个咯号歹病,眼看着下个月就要搞乡镇长竞选了,方光祖已经当了三年副科级干部,这次符合竞选条件,你说这关键时刻,我要是病倒了,还竞选个鸟。这次机会没抓住,光儿在仕途上就可能再也没什么希望了。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得了咯种‘乱弹琴的病,也不能请病假,还得撑着。官场上,你在位与不在位,别人对你的态度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人很现实,都是个‘乱弹琴。”

罗官妃心痛地说:“你帮光伢崽招工,调到机关又转了公务员,还提了副科级,一个高中毕业生,能混到这个地步,算是烧高香了,你就莫再瞎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是你的身体不能耽误,明天去长沙做个复查,要陈处长给医院打个招呼,要院里安排个专家帮你看病。”

“他是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告诉他我得了这种‘乱弹琴的病,那不等于告诉他我要死了,常务副市长你给别人当吧。你真是个‘乱弹琴。”

“你晓得我脑筋笨,也不晓得你们官场那些弯弯道道。”停顿一会接着说:“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你去做复查人家是不晓得的。”

从医院回来,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推开家门,夫妻两看到儿子方光祖正伏在餐桌上一边翻《面试技巧》,一边做着笔记。看到这一幕,方大众心头掠过一丝欣慰,儿子对竞选乡镇长还是很上心的。

方大众昨夜在床上像烙饼一样地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想到,今天去长沙叫谁开车的事。本来自己有专车,但司机小王嘴巴漏风,车上说的事,喜欢到外面吹,好几次搞得很被动。叫谁去开车嘞?想来想去,只能叫老弟去,弟弟有一台越野车,坐着蛮舒服,“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过,即使弟弟也不能让他知道是去做大病复查,只能说去做个例行健康体检,要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岂不前功尽弃。

方大众看着晨曦一点一点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知道天已大亮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摇晃着走到客厅,手撑着沙发的靠背软了下去。可软到沙发上又头昏脑胀,闭着眼睡不着,坐直身子,眼睛皮又像灌了铅一样睁不开。这样在沙发上折腾了一阵,他来到厨房准备煮两个土鸡蛋做早餐,当他把油倒进烧红的锅里,油烟味冲上来的时候,心里翻腾起一股恶心的酸气,只好作罢。他喉干舌苦,还是想找点有盐味的东西解解口味,于是拉开冰箱,找出一包平时喜欢吃的鸡汁酱干,撕开袋子,夹一块放进嘴里,却也是味同嚼蜡。他又拿起水壶去烧了一壶水,泡好一杯茶,准备带到车上去喝的。平时这些都不要自己做,都是秘书准备好的。泡好了茶,想想还要带点钱去,便来到书房拿公文包,可走到书房,又不记得进来干什么了,在书房转一圈又跑回客厅,可屁股坐下去又想起来了,于是又返回书房拿包。提起包,拉开链子,发现有一个鼓鼓的信封,他拿出来一看,内有一万元钱,他记得是前天一个老板到办公室来送的,是哪个老板送的?是搞市政工程的韩老板还是修防洪堤的吴老板?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反正有一万块钱,做个复查应该差不多了,万一少了,手机绑的零花钱卡至少也有二三十万元。想到这里,楼下汽车喇叭呜呜地叫了两声,他一听声音就晓得是弟弟的车子到了。

方大众无精打采地窝在副驾驶位上,闭着眼睛,身子仰在靠背上,一路想着心事。到了长沙医院门口,方大众边下车边对弟弟说:“做体检怕是要蛮久时间,你长沙同学多,你忙你的去,做完体检我再打你电话。”弟弟说:“你们的中饭怎么办,要不让我同学招待?”方大众说:“别麻烦人家了,到时我们随便吃点。”看着弟弟把车子开走,夫妻俩才朝医院走去。

复查很顺利,大约十二点多钟就检查完毕。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师一脸职业表情地说:“你就是方大众?”

