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族角度审视《水葬》
2018-04-03陈一军
陈 一 军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从民族书写的角度来审视王蓬的长篇小说《水葬》,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由此不仅可以观照小说人物性格的塑造、故事的结构方式和作品文化审美意蕴的生成,还可以体察文本书写中所隐含的创作主体深层的个体无意识乃至投射的集体无意识,进而认识作品的一些缺憾和不足。
一、 《水葬》的多民族书写
长篇小说《水葬》主要讲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陕南秦岭山区一个名叫将军驿的地方的村民数十年间的生活故事,故事触角可以往前延伸到抗日战争时期。“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1]282-283是这部小说的基本结构形式。因此,这“一个女人”就成为《水葬》的中心人物,她连聚起了小说的其他人物,这“一个女人”就是翠翠。翠翠是一个很有特征的人物形象,其中最突出的特征是:她是一个有着羌人血统的女性。羌族是我国一个历史非常久远的民族,“羌”或“氐羌”在商代已作为族称[2]。小说从头至尾都在突出翠翠的这一民族特性。
小说“题序”部分这样写道:“一对有羌人基因的母女,高鼻明眸,俏丽不俗,流落至此,被镇长收留。传出些风言风语。那小闺女又与镇长儿子要好起来,几成一对冤孽。”[3]3“流落到此”就是指翠翠母女流落到将军驿,传出的风言风语则在指涉翠翠母亲和将军驿镇长之间的“风流韵事”。这种情感似乎好像还具有某种遗传性,后来竟然在翠翠和镇长的儿子之间也蓬蓬勃勃生长起来。这段颇有中国“古白”韵味的话语事实上勾勒出了《水葬》的大致轮廓。这也暗示着翠翠母女所具有的羌人血缘在文本中的重要意味。
那么,翠翠母女为什么会有羌人血缘呢?她们怎么会出现在陕南的秦岭山区,来到将军驿呢?原来“莽莽秦岭横断陕甘,在陕南略阳、宁强、勉县一带与巴山交界,形成一大片沟通川陕甘的广袤山区。南下川滇,北达秦陇,直通西域内蒙边陲。远古这带曾为羌人居住繁衍地域。至今许多山寨村落尚有羌人使用的羊角鼓,牛角号一类的民间器乐。宁强县原为宁羌县,平定安抚羌人之意。解放后方更名为宁强”[3]66。翠翠母女就是从宁强辗转过来的。至于来到的将军驿与许多去处不同。“‘千里栈道,通于蜀汉。’自古南来北往商旅客贾,流落于此不少。兵荒马乱年间,各省人都进山避难,真是五方杂居,回汉交融。小小将军驿,细查竟有十八省人后裔。”[3]29在这样历史悠久、五方杂会的地方出现带有羌人血统的翠翠母女就成为很自然的事情。
在后来故事推进的过程中,翠翠母女身上的羌人血缘都成为十分重要的因素,而她们那“高挺的鼻梁”尤其引人注目,甚至某种程度成为故事的定盘星。
经多见广的任义成流落到将军驿,觉得“翠翠身上说不定有远古羌人血缘,无怪眸子黑亮,鼻梁高挺,看人娇嗔着眸子,让男人抵挡不住热情”[3]29。在麻二去汉中府的时候,他终于和她好上了。这时翠翠着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等待任义成,只见翠翠“清丽的脸庞洗去汗污,愈发光洁,一双眼睛黑亮亮的,鼻梁高挺,嘴巴小巧”[3]105。
