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塔”完了，西班牙的伤痕能治愈吗

董一凡

5月2日，西班牙巴斯克地区分离主义组织“埃塔”宣布解散，标志着这个肆虐60余年的组织彻底放弃了“以武促独”的念头。然而，其极端暴力活动带给西班牙社会的伤痛及地区分离主义的阴霾却难以在短时间内散去。

巴斯克地区是西班牙西北部与法国西南部交界的地带，自中世纪以来巴斯克人逐渐形成了独特的语言、文化，且形成了独立的民族认同。20世纪西班牙佛朗哥军政权统治期间，佛朗哥政府实行大西班牙化的民族政策，“埃塔”也在那个年代孕育而生。

“埃塔”是巴斯克语中“巴斯克祖国和自由”的缩写，于1959年由巴斯克地区一些学生运动的激进分子发起成立，其主要主张是通过武装活动谋求建立巴斯克民族的独立国家。该组织被欧盟和美国列为恐怖主义组织。在佛朗哥统治期间，部分巴斯克人将“埃塔”视作为巴斯克地区谋取应有权利的组织，并给予其同情和支持，法国政府也因持反对佛朗哥政权的立场而为“埃塔”提供庇护。佛朗哥死后，西班牙开始推进政治转型，在转型后的政治体制中提出了民族区域自治、尊重巴斯克等民族地区语言、文化、自治等权利的主张，得到了巴斯克地区大部分民众的支持。然而，“埃塔”组织仍旧坚持要以武力实现巴斯克的独立，暴力活动有增无减，后佛朗哥时代的袭击占“埃塔”袭击总量的95%。而且，“埃塔”也开始采用汽车炸弹等大规模杀伤方式，在针对官员、警察及宪兵的袭击中造成了平民伤亡，使其更加臭名昭著。鉴于形势严峻，西班牙政府也启动了反恐措施。西班牙内政部还支持民间人士成立了自发性反“埃塔”团体“反恐怖主义解放团”，在1983～1987年间配合政府军警部门开展打击“埃塔”的活动。

由于西班牙政府的重拳打击及暴力活动普遍受到民众反对，“埃塔”的生存空间愈发缩减。自20世纪90年代起数次单方面提出停火，以求得喘息。“埃塔”第一次提出停火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但很快撕毁协议并采取更多激进活动。“埃塔”下属的青年组织发动如焚烧公交车、破坏公共设施、投掷燃烧瓶或混凝土块等比暴力袭击成本更低的破坏活动。1995年，“埃塔”再次提出停战主张，并提出了西班牙政府释放“埃塔”被捕成员、允许巴斯克地区实现民族自决等要求，被西班牙政府严词拒绝。“埃塔”进而策划一系列极端暴力活动，包括刺杀胡安·卡洛斯一世国王未遂、绑架并最终杀害西班牙人民党青年政治家米格尔·安吉尔·布兰科等。布兰科的死引发西班牙全国对“埃塔”的谴责，游行抗议“埃塔”暴行的民众多达600万人。

“9.11”事件爆发后，国际反恐合作协调力度加大，“埃塔”也被美国、欧盟、加拿大等国家和国际组织列为恐怖组织，对其跨境打击和资金链切断的力度加大。2006年，“埃塔”再次提出停战要求，但“谋和”的同时却在法国实施盗窃军火库的行动，企图通过多持有武器增加谈判筹码。西班牙政府继续予以打击，2009年4月抓获“埃塔”军事首脑马提特吉，另有多名小头目被警方击毙。2010年9月，“埃塔”再次宣布停火，宣称将以“和平、民主的方式实现目标”，为“显示诚意”还在数月前停止了暴力活动。但西班牙巴斯克地区时任内政顾问鲁道夫·阿瑞斯坚持要求“埃塔”作出永久停止恐怖活动的承诺。2011年1月，“埃塔”宣布将在2010年9月宣言基础上，由国际观察员监督实现“永久停火”。在多方斡旋下，2011年10月，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爱尔兰前总理埃亨、挪威前首相布伦特兰、法国前内政部长若克斯在巴斯克地区城市圣塞巴斯蒂安的国际和平会议上共同签署了一份停战宣言，并由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担保，标志“埃塔”最终停战，自此“埃塔”再未发动袭击。

此后，西班牙政府仍继续向“埃塔”施加压力，首相拉霍伊将实现“埃塔”无条件解散写入人民党纲领。2017年4月，“埃塔”向法国警方上交其武器弹药，实现“解除武装”。2018年5月2日，“埃塔”最终宣布解散。