方大众小声地回答说:“是的。”

医师说:“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检查,你这病蛮严重啦,要立即住院治疗。”

方大众虽然有思想准备,但此时听医师这种肯定的口气,仍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如死刑犯人听到法官的终审判决一样,整个人几乎瘫软在病床上。医师出门后,他几次试图站起身来,都没有成功。罗官妃见状立即跑拢去,弯下腰,把丈夫的左手拿起来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右手从后背伸过去,挟住他的腰肢,把他扶起来,两个人一摆一摆地朝电梯走去。方大众拖着沉重的双脚,嘴里哇哇哇地不知说着什么,他见罗官妃没有听懂,便用手指着安全出口处的楼梯间,罗官妃就挟着他摇摇晃晃地向楼梯口窜去。楼梯间很寂静,刚下几步楼梯,方大众就瘫软在楼梯的转弯处,右肩靠着墙,把头伏在膝盖上,呜呜地哭泣起来。丈夫闷闷的哭声,搞得罗官妃心如刀割,手足无措,她只好下意识地用手在他后背上下摩挲着。哭了一阵,罗官妃看到他一脸的眼泪鼻涕,掏出纸巾帮他擦了一下,准备扶着他继续下楼,这时,方大众掏出手机,给弟弟打了电话,叫他开车到医院门口来。

刚上车,弟弟就说:“哥,你脸色墨黑墨黑,没什么事吧?”方大众说:“没事,昨夜与书记打麻将,搞得晚了点,加之今早起得早,中午又没睡午觉,有点疲劳。”弟弟说:“我慢点开车,你在车上眯一会。”

一进家门,方大众就疲惫地把自己撂在沙发上,头枕着靠背,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罗官妃也心事重重,和衣倒在床上。方光祖从外面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他进门看到屋里黑咕咙咚,也不开灯,随即进到自己卧室看他的乡镇长竞选宝典,家里的气氛阴沉沉的。罗官妃看到儿子回来了,无精打采地起身到厨房开始做饭。

在沙发上躺着,方大众其实在考虑如何瞒着大家到医院去治病,想了一阵,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拿起手机进到卧室,然后把门关上,以最平常的口气给市长打电话:“郑市长,我有一个想法,向你汇报一下,今年我们的财政状况大不如去年,你看到现在还没有出让一宗土地,去年这一块的收入有两个多亿。我建议公职人员今年都休年假,如果不休假的,也不再发奖励工资,这笔奖励工资数额不小呀,差不多一个亿。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带个头,明天就开始休年假。”

郑市长说:“唉呀,我也正为今年的财政状况头疼,你这个办法不错,不然,年底真是交不得差。等会我向书记汇报一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不一会,郑市长把电话打过来了:“书记非常赞成,书记指示,由市委、市政府两办联合发个文件,鼓励大家休工休假,这也是对干部的一种关心嘛,你看,书记看问题就是高瞻远瞩。”

方大众说:“那我就明天起休年假半个月,官妃早就吵着要我带他出去转转,这次我就了她一个心愿,女人家,真是個‘乱弹琴。家里的工作就让你受累了,回来我再好好补偿。”

“哪里的话,我们搭班子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你起模范带头作用休年假,就是为政府分忧,大众,我非常感谢你。家里的工作你就放心,若有什么重大事情,我们随时保持沟通。”

与市长通完话,他又拨通了书记的电话:“书记好!你本来日里万机,夜里还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书记说:“是大众呀,我们之间你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你有什么事吗?”

方大众把休假的事和休假的原因,向书记复述了一遍。

书记说:“郑市长刚才向我汇报了你的想法,这方法不错,

很有创新性,我完全赞成。但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一走半个月,工作上的事,你要衔接好,不能出什么问题哟。”

方大众说:“书记请放心,我会把工作安排好的。”

方大众想,我都到这个程度了,还管你工作不工作,真是个“乱弹琴”。他从书房出来,发现罗官妃坐在沙发上发呆,他走过去说:“我想了一下,如果到长沙医院治疗,容易碰到熟人,我们市得这种大病的人特别多,经常有几十个人在那边住院,要不了几天,我住院的消息就会满天飞,干脆到北京去治疗。再说,北京的医疗条件比长沙好多了。”妻子说:“我听你的,我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方大众把儿子方光祖叫到面前,将自己的病情和要去北京治疗的打算跟他说了。

方光祖说:“怎么会得这样的病?你去北京治疗要多久?”