精明的蓝明堂是存心周旋翠翠的一个人。他流浪到将军驿,之所以委屈入赘做蓝记杂货铺老板的女婿,是因为他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两个女性,被“俘虏”了:一位是镇长何盘山的小老婆,蓝明堂自然绝没有染指的希望;另一位就是“毫无羞怯,天然带股野性”的翠翠,他内心生出一株活脱脱的“希望之树”来,盘算着无论如何要得到她,这辈子才不白活。第一次蓝明堂见到翠翠,“他就被翠翠苗条匀称的身材、俊俏的瓜子脸庞,以及带着几分野性的眼神惊呆了”[3]90。不过,不管蓝明堂如何处心积虑,他始终没能够走进翠翠的心里。
至于做了翠翠丈夫的麻二,来到将军驿后,先染指的是翠翠的母亲。“麻二从见了翠翠母亲第一天起,就突然感到自己萎缩卑微,觉得自己以前经见过的女人都不叫女人。翠翠母亲在他心目中像观音菩萨般神圣。这女人高鼻凹眼,仪态坚毅中带着温柔,谦和里满含自尊,不轻不贱,不卑不亢,从没像山沟里女人那样对他丢过媚眼,挤过来贴胸擦臀。她敬重他能干,在人群中惊叹他的手艺,但看完就散,绝不似其他街镇女人还躲在窗内窥视。”[3]120在拥有这个女人之后,他依然敬重她。不过他极不仗义的是,在这个女人撒手人寰之后,他违背其遗愿、乘人之危地占有了极像她母亲的同样“高鼻凹眼”的翠翠。
翠翠心里分量最重的男人要数何一鸣。他是她的初恋情人。何一鸣始终也心系翠翠。即便他在汉中府读书,“一想到小牝鹿般清丽秀气又野性十足的翠翠便心潮翻滚,不能自己。”心想:“要真打出个红天下,翠翠母女可就有好日子过了”[3]141。“在何一鸣离开家乡的许多年月里,对家乡的怀念常和翠翠联系在一起。也许就因为头脑中那身形秀气,面容姣好,又带些野气的姑娘在他心中太鲜活的缘故,他放弃了多次机会。”[3]204
可见,任义成、麻二、何一鸣加上蓝明堂,他们都被这个有着羌人血缘的高鼻梁的带有野性的女性所吸引。“羌人”这个符号便深深嵌入了《水葬》文本,成为一个放大的能指。这显然是一种民族志的写法,因为民族志的写法突出对书写对象“族性”的强调[4]。将少数民族在“将军驿”这个“回汉交融”的地方醒目地凸显出来。
事实上,《水葬》还在几处强化着“少数民族”意味。其一是在翠翠母亲(甚至翠翠母亲的祖母)、翠翠和翠翠女儿小凤的代际连续性上。她们身上都流淌着羌人的血液,脸相和性格清晰体现着她们基因的传承。
且看翠翠女儿小凤的样子。蓝明堂看见上小学的小凤时暗想,那“活脱是翠嫂小时的影子,眼睛黑亮亮的,恰如崖上滴下的泉水,无一丝尘染,无一点纤尘,水汪汪清澈,脸庞像支带露的栀子花,嫩白娇艳;小嘴巴翘翘的,犹如小山雀嘴一般灵巧……”[3]213何一鸣回到将军驿见到小凤也有类似的想法:她的“脸、眉、鼻、口都挂翠翠的相,但多了股犟劲和野性”。而且“一点不认生,冲着何一鸣就是一串连珠炮(大大大大叫个不停),小鼻子翘翘的煞是可爱”[3]166。而当小凤长成大姑娘的时候,“活脱脱是翠嫂年轻时的模样:身材苗条而丰满,瓜子脸庞清秀俊俏,鼻梁高挺,睫毛修长,眸子水汪汪黑亮亮”,而且还多了一份文化人的气息。
于是从翠翠母亲到翠翠,再到翠翠的女儿小凤,具有羌人血缘的女性就成为贯穿小说文本始终的一条重要线索。
小说还通过麻二这个形象强化了文本的“少数民族”意味。麻二在进入将军驿后,“一家挨着一家宰猪”,进入了他生命的鼎盛时期。“三十多岁的汉子,筋壮骨硬,大雪天,脱去棉袄,穿件黑皂布油腻头顶的衣衫,还要赤裸一只胳膊,像少数民族那样,嘴里噙着明晃晃的尖刀……”[3]119在挖何家深埋在地下的银子时,“麻二赤起胳膊,衣衫往腰间一扎,像少数民族那样,抡起老镢,刚挖了尺把深,便见着瓷坛,齐齐整整一溜儿十个坛子。”[3]144这里,麻二的性格和少数民族联系在了一起,其强悍、泼辣的形象由“少数民族”特性得到了有力的强化和表达。小说文本还有一处,在描述那个饥饿年代将军驿砍柴汉子们的样子时,描写他们“把棉袄围在腰间,像游牧民族那样”[3]254,用这样的字句同样在强化文本的少数民族意味。