西班牙政府维护国家统一以及打击“埃塔”的努力持续了60年，多重因素使其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

首先，极端暴力活动注定了“埃塔”的灭亡命运。在1961〜2011年的50年间，“埃塔”的暴力活动给巴斯克地区乃至整个西班牙带来了沉重灾难。据西班牙内政部统计，“埃塔”的暴力活动杀死829人，其中343人是平民，伤者更多达2000余人。为筹得资金及武器，“埃塔”组织绑架、抢劫，无恶不作，最终走向了民众的对立面。“埃塔”曾因“在巴斯克地区建设核电站破坏能源自主”等荒唐理由，在1981年綁架及杀害无辜的工程师，这样的事例不断证明“埃塔”只是为了疯狂的独立目标而滥杀无辜。巴斯克大学2017年秋季民调显示，76%的巴斯克民众对“埃塔”抱有“负面或非常负面”的印象。

其次，西班牙政府反分裂意志坚定。西班牙历届政府坚持以1978年版宪法为依据，作为认定任何地区分离活动为非法的依据，始终不满足“埃塔”在和谈、释放人质等问题上提出的条件。同时，西班牙在与“埃塔”的斗争中，逐步完善法律与政策武器。如西班牙法律规定，恐怖活动嫌疑人只能由国家法庭审理，以防止地方法院的法官受到“埃塔”的人身威胁。同时规定嫌疑人必须单独关押，并且保证切断其与家人、私人律师等的联系，防止其在外界帮助下逃跑或获取法律援助。在政治领域，西班牙议会2002年通过法案，将鼓吹以暴力达到政治目的的政党或非政府组织列为非法组织，禁止其活动，从而限制了巴斯克地区同情或支持“埃塔”的分离主义政党的活动空间，“埃塔”的政治支持大为缩水。此外，西班牙政府也给予巴斯克地区特殊优惠政策，与地方分离主义势力争夺民心。1978年，时任首相苏亚雷斯颁布向巴斯克地区提供临时性自治地位的法令，在法律框架内保障巴斯克地区的民族语言和文化权利。作为西班牙最富有的地区，巴斯克地方政府可保留并自由分配除关税、社会保障税等税种以外的税收，同时接受中央政府的转移支付拨款。

“埃塔”的解散，标志着以极端暴力活动谋求巴斯克地区独立的企图最终失败。然而，西班牙政府仍背负着沉重的善后任务，应对地区分离主义也将是长期挑战。

“埃塔”解散本质上是在道义压力和重拳打击下，放弃“以武谋独”，却给巴斯克地区乃至西班牙留下了诸多问题，如何对“埃塔”彻底清算仍是西班牙政府的重大课题。在“埃塔”解散声明的语境里，其极端暴力活动仍是“英雄之举”，虽然其认为伤害平民“是个错误”，然而对造成军警等公职人员的伤亡却毫无悔改之意，因而遭到西班牙官方的抨击。西班牙首相拉霍伊表示，国家坚决不能对恐怖分子让步，恐怖主义的罪行也绝不会因组织解散而消失，显示了西政府清算“埃塔”的决心。然而，当前“埃塔”仍有部分骨干尚未落网，300余桩血案还在调查之中，西班牙政府要彻底给受害者一个交代仍需投入大量司法资源。“埃塔”受害者协会“长正岩”也呼吁，所有案件处理完毕才标志着彻底打败“埃塔”。

西班牙政府也必须做好与地区分离主义进行长期斗争的准备。虽然“埃塔”宣布了放弃暴力活动，但并未放弃巴斯克独立的主张。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公投期间，“埃塔”也曾公开表态支持。同时，相较于实施极端暴力活动谋取独立而迅速失去民心的“埃塔”，加泰罗尼亚地区主张以和平和公投方式谋取独立的“加独”对西班牙的主权与统一更具威胁性。西班牙政府对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税收政策远不如对巴斯克地区的优惠，使得加泰罗尼亚事实上成为了西班牙补贴穷省的大户。加泰罗尼亚与巴斯克在历史上同样与西班牙中央政府关系微妙，而加泰罗尼亚地区主张独立的政党也更加善于包装，打悲情牌和“民主牌”，一定程度上比“埃塔”更难对付。虽然西班牙政府通过司法手段有效阻止了前主席普伊格德蒙特在加泰罗尼亚继续执掌政权，但当地倾向独立派政党的政治生态在短期内很难改变。摆在西班牙政府面前的是经济、法律、政治等领域的综合考验。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