方大众说:“半个月吧。”

方光祖再没说话,随即进到自己的房间。方大众惊愕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

早晨出门的时候,方光祖还没起床。罗官妃说:“他晓得我们七点钟要走,也不起床帮我们拿东西下楼,这孩子真不懂事。”方大众说:“年轻人贪睡,就别说了。”说完,站到窗前朝外望了一眼,窗外灰朦朦一片。

高铁到达北京是晚上十一点多钟,打车赶到医院附近的宾馆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罗官妃进了房间后没一点睡意,就跟方大众说:“我反正睡不着,干脆到医院去排队挂号。”

方大众说:“你好歹睡一会再去。”

“我怕排不到上午的号,这样又要耽误半天。”说着,就下楼了。可她走到医院挂号大厅一看,一排十几个窗口,已经都有好多人在排队了,她像玩接龙一样站到了队伍的尾巴上,然后和大家一样盘腿坐在地上,一坐就是一个通宵。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挂到了第二天上午的专家号。

专家拿着放大镜在CT片子和化验单上嗅了半天,然后往上推了推眼镜,盯着方大众说:“你这是晚期啦,怎么现在才来?到住院部办手续吧。”住院部的护士为他在走廊里临时支了个床位,护士说:“等房里有了空的床位再住进去。”说着就把药水瓶吊了起来。

方大众刚在走廊里的病床上躺下,儿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爸,听说乡镇长的竞选时间提早了,三天时间报名,接着就是竞职演讲。”

方大众说:“真是‘乱弹琴,不是说要等下个月吗?时间怎么说变就变。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运作的。”

接完儿子的电话,他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拿着电话,来到走廊尽头的开水房,只有这里最安静,打电话也不影响别人。他首先给组织部管干部的王副部长打了电话,问清了竞职时间和相关规则。竞职时间是下周星期四,距现在还有六天时间。规则没有变动,总分一百分,第一轮全体市委委员、市直单位和乡镇一把手参加投票,前八名进入常委会票决。

方大众就像演员进入了角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疾病。打完电话,他回到床上,把插着针管的左手搁在床沿上,右手拿着手机编了一条短信:

兄弟,我在外地休年假,真是离开故土倍思亲,感谢你一直以来对犬子方光祖的成长给予的提携、关心、帮助!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方大众敬礼

他仔细考虑了短信的写法,并一字一句地进行斟酌、修改,准备在“……帮助”后面加上一句“望一如既往地关心……”之类的话,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这种短信,只能表明意思,不能说得太直白,万一出个什么事要追究责任,也不至于留下证据。在反复审视以后,发给了除市委书记、市纪委书记以外的其他市委委员和市直单位、乡镇党政一把手。官场中人,都是老油条,这种事经历的多,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什么意思。不一会,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他怕吵到别人,把手机调到振动状态。他打开这些回复的短信,真是五花八门,除市长没有回复以外,其他人都回复了:“收到”、“必须的”、“应该的”、“放心”、“我们这种关系还用交待吗”、“祝心想事成”……看完这些短信,他开心地笑了,这是几天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如解冻的山溪有了鲜活的笑容。

休息了一会,他又来到了开水房,给王副部长打电话,王副部长虽然是他的老部下,说话随便,但现在是关键时刻,这个电话是必须打的,这是一种尊重。他开门见山地说:“王部长,光祖参加乡镇长竞选的事,还得拜托你关照了,特别是这些天我又不在家,你还真得帮我上个心,回来再感谢你。”

王副部长说:“老领导,你这就见外了,过去对我的关心,我都在心里记着嘞,你放心好了,光祖的事就是我的事。”