二、 《水葬》的民族意识
《水葬》特殊的话语表达,使其成为一部特色鲜明的多民族话语小说文本。作品明确交代,将军驿是一个“千里栈道,通于蜀汉”的“五方杂居,回汉交融”的特殊地区。在故事中,虽然回族人物形象没有直接出场,但是也成为不在场的“在场”,而羌族人物性格则成为小说的中心形象,至于汉族的生活方式和人物性格则构成整个文本故事的基本依托。这种多民族的呈现方式赋予作品丰富的意味,也形成作品核心内蕴、价值取向的重要组成部分。大体可以从三方面进行分析归纳。
首先是小说文本对自然的、野性的生命力的张扬以及对天然、率性的生活方式的赞许。《水葬》中叙述者亦或小说人物对翠翠母女三代人的称赞,都在彰显一种自然、率性、强健的生命形式。比如:说到翠翠母亲的性格时运用了这样的话语:“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羌人血液的母亲还有着‘和则留,不和则去’的羌人基因。一怒之下,带着刚刚几岁的翠翠离开了酒鬼兼赌徒的父亲,开始了流浪生涯。”“母亲生性良善,但也嫉恶如仇。受人些许恩惠,恨不得倾囊相报。若受人欺侮,敢拿刀剪拼命。”[3]67“母亲艰难一世至死都极为倔犟……”[3]75这何尝不是翠翠的个性呢?
“翠翠固然开朗奔放,且经过流浪生涯,又因为母亲的遭遇,对男女间的事情见得多了,但真正接触的男人也仅麻二。至于街镇上的男人和往来旅客投来的直勾勾的目光,含义深长的微笑,乃至无人处动手动脚,她都黛眉冷竖,冷言拒绝。她翠翠可不是那种由人摆布的女人!”[3]79在任义成和翠翠的事情被麻二当场捉住时,“门‘忽啦’一下被拿开。任义成一个翻身,赤身裸体跳下床来。岂料翠翠比他更为利索,早跳下来,用赤裸的身体遮挡住任义成。”[3]126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勇敢担当的女性形象。要知道,看到这种场面,愤怒的麻二是极有可能拿着家伙当头劈下来的。批斗麻二的场面那可是惊心动魄、地动山摇,然而翠翠披头散发跑上主席台,“一下抱住晕倒的麻二,哭喊‘凤凤他爹,你醒醒,你醒醒……’”[3]196在河滩万人批斗会上,翠翠能这样冲上台去救麻二,是何等的英豪,而她陪着麻二挨斗的事情许久之后还在将军驿镇街人的口中传为美谈。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翠嫂自幼流浪,且血液里有羌人基因。又在这深山古驿镇安家,本属那种性格刚烈的女子。早先也委实如此。顺意可心的人或事,贴心贴肝,剜坨肉下来相赠也不皱眉;若触犯了她,立时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尖刻的话语戳心刺肝,令你无地自容,抑或嬉笑着捉弄你一番,让许多男人眼馋馋地望着却又丝毫奈何不了她”[3]200-201。对于蓝明堂的纠缠,翠嫂毫不含糊拒绝。第一次面对蓝明堂的猛然扑压,“她奋力挣扎,手足并用,一下蹬开了蓝明堂。脸庞涨红,十分恼怒地说‘一个大男人球没名堂,有这闲工夫多干些正事,让一镇人能把肚子混饱。’”[3]243后来蓝明堂的表白彻底激怒了她,“叭叭!叭叭!”“没等蓝明堂清醒过来脸上已重重地挨了翠嫂几个耳光。待到他猛跳起来,只见翠嫂杏眼圆睁,怒不可遏,挥动起赶牛鞭子,没头没脑地抽将下来。蓝明堂脸上脖上顿时显出几条青紫血印,疼得龇牙咧嘴,抱头鼠窜。”[3]245之后,翠嫂越想越气,甚至想拿着剪刀菜刀去跟蓝明堂拼命,但为了女儿把杀人的心思收起了,然而,内心的愤懑却无论如何平息不下,“不信我两只手养活不了母女!”[3]250而后,她抄起牛鞭子锤开了蓝明堂的门,一顿数落。要知道翠嫂这样对待蓝明堂是真正需要勇气的,因为在那阶级斗争的年代,作为将军驿镇街的“灵魂和主宰”的蓝明堂是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的。
