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三祁”戏曲藏书聚散考述
2018-07-10彭慧慧赵维国
彭慧慧, 赵维国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 上海 200234)
一、 祁承与澹生堂戏曲藏书
栱高二赤,衡如之,中衡一梁,凹如匜,立书如牍出于匜,可当一面矣。……后梁一仰,倚书可十指展也。前梁一俯,倚书如下就眡,眡不盱也。……杂著快意书,每书卧则信手就庋抽读,眉稜稍重则抛书熟睡,睡已复取读之,尝有竟日转展枕上者。
二、 祁彪佳与远山堂戏曲藏书
予素有顾娱之癖,见吕郁蓝《曲品》而会心焉。其品所及者未满二百种。予所见新旧诸本,尽倍是而过之。欲赘评于其末,惧续貂也。乃更为之,分为六品。不及品者,则以杂调黜焉。
且又在《曲品·凡例》中提到:
姓字之下系以传奇,皆予所已见者。如顾道行之《风教篇》,郑虚舟之《大节》,皆以未见,故不敢雷同吕品。且有因传奇湮没,遂不得表著其姓字,可慨矣。是以旁搜广罗,不啻饥渴。
祁彪佳《曲品》并非吕天成《曲品》的增补本,而是“旁搜广罗”,所录戏曲文本皆目力所及,对于未见之本,不敢采录吕本。在收录标准上,也与吕本不同:“吕品传奇之不入格者摒不录,故至具品而止。予则概收之,而别为杂调。工者以供鉴赏,拙者亦以资捧腹也。”[4]3-8在力求全备的编纂原则下,祁彪佳不遗余力收集戏曲书籍,或购买,或寻访曲籍:
十七日,缄封家报,何甥光烨者至,坐顷王云莱同姜仁超来访,姜言其乡有徐君迎庆,徐相国之孙,善词曲,所蓄甚富,当为予构之[5]572。
除此之外,他还向剧作家、曲藏家借阅,如其曾致信吕天成后人:
尊公老亲翁著作甚富,海内但得片纸便为至宝,独不孝寡味,第窥见一斑,诸传奇中惟得《神剑》、《三星》、《戒珠》,诸剧中惟得《胜山》、《耍风情》、《缠夜帐》、《海滨乐》数种耳。其他记剧乞老姨丈大启琅函,尽以惠教。如未刻者乞借原本一录完即缄奉,不敢浮沉也。尊公老亲翁所藏之曲并恳垂示一目,使不孝得作江海之大观。内有手较之《杀狗》,犹为珍重,乞先慨掷幸甚,望甚。《曲律》二本及沈词隐诸本索之大宗兄处,俱璧上邺架。惟《结发》、《分柑》二本,王伯彭谋付之劂剞,容稍迟奉返也。①[明]祁彪佳,己巳年《与吕》,《远山堂尺牍》,南京图书馆藏抄本。
祁彪佳向他人借阅曲剧和目录时通常会赠以自己所藏作品作为酬谢,如与陈太乙信:
闻孙鉴老多元剧藏本,甥意叶桐柏或能得之,欲求王云翁转致,倘得其剧本在臧刻之外者梓之,洛阳纸贵,必胜于明剧。近又得《苏台奇遘》、《杀试官》、《夫子禅》、《眉头眼角》数剧,当录出奉上。②[明]祁彪佳,己巳年《与陈太乙舅》,《远山堂尺牍》,南京图书馆藏抄本。
祁彪佳千方百计的借阅、借抄、求购,在撰写《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的过程中,其收藏不断丰富、充实。在崇祯四年(1631)写给屠用明的信函中说:
弟曾漫然明人之剧与曲,俱加品题,乃称许不胜于弹射,知我罪我,亦听之已耳。是以于明人之剧与曲,有闻必欲一见。剧已见二百四十余种,曲已见五百四十种。而旧之没于断简残编,新之出于文人学士在闻外者,且指不胜屈。③[明]祁彪佳,辛未年春夏,《远山堂尺牍》,南京图书馆藏抄本。
彼时两“品”已经完稿。今存《远山堂剧品》中妙品二十四种,雅品九十种,逸品二十八种,艳品九种,能品五十二种,具品三十九种,共计二百四十二种,与信中所述相符。现存《远山堂曲品》中逸品二十六种,艳品二十种,能品二百十七种,具品一百二十七种,杂调四十六种,共计四百三十六种。另有“雅品残稿”三十一种存世。则《远山堂曲品》共存曲目四百六十七种,相比于信中所说的“曲已见五百四十种”尚缺七十三种。这七十三种传奇应收录在“妙品”、“雅品”之中。
关于祁彪佳撰写两“品”的起讫时间,学界对此论述甚多,大体从天启六年(1626)至崇祯四年(1631)。据祁彪佳写给吕天成之子吕师著的信函,其至迟在天启六年(1626)已开始撰述“曲品”。至崇祯四年(1631),祁彪佳《与屠用明》函中提及的“剧已见二百四十余种,曲已见五百四十种”,与今见《远山堂剧品》中著录的数目一致,由此推断,“两品”撰写的过程,也正是祁彪佳搜求戏曲书籍最为活跃的时期,他大多数的戏曲书籍多搜购于此时。