方大众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打完电话回到病床上,刚好第一瓶药水滴完了,有几滴血液回流到了瓶子里,看着从自己身体内流出来的鲜红的血液,他的手脚有点发软,真他妈的“乱弹琴”,他沙哑着嗓子喊道:“护士,换瓶啦。”

这时护士跑过来说:“方先生,刚才来巡查没见到你,一四床的病人刚走了,床位给你留着嘞,你搬进去吧。”方大众一听,脑壳就大了,“走了”是什么意思,是死了还是出院了?再一想那“一四”,谐音不是“要死”吗。真是“乱弹琴”,他正准备要吼,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北京,不是市里的医院,他只好打住,无可奈何地搬了进去。

一四床的病房有三个病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几乎是同时住进来的,刚一躺下,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整个病房的空地上堆满了鲜花和礼品。方大众想,这肯定是一名领导干部,但看那老头的样子又没有一点当领导的架势。果不其然,隔了一会,一个穿着考究、约摸四十多岁的人走到病床前说:“爸,我刚才找了主管院长,好不容易才安排了这个床位,先将就着住吧,等别人出院了再调单间。”

老人回答说:“我就住这里要得,别去麻烦人家了。”

跟在后面的两个人毕恭毕敬地说:“伯父,我们会随时关注的,你安心养病吧。”

通过他们的对话,方大众听出来是北京郊区一个财政局的局长。另外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白血病,瘦得像根火柴,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的农村大嫂打扮的女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床边上唉声叹气。

方大众看着这两个病人,不由叹息了一声: “乱弹琴”。

三天后,儿子又打电话来了,说自己竞选乡镇长的资格被取消了。

这无疑给方大众打了一闷棍:“为什么取消了?”

方光祖说:“我哪晓得,还不是怪你不在家。”语气里充满着责备。

方大众骨碌从病床上弹起来,立即给组织部王副部长打了电话,王副部长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解释一下这个情况,这次四个乡镇长岗位,有九个市级领导的直系亲属报名参加竞选,结果入选的八个人都是领导的亲属。一百三十八人参加投票,你儿子得九十八票,得票排名是中间状态,现在还有一个领导的子弟没能进入前八,正找书记和组织部长扯皮。书记觉得八个人都是领导亲属,太不正常了,这要有人搬到网上一吵,还不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他立即召开了常委会,提出所有市级领导的亲属一律退出竞选的意见,大家一致赞同。”

听完王副部长的电话,方大众闷了好一会,才给儿子回了话,把刚才王副部长的话重复了一遍。方光祖听完电话,对着父亲发了好一阵牢骚。

方大众拿着手机,两眼默默地望著窗外发呆。

罗官妃说:“今天的水吊完了,我们出去吃餐饭吧,换换口味,这医院的盒饭寡淡寡淡。”

方大众说:“我吃饭是没口味,出去透透气也好。”说完,方大众上了一趟卫生间,然后换了一件衣服,就与妻子下楼了。

已经好几天没下楼了,一到医院门前的马路边上,尽管吵吵闹闹,人来车往,感觉人清爽很多,舒畅很多。刚到餐馆坐下,方大众说:“今晚到宾馆去开个房,安静点,看是否睡得好点,明早早点赶回去就是。”

罗官妃说:“嗯,对面就有一个宾馆,看着条件蛮好的,起码是个四星级。”

说话间,菜就上来了。尽管丈夫说没味口,罗官妃还是点了他爱吃的菜。方大众扶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一点。罗官妃说:“你就是霸蛮也要咽一点下去,这样对恢复身体有好处。”

方大众说:“嘴里没味,喉咙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这样说了一阵话,就朝马路对面的宾馆走去。