就这样,身上流淌着羌人血液的翠翠母女的人格便得到了清晰呈现,她们历经生活的艰辛,但却一直坚守自我民族性格,生性善良,知恩图报,但又嫉恶如仇,不愿违背自己的天性,耿直、刚烈、倔强、勇敢、果决,浑身透着一种野性。显然,在这儿,野性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成为一个褒义词,其基本内涵乃指生命的开朗奔放、纯朴率性、健美而富有活力,正如作品对翠翠的一段描写所显示的那样:“流浪生涯中长大的翠翠到将军驿时,有十一二岁,扎两条羊角小辫,穿着母亲改小的衣衫,脸庞黛黑,神情机警,简直象只野山羊,顽皮英勇、充满野性”[3]67。
这事实上构成了《水葬》的核心内涵和基本价值取向。作者明显是心仪这样的生命形式的。它也成为映照将军驿镇街上各色人等面影的一面镜子,由此自然形成了相应的价值评判,阶级斗争年代的荒诞性以及对人性的侵害也在这种价值取向中显现出来。这流露出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崇尚生命的原始主义的,这事实上已经深入到集体无意识层面[5]。想必这也是他让羌人做其小说主人公的原因。有趣的是,这种肯定自然、强健生命形式的书写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取得了某种一致性[6]。当然,也像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中的人物个性与当地的自然环境水乳交融一样,《水葬》中的人物性格也与秦岭山区的大自然取得了深切呼应关系;即使作为知识分子的何一鸣,来到将军驿也变了:会吆牛、守号、打坡、做篾活、搓绳子、下溜槽……人“壮实了许多,裸露出来的皮肉黧黑健壮,面孔黑红,胳膊上肌肉隆着疙瘩,走路也登登儿生风,全无了早年的书生意气,倒一副山里汉子的精壮模样。”[3]225浑身散发出“深沉的男子汉味儿”,让翠嫂无限怜爱,这就是自然的孕化。正所谓“野山野岭呼唤着男男女女的野性”[3]253。而这种野性尤其明澈地体现在身上流有古老羌人血液的翠翠母女身上。不过,作品的意蕴是复杂的。还是以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做对比,由于将军驿镇街人们生活的艰辛不易,《水葬》中这种自然的生存方式也显示出某种苦涩的意味和挥之不去的忧伤。
《水葬》民族意识还体现出某种优生学的意味。翠翠母女三代清澈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姣好的身材是作品中着意突出的,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杂交”优势。“杂交”优生学在20世纪影响很大,《水葬》的创作主体似乎也受到它的影响[7][8]111。从其赋予作品的意蕴来讲,这倒体现为一种开放意识。将军驿就是一个无限开放的世界,不管什么地方、什么身份的人来到这个地方,都会被容纳,与已有的人共处共生、和谐相融,这从将军驿镇街人对任义成欢迎接纳的心态中就能清晰体现出来。确实如小说文本所说,“这等杂居去处,最少宗族派系束缚”[3]29。由此可见,《水葬》坚持着现代的民族平等观念和开放心态,甚至有偏向少数民族的倾向,以此表达对自然的、朴素的、强健的、开放通达的世界的向往。当我们面对秦岭山中被层层山峦包裹的将军驿时,发现了这种思想意识的可贵和其具有的精神高度,这种对衬也使作品形成了巨大的艺术张力。