两“品”完稿后,祁彪佳并未停止对戏曲书籍的收集。据沈自晋《重定南词新谱·凡例续记》记载,崇祯六年(1633)祁彪佳曾托冯梦龙为其搜寻剧本。又如崇祯七年(1634),祁彪佳致函徐于室:
意邺架必有多藏者乎!……但不知佳作几许,恨不能窥全豹耳。国朝小剧,求其体格词章于元上下者,敝笥所藏尚未及百,尚当求台台示以江河之大也。诸容专役奉候以悉,缕缕。①[4][明]祁彪佳,《远山堂尺牍》,南京图书馆藏抄本。
可见其搜罗曲籍的兴趣不减,戏曲藏书不断增加。但遗憾的是,祁彪佳一方面身在仕途,治国理民,造福一方;一方面忙于著述,广求书籍,品评曲学,实无暇整理其书籍,未能编纂一部《八求楼藏书目》。
三、 祁理孙与奕庆藏书楼戏曲藏书
祁理孙为祁彪佳次子,字奕庆,号杏庵,生于明天启七年(1627),卒于清康熙廿六年(1687)。祁理孙是通晓音律的曲家,也以藏书家闻名于世。祁彪佳六岁时跟随父亲在官署读书,七岁以“飞龙在天”对“猢狲上树”显露天才,十七岁与诸兄一起应试,唯其一人中举。与父亲的早慧经历颇为相似的是,祁理孙十五岁补郡弟子员,“受知于署府,事陈子龙,汇试首拔之,许为大器”②。绍兴县修志委员会,《绍兴县志资料》第一辑,第十三册。崇祯十七年(1644),因其父彪佳受福王命巡抚苏松,随父到任,在军中以才服诸将。祁理孙在父亲殉节之后也欲以身殉,可以想见理孙深受其父教诲。
祁理孙克绍箕裘,在守其祖父与父亲藏书的同时继续搜藏。清初小山堂主人赵昱在《爱日堂吟稿》中记言:“先君尝假馆澹生堂,其时祁五先生尚存,藏书充楹五楼,望若嫏嬛秘府云。”[6]442祁五先生即祁理孙。赵昱的母亲朱氏,自幼生长于旷园,由班孙夫人朱德蓉抚养长大,其父母便是在旷园中的东书堂成婚,他们都曾见过澹生堂“牙签飘帙,连屋百城”的盛况,而且祁氏藏书在理孙之时仍“充楹五楼”,非常丰富。“理孙好读书,手不释卷,或遇善本,尤加意校雠,订其伪谬。其于书之成诵者,手录至百余帙,初究心经史经济之学,旁及诸子百家之说。”③[6]132同上。祁理孙在祖、父两代基础上,扩充藏书,将家藏书籍编为《奕庆藏书楼书目》,其中戏曲书籍录入子部“乐府家”。由于篇幅所限,祁理孙所藏曲目无法一一例举,笔者现将其种类数目统计如下:现存祁理孙所编《奕庆藏书楼书目》中,子部有“乐府家”一类,下设“评谱”“传奇”“杂剧”“散词”四目。“评谱”收入《南曲谱》《南词谱》《曲律》《词隐先生杂著》《啸馀谱》与《曲学六种》。“散词”收入《雍熙乐府》《雍熙乐府选》《太霞新奏》《吴骚吴歈》《碧山乐府》《对山乐府》《北词韵选》《王十岳乐府》与《乐府汇》[7]284-310。
“杂剧”目下有三部分,分别为《元剧百种》、《古今名剧选》和《名剧汇》。《元剧百种》即臧懋循《元曲选》,二套二十本,共100种。孟称舜的《古今名剧选》含《柳枝集》二十六种、《酹江集》三十种。《名剧汇》所收剧目有《中山救狼》《香囊怨》《单刀会》《昆仑奴》《采桑戏妻》等,共210种,除《风云会》《鲁斋郎》《双莺传》重出,为207种。“传奇全本”杂入元明杂剧67种,除《窦娥冤》和《王粲登楼》重出外,为65种。因此,《名剧汇》所收元明杂剧实为272种。《元曲选》不见于《名剧汇》的剧目为57种。《古今名剧合选》不见于《名剧汇》的剧目为19种。《元曲选》和《古今名剧合选》相重的剧目为9种。除去所有重出者,祁氏共收藏元明杂剧339种。“传奇全本”中有《彩楼记》《狮吼记》《当垆记》《郁轮袍》等539种,除掉重出的《跃鲤记》《玉蝶记》《南柯记》(重出两次)《紫钗记》《还魂记》,实为533种。另有《杂剧》14本、《抄本杂剧》12本、未钉杂剧二帙未列出剧目。另有说唱本《董西厢》1种。因此祁氏收藏杂剧、南戏和传奇实际上共872种[8]218。这与祁彪佳的“剧已见二百四十余种,曲已见五百四十种”相比,数量上多出了近100种。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卷十六中所言“将乱,其家悉载至云门山寺”,是指乙酉年(1645)五月,清军攻陷南都南京,六月占领杭州,祁彪佳绝食全节而逝。南京陷落之后,祁氏为避乱,将家藏书籍转移至云门山化鹿寺。