罗官妃这几天在医院里没睡好,一进宾馆的房间,将自己的身子像扔衣服一样往床上一撂,不一会就有了细细的鼾声。方大众却怎么也睡不着。此时,手机里的办公系统收到消息,明天上午召开全市财税工作督战会,他想,如果自己在家,肯定是自己主持,市长讲话,可现在自己却躺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医院里,并且有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想到这,一股悲伤和心酸的情绪如池塘里的浮萍一样漂了上来,想想自己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家孩子,到坐上常务副市长的位置,所付出的艰辛、所遭受的屈辱、所承受的压力,真是太不值了。想着想着,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六岁那年,父亲为了养活四个孩子,在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之余,利用早、晚有限的一点时间,偷偷地去屋后面的山上烧点木炭,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挑到十多里山路以外的镇上去卖。早晚光线暗淡,树木荆棘云遮雾罩,看不清草丛里的东西,不幸被一条眼镜蛇咬了一口,不治身亡。父亲走后,母亲确实无力养活四个孩子,带着两个哥哥改嫁了,自己和弟弟就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那时爷爷年纪也已经很大了,在生产队挣不了多少工分,家里的生活异常地艰难,有次弟弟得了感冒,连续几天高烧不退,第六天就夭折了。

方大众十岁那年才去学校发蒙读书,家里到学校有十多里山路,他早夜仍回家帮爷爷干活。尽管如此,生活仍然艰苦。有一年快过年了,眼看着其他人家热热闹闹置办年货,而自己家里什么都没有。这时,方大众把家里的楼板缷了几块下来,劈成柴,担到集市上卖了七块钱,然后买了二斤肉,称了两斤豆腐,给爷爷奶奶过了个年。从那年开始,方大众就辍学在家了。他发誓要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

那天大队书记戴个破草帽走田埂上过身,看到在田里撒牛栏粪的方大众,像发现前方一棵夜明珠似的突然眼睛一亮,这方大众不正是合适人选吗。原来,公社要大队上推荐一名团支部书记,大队书记把全大队的年轻人从脑子里筛了一遍,年龄合适的没读什么书,读了点书的年龄又拱出了头,死了好多脑细胞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眼前的这个方大众,读过高中,年龄也正符合条件,关键是出身贫苦,大队书记当时就喊道:“方大众,大队上要一名团支部书记,觉得你是个苗子,明天你就去公社开个会,要得么?”

方大众觉得大队书记是个很大的官,平时路上碰到都怕得要绕路的,现在突然说要自己当团支部书记,他一手撑着锄头把,另一只手直挠脑袋。大队书记看着他那腼腆的样子,笑着说道:“你这个伢崽。”

当上了团支部书记的方大众,渐渐与公社的领导干部熟悉了起来,公社书记和社主任下村时,还到他家里吃过几次饭,每次公社领导来家里吃饭,不管多么困难,他都要砍肉、杀鸡、捉鱼,自己家里没有酒,就到上屋老伯公家里去借两斤,好好地招待了领导,深得领导的好感,都说他是个聪明、乖巧的好青年,有培养前途。

培养的机会就如山间的泉水说来就来了,当时的县(后改市)里给公社两个合同制干部指标,条件是高中文化,年龄三十岁以下。近水楼台先得月。方大众听说这个消息后,当天晚上从家里捉了两只黑鸡婆,提了一壶茶油,还在铺里买了两斤墨鱼,跑到公社书记的家里,把东西恭恭敬敬地送到书记的娘老子手里,老人家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接过东西,笑得嘴巴扯到耳朵背去了,一个劲地要儿媳妇去煮荷包蛋。第二天他参加公社召开的团支部书记会议,在食堂吃中午饭的时候,书记把他喊到旁边悄悄告诉他,他和社主任商量了,准备推荐他当合同制干部,问他高中文凭拿到没有?方大众连着小声地说道:“谢谢,谢谢书记栽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惊了一下,书记怎么知道我没有高中文凭?于是,跑到曾经读高中的学校,给校长也称了两斤墨鱼,校长就给他开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