三、 《水葬》的历史意识
《水葬》给我们呈现了一种特殊的多民族接触区的生活。这种多民族接触区已经“成熟”到这种地步,以至于几乎泯灭了民族之间的界限,少数民族仅仅在名义上或形态上显示出其特点,比如,翠翠母女具有羌人血缘,鼻梁高挺等;但是在生活方式上已经和一起生活的作为主体的汉族人无异了。这是历史上曾经无数次演绎过的少数民族不断融入汉民族的最后一个环节。这种生活局面也决定了小说文本的话语特征。《水葬》这部小说从来不说翠翠母女是羌族,而是说她们身上具有羌人的血缘。这种词语运用实际上已经在模糊其族姓,甚至可以说她们已经是身上流着羌人血液的“汉族”人了。因为翠翠母女在她们的主要生活实践中已经难以显示明确的自我民族主体意识和自我民族行为了。将军驿镇街上的人们似乎都没有把她们当作羌族这一少数民族来看待,只有在小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会骂出“野种”“杂种”的话来。于是观之,《水葬》的少数民族话语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基于所表达的生活世界,《水葬》对其中心人物——翠翠母女的少数民族特性的突出,采取了一种从含糊的生活中发掘、提取和明晰的叙述策略,这在上文中已经清晰呈现了,文中说:“羌人尚武,农牧兼营,能歌善舞,慓悍粗犷。男女皆鼻梁高挺,目光有神,重感情讲义气,放荡不羁,颇有东方吉普赛人味道。”“民国年间,战火匪患,羌人辗转迁徙,正统羌人不多。但岁月悠悠,汉羌交融,混有羌人血缘的后裔却为数不少。”[3]66通过这样的叙述,《水葬》的多民族气息变得颇为浓厚了。但是在小说文本中,主人公的民族自我意识并不显明,结果使得叙述语言和故事本身所呈现的生活世界之间出现了某种程度的不协调、不平衡。以致于给人这样的印象,突出翠翠母女的羌人特性,就是为了增加故事的新奇感,甚至是为了结撰故事的需要,叙述话语和故事本身之间实际上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游离;尤其是当作者采用了更多吸收借鉴中国“古白”小说韵味的话语讲述故事的时候,因为这样的语言与文本表达的生活世界毕竟有距离。
《水葬》突出中心人物的少数民族血统,其核心动机在于试图赋予小说文本以深沉的历史意识。小说有意识运用富于古典韵味的语言也在证明这一点。确实,小说描写的秦岭山区古栈道旁边的“将军驿”这样一个小镇,最适宜于做历史的沉思了。想当年,褒姒从这里出发,演绎出一段西周东周两划的历史;后来,刘邦蜗居汉中,苦心经营,生衍出萧何月下追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后问鼎中原的瑰丽壮举;再后来,刘备做汉中王,诸葛亮六出祁山,与曹魏争雄;再后来,发生了所谓的“五胡闹中原”……在这整个过程中,羌人从西北不断流散迁徙,蜿蜒进入秦岭的山山水水,一直到新中国成立都能觅寻到他们的足迹[9]。这便是《水葬》的宏阔背景。就《水葬》所讲述的故事本身来说,有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国运的巨变,有新中国成立以后将军驿人所经历的土改、镇压反革命、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重大社会事件,当然也有对古老的秦岭文化和将军驿镇街上的人们来讲发生的尤为刻骨铭心的事件——为了石门水库的建造而淹没了古栈道和不少家园。所有这些文里文外的内容,如果用一种苍茫的历史感来贯通的话,将会使《水葬》成为一部相当厚重的极为了不起的作品。那么,《水葬》在这方面实际做得怎么样呢?