祁氏藏书的散佚便是从迁至化鹿寺开始的。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记载:“祁氏旷园之书,……乱后迁至化鹿寺,往往散见市肆。丙午,余与书贾入山翻阅三昼夜,余载十梱而出,经学近百种,稗官百十册,而宋元文集已无存者。……山中所存,惟举业讲章各省志书,尚二大橱也。”[9]102“丙午”即康熙五年(1666),黄宗羲入山购书时期,祁氏家族有意散书,半卖半送,这恐怕与祁氏家族的反清复明活动有关。祁彪佳去世以后,理孙、班孙以读书养母为事,不参加新朝的考试,而常与反清复明的义士交往,支持起义活动。在祁彪佳以死谢聘守节之后,祁氏子孙反清复明的活动无疑给这个家族埋下了祸患。清顺治十八年(1661),祁理孙、祁班孙兄弟因魏耕事卷入清初“江南三大案”的“通海案”,后班孙自承其罪,遣戍宁古塔。祁理孙为了解救胞弟,变卖家产,十余年拮据经营,以周济远在塞外苦寒之地的班孙,可惜“金尽而狱终不得解”①。绍兴县修志委员会:《绍兴县志资料》第一辑,第十三册,132页。在接连遇到国难家祸的情况下,祁氏藏书自然难以保全。赵昱《春草园小记》中说:“六舅父坐事,遣戍沈阳,旋出家为僧,终于戍所。五舅父暮齿颓龄,嗜书弥笃,焚香讲读,守而不失,惜晚岁以佞佛,视同土苴,多为沙门赚去。” 据民国四十年左右散出的澹生堂遗书中理孙、班孙等手批本的批语可知,祁氏子孙对先祖遗书视若珍宝,如《老子全抄》一书中祁骏佳的题记:“此先夷度府君手自点阅之书也。计其时尚为诸生,先人手泽,子孙当世珍焉,不肖男骏佳谨识,时辛亥孟春,已七十八岁矣。”[10]又如《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中祁班孙手批曰:“予家自夷度公至于先忠敏,虽不能如欧阳公、王廷尉,然亦不为之下。阅‘聚而必散’之语,使人惕然。祖父所遗而失于子若孙,可不慎哉!至于兵火所加,亦将尽心于是,力竭而不足,则天之命乎?”但为沙门赚去却是不得已的事实。
[参考文献]
[1]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下[M].黄君坦,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祁彪佳.远山堂曲品[M]//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6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5]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涉北程言[M]//祁彪佳.祁彪佳文稿.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
[6]赵昱.爱日堂吟稿[M]//清代诗文集汇编:26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7]林夕.中国著名藏书家书目汇刊·明清卷:第6册[M].煮雨山房,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8]杨惠玲.明清江南望族和昆曲艺术[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
[9]黄宗羲.天一阁藏书记[M]//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19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10]黄裳.淡生堂二三事[J].社会科学战线,19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