书记一句话,方大众就正式当上了公社干部。

自从有了那些经历,他遇事就爱说“乱弹琴”。

人要是走起运来,门板都挡不住。当了公社干部的方大众,爱情的花朵就妩媚地向他灿放。本村学校的青年女教师罗官妃,本来早就认识,学校就在自家的屋门口,一天要见几次面,但方大众平时在她的眼里就如一粒尘埃那么微小。自从他当上公社干部以后,罗官妃就经常跑他家里借东西,水壶、碗筷、鸡蛋、火柴等等,有时也买点小吃送过来,来往多了,方大众也就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那是一个风淡云轻的月白之夜,罗官妃老师来家里还碗筷,放下东西以后又磨蹭着不走,就像猫叫春一样在方大众面前叽叽喳喳个没完,搞得方大众晕头转向。晕眩中,方大众把罗官妃抱起来往床上一丢,在半推半就的纠缠中,把罗老师的衣服脱了,饿虎扑食一样夺去了她的少女贞操。婚礼那天,大家向他表示祝贺,他嘿嘿一笑,“乱弹琴”,弄得别人哭笑不得。

当了公社干部以后,他把铺盖搬到了公社院子里,惹得左邻右舍的人好不羡慕,看着乡亲们那崇敬的目光,方大众特别享受。住到公社以后,方大众和公社领导见面的机会更多了,与领导走得更近了。特别是书记的老家离公社不远,他跑书记家的次数就像跑菜園子一样多,书记家里的大、小事情他抢着做,挑水、砍柴、担牛栏粪……,样样都做得尽心尽力。那时农村只有柴烧,方大众就做最好的松枝硬柴,把书记家四周的屋檐下都码满了,一到春天雨季,别人家没柴烧,书记家的柴火烧不完。他这种勤劳朴实的做法,深得书记全家的喜欢。

方大众在书记家一口气这样坚持了二三年,眼看着比自己后进公社这个大门的,都当了公社副主任,自己却一点进步也没有,真他妈的“乱弹琴”。他觉得不能再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了,得想想另外的办法。

方大众住在公社院子那栋土坯子房的西头,低矮、潮湿,又不通风,春天的时候,房间里还散发着一股霉气,门口是另一栋房子的断头,刚好把视线挡住了。不过,这样方便他出进,早一点走,晚一点来,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正是这样的条件,平时很少有同事光顾,领导就更不用说了。但有例外,他的爱人罗官妃周末差不多都来方大众那里住,只要她来了,他那毫不起眼的房子,就会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往往这样的夜晚,公社书记也喜欢来他房里坐,只是公社书记一进门,其他人就会找各种理由慢慢离开。方大众慢慢地发现,只要罗官妃来公社住,书记都要来房里坐,有时坐到半夜也不愿起身。方大众觉得书记喜欢罗官妃,这从书记暧昧的眼神和表情里也看得出来。想想自己能从一个农村穷孩子变身公社干部,就凭书记一句话,书记的权力真是太大了,只要把书记的关系搞好了,说不定今后自己也能当书记。如此这般一想,他就有了主意。

又是一个周末,罗官妃如期来看望丈夫,在食堂里吃晚饭时,他故意让妻子去窗口打饭菜。回到宿舍以后,方大众说:“我办队的住户丙老爹病了,今夜要做法事,我必须要赶去帮忙,今夜可能不得回来。”说完就出门去了。方大众出门后,来到了公社书记的房里,把刚才对妻子说的复述了一遍,最后加上一句:“我怕明早不能按时赶回公社,特来向你请个假。”

其实,方大众那天晚上回老家住了一晚。他躺在老屋里那张破床上,望着屋顶数了一夜的瓦片,第二天早晨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乱弹琴”。

第二天上午回到公社,妻子还没起床,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罗官妃抓起枕头朝他砸来,嘴里骂道:“你不是人,你就是一只畜生。”骂完,呜呜地哽咽起来。方大众心情复杂地搂着她安慰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就喜欢女人,你看我这几年给他家当牛做马,一点动静也没有,想快点爬上去,就只有委屈你了。我爬上去了,你的日子也会好的。

进步,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布了春风有夏雨。年底,公社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方大众提升为公社党委副书记。春节后,公社书记被调到区里当了区委书记,方大众接任公社党委书记。

