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坏分子
2018-06-22曹乃谦
○曹乃谦
晚上放学,我先回圆通寺,跟师父说了舅舅的事。师父说:“我们这些时也是天天集中在佛教会学文件。现在上面的形势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舅舅的事,得从这上头想想。”他又问我:“你妈知道不?”我说:“我妈这就回呀。”师父说:“听你刚才说,你舅舅妗妗好像是慌了神。这时候,最需要个有主见的人在跟前拿主意。”师父摸摸我的头顶,说:“放心哇。你妈回来就好了。”
心里有数
我妈不是妗妗以为的“明天”回,而是在接了妗妗的“速回”电报,就让公社的拖拉机以要上矿拉炭的理由,把她给送回来的,回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我妈没进家,在街外问清妗妗是怎么回事,又走了。妗妗早起跟我说:“你妈分析说,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派出所叫你舅舅叫‘张宏苑’。‘张宏苑’这三个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你妈当时就麻烦拖拉机司机,把她连夜送回应县老家。”
我妈在姥姥村里只待了一白天,就搞清是怎么回事。
原来,派出所的小黄到我舅舅单位翻档案,知道我舅舅当过国民党的兵。为了报复我舅舅骂过他黄世仁,趁着“要加强阶级斗争”的大好形势,没事找事地到了我舅舅的出生地,也就是我姥姥村,了解收集我舅舅的情况,后来知道这个张文彬原来就叫张宏苑。
小黄认为,张文彬一定有问题,要不,为啥改名字呢?最后,跟村里的人了解到,张宏苑在张家口当国民党兵时,“腰里别着手榴弹,回村诈唬过老百姓”。
我妈知道是这么回事,心里有数了。她很清楚,那是在我姥爷去世后,舅舅跟部队回家奔丧。他是个小医兵,没有武器。路上怕有危险,别着个手榴弹,防身。又没伤着人又没炸着人,办完丧事,返回了张家口。
“诈唬过老百姓”,这算是个啥罪名。
有人撑腰
我妈好像并不避讳我们小孩在不在跟前,当着我们的面,谈论了一气舅舅的事儿。
妗妗说:“姐姐,这个小黄喜欢个物件儿。我有个陪嫁的玉镯,送给人家吧。这个时候,不知道人家要不要。”
我妈问妗妗,你咋知道他喜欢个物件。妗妗说,那个小黄,有次来家要房钱,看见您给忠义的那个银锁儿就拿走了,说顶两个月房钱。我妈骂小黄说,这个王八蛋,那银锁是河南姐给的,最少也值两年的房钱。
妗妗说:“我看把这只玉镯送给人家吧。咱们好过这个关。”
我妈说:“恶狗当道卧,手拿半头砖。我这就找他去。”
中午,我妈跟舅舅回家了。
他们进屋还没站稳,我爹也进家了。我妈说:“招人,给舅舅跟你爹打酒去。”说着往外掏钱。妗妗赶紧说:“有有有。”
我妈把钱给了舅舅说:“五子,还是你去吧。还买些啥下酒的。”
舅舅攥住钱要出门,我妈大声吩咐:“把那头抬起来,把那步走得那钢钢的。国民党也是人,傅作义还是共产党的大官儿呢。你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医兵,怕什么。”
吃饭当中,我妈讲起她是怎么把舅舅跟派出所领回来的。
我妈是在派出所街门口,等住了那个小黄,把他叫到跟前。
我妈说:“小子,我兄弟叫你兄弟你不理,大姐我叫你小子你得理。因为大姐转山头打鬼子时候,小子你大概还在耍尿泥呢。小子,大姐是来提醒你,派出所这个工作,可比房管所强多了。你可得闹清楚,小子,那锁儿别看是银的,那可是我们的传家宝。”
我妈说,小黄一听,赶快说:“姐姐,文彬的事,我们审查完了。没事儿。我们正打算让文彬回家,你来了,正好跟他回去吧。”
一家人让我妈说得都高兴了起来。
偷听敌台
我们高兴得有点早了。
冬天,街道治保主任给我舅舅下了通知,说他被定为坏分子。
舅舅被留在派出所审查的那三天,小黄不让他睡觉,让他老实交代。舅舅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事,一心想睡觉,就问:“我在单位值班时听‘美国之音’,算不算?”小黄说:“你先写上。算不算我做不了主,那得上面来定。”舅舅就在交代材料上写了,说每次值班时都好听听“美国之音”。
舅舅不把听听“美国之音”当作这是个什么事,回家后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我妈找小黄算账,小黄哭丧着脸说:“大姐,你行好呢。我也不知道听听‘美国之音’这能成为个啥事,就那么报上去了。谁想着审查委员会审查的时候,给定个了‘偷听敌台’的罪名。姐姐你行好呢。那我当时真要是把文彬哥哥‘手榴弹’的事报上去,那说不定还得让收监。”
见我妈不明白,他又说:“收监,就是让捉进去。姐姐你行好呢。那要捉进去,就成了敌我矛盾。现在咋说也是人民内部矛盾,要不为啥是由街道通知,而不是我们派出所通知呢。行行好哇,我的亲亲儿的大姐呀。”
我妈最怕别人下软,小黄哭丧着脸这么一解释,我妈放了他一马,没把他的银锁儿的事给捅上去。
这下,舅舅以“偷听敌台”的这个罪名,被上面给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