《水葬》为人称道的是对陕南秦岭山区人们厚实生活的书写。这缘于作者青少年时代长达十八年丰厚的生活体验[1]283-289。从这个意义上讲,《水葬》可以说是作者的“自叙传”,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所以才有写作时的“那种激情”[1]281。用体验和激情写出来的自然是好东西。《水葬》把陕南秦岭山区人的生活写得太瓷实了,不管是麻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技能,任义成与洪水搏斗和打蟒蛇的英雄事迹,蓝明堂的精明与算计,何一鸣的下溜槽,还是山里“嫁儿留女”“拉帮套”“站门汉”“沉潭”的习俗,翠翠娘送葬的场面,将军驿镇街人的家长里短,如果没有深厚切实的生活体验,是写不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水葬》只有王蓬能写得出来,别人无法相夺。如果说贾平凹创造了“商州世界”,那么,拥有《山祭》《水葬》等小说作品的王蓬给我们呈现了一个艺术的“陕南秦岭世界”,难怪有人说,“从来没有人把秦岭山地写得这样灵动壮美”[10]。《水葬》具有浓厚古典韵味的语言也有效参与了这个世界的建构,从文学实践的角度看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应该是王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贡献。
然而从历史感来讲,《水葬》还是不能令人特别满意。必须承认的是,《水葬》通过其身上流淌着羌人血液的中心人物相当程度勾连了历史和现实,也通过何家父子的人生经历打通了社会变迁与小镇人生的节脉,使这部作品显示出比较宽广的历史视野,贮纳了较为丰厚的社会、人性内容,因而成为一部较为厚重的优秀作品,尤为可贵的是,《水葬》许多章节“明显流露出让人蓦然憬悟人生的哲理”[1]294;而《水葬》整体上又是一个“象征”——“一首告别昨天的歌”[11],这些都是特别需要肯定的。但是,掩卷深思,又总有些让人感觉不足和略显缺失的地方。过于实在的故事总是把人的思绪牢牢缠裹,难以让人产生思想汹涌的飞升力量。按理来讲,《水葬》的人物层次感是很好的,比如麻二—任义成—蓝明堂—翠翠—何一鸣,他们之间相互区别,又有见识、人品或知识的递进,但是在叙事上没有十足呈现出来,而且存在一个较为普遍的问题,人物的前半段表现好,后半段相对贫弱些。在经历了风风雨雨后,人物的认识并没有明显区别开来,比如,翠翠和何一鸣之间的宿命感区别并不是那么大,这应该是前面所引述的批评家所说的“蓦然憬悟人生的哲理”的一部分吧。事实上,有过那样大起大落人生经历、又有知识眼光的何一鸣,在面对人世变幻、古栈道镇街淹没不再的场景时,是应该有更深的历史沉思和穿透的。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具有羌人血缘的翠翠,经历了那么多人生的磨砺以后,也可以不妨赋予一些马尔克斯笔下“乌苏拉”般的生活智慧。我想,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且似乎是合乎人物性格和生活逻辑的选择的。甚至我认为,《水葬》既然以具有羌人血缘的翠翠为中心人物,就应该让历史的烟尘覆在文本中,而不是仅仅让其成为推动情感的相对单一而表面的因素,这样才有可能把翠翠等人身上的“羌人血缘”坐实并引向深入(从上述的部分引文看,作者是有这样的意图的,可惜没能充分贯彻)。如果真能这样,混茫的历史感就会笼罩整个《水葬》文本,牵人思绪向深空游荡的力量就会更足些。当然,在不把作品概念化、不妨害作品故事的前提下要做到这一点千难万难!这应该也是王蓬自己在充分认识到作品的局限而最终放弃修改的原因。
结语
从民族角度来审视《水葬》不是心血来潮的举动,而是着眼小说文本叙事特性的慎重选择,因而可以从这一角度对《水葬》这一优秀小说文本获得一些独到的体悟和认知。这在上文中已经清晰表达了。然而,任何一个角度有其去蔽的可能便有遮蔽的能力。从这方面讲,从民族角度审视《水葬》又掩盖了这一小说文本的不少优长。这些大致已经得到过前人比较充分的论述和赞美,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基于笔者对这部小说的真切阅读感受,于此不禁想强调两点:第一是文本悬念设置的成功和故事的扣人心弦。第二是人物形象非常出色的塑造。在后一点上,作品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甚至不是翠翠和何一鸣,而是麻二、蓝明堂和任义成这三个男性,因为他们都在人生的曲折中体现出了人性和性格的复杂性,具有充分的圆形的立体人物形象特征[12]。深入探讨这一问题,应该要有专文来论述。
[参考文献]
[1]王蓬.《水葬》之外的内容[M]//王蓬.王蓬文集:第二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
[2]王锺翰.中国民族史:增订本[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3]王蓬.水葬[M]//王蓬.王蓬文集:第二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
[4]徐新建.多民族国家的文学与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5]荣格.集体无意识的概念[M]//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2.
[6]赵学勇,魏巍.1979-2009:沈从文研究的几个关键词[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6).
[7]吴旻.优生学[J].生物学通报,1983(4).
[8]孙隆基.历史学家的经线[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9]孙启祥.氐羌民族与汉中[J].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4).
[10]张虹.一部真正男人写的书[J].小说评论,1994(6).
[11]韩梅村.《水葬》:告别昨天的歌[J].小说评论,1994(1).
[12]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