……

想着想着,天已放亮,方大众又是一夜无眠。他用手擦了擦惺忪的眼睛,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却不料,下床时一个趔趣摔倒在地上,罗官妃被惊醒了,骨碌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跳到地上把丈夫扶了起来。

眼看着半个月假期就要结束了,可方大众第一个疗程的治疗还要五天才能做完,医师说:“你要接着做第二个疗程,不能耽误,否则,效果就不好了。”可方大众坚持要出院。这时,罗官妃插话说:“大众,还是坚持做完第二个疗程再回去吧。”

方大众瞪她一眼:“你怎么这么哆嗦,说回去就得回去,真是‘乱弹琴。”

罗官妃为丈夫的健康担忧,悄悄给儿子去了电话,要他打电话劝劝爸爸,不料方光祖却说:“回来治疗也是一样的。”罗官妃对儿子的这种态度非常失望,既不问问爸爸的治疗情况,也不劝爸爸在北京继续治疗,现在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她知道他的心思,只想着让爸爸快些回去运作当乡镇长的事。当官就这么重要吗?是什么使他变得如此冷漠?她感觉自己的儿子变了,变得有点不认识了。

回到病房,罗官妃连哧带喘地生气说:“大众,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的命重要还是儿子的官重要?”

方大众见妻子发脾气了,心里感觉反而舒服一些,她毕竟是为自己好哟。于是,强装笑颜地说:“官妃,不是我想回去,是没办法。你想,一个常务副市长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们这巴掌大的地方还不添油加醋地传得沸沸扬扬,一些长舌妇就会刨根问底,生病的事也就瞒不住了,我这个常务副市长也就当到头了,我要不当了这个官,方光祖的事就会泡汤。官场上,你要在台上就是根栋梁,不在台上就是根火柴。我就这样放弃的话,我一生的奋斗也就前功尽弃了。人在仕途,当不当官,是大不一样的,从虚的方面讲,被人捧着总比被人压着强,千多万多不嫌马屁多。从实惠的方面讲,我们现在的这个家,这么多亲戚安排工作不说,就拿我们现在的生活来讲,要什么没有?我这个病,要治好是根本不可能的,结果是明摆着的,我认命了,乖现在还在台上,把光伢子的事搞好。光儿的事运作成了,我死也安心一些。至于再做个疗程的治疗,又不做手术,打点滴服药,开个处方回去也是一样的?”

经他这样一说,罗官妃反而无话可说了,就去找了醫师,医师劝说无果后开了个回家治疗的方案。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他就给书记的秘书打了电话:“钟秘书呀,又有好多天没见到你呀,我这次出去休假,给你带了一条烟,我生怕自己禁不住把它抽了,等会要来向书记汇报工作,你帮我通报一下,顺便把烟带给你。”钟秘书一听喜滋滋地说:“老是抽领导的好烟,叫我怎么好意思。”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快过来吧,书记刚才还在念叨你哩。”

一只脚刚跨进书记办公室,书记就起身朝他奔过来,老远伸出双手和他紧紧握在一起,这可是从来没有的礼遇,方大众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双方在茶几两边的单人沙发上坐定后,钟秘书就把一杯茶放在了方大众面前,等秘书出去后,书记首先开口道:“这次出去长见识了吧?”

方大众说:“其实根本就没心事游玩,家里这么多工作,有点放不下,只是没办法。”

书记说:“孩子的事没什么想法吧?”

方大众说:“哪有什么想法,感激都来不及,要不是你当机立断,说不定真出大事了,如果网上一吵,孩子就真的完蛋了?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嘞。”

书记说:“你有这样的认识就好,我就怕大家误会。”说着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小口茶,然后双手抱着杯子说道:“不过你放心,最近打算动员一批市直单位的一把手退居二线,当然,这要冒一点风险,毕竟违反中央的精神嘛。但是,如果进展顺利的话,半年以后,可以腾出二十多个正科级一把手岗位,这边位子一腾出来,有的乡镇党委书记就要调到市直单位来当一把手,乡镇长的位子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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