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的打油诗

○冯骥才

那年，作协开会选举“领导班子”。选票发到手，我照例是一笔不画，将票折起来，走近票箱，一投了事。对于人事，我向来不肯耗费脑力。故而，在我可爱的同行们绞尽脑汁，对候选人加以取舍时，我已走出会场。

场外大厅空荡荡，却见另一个门也走出一个人，笑嘻嘻朝我走来。我一看，乃是王蒙。肯定王蒙也将这“神圣的一票”淡然处之。

王蒙走到面前，对我说：“我刚才想了两句打油诗。”

他未等我问，便告知于我：

想当官的作家，不如想当官的官；

想当官的官，不如想当作家的官。

他略加解释说：

“第一句是说，人家做官的人想当官，乃是理所当然，是人家的‘正业’，没有什么不对；你一个作家，不去写作，干吗总琢磨当官呢？第二句是说，如果做官的人琢磨着当作家，更好，他会体会到写作是怎么回事，有利于文艺繁荣。”

说完，他先笑起来，挺得意。

我也觉挺妙。我说，还有点儿像绕口令呢。

事后，我对好多人说过王蒙这两句“妙语”。并深信为官嗜文，天下大吉。

世上的事，总是有一利就有一弊。近几年，由于文化的普及与倡兴，嗜好文艺的人愈来愈多愈广。官场上也是日见其多。书画文章乃文雅的事，谁不想斯文一些？这样一来，就上劲了。舞文弄墨之外，更想出版，展览，上报，出名，圆一个文化名人的梦。于是，我的事也就多了起来。

有的求题书名，或题词祝贺；有的要求写序，荐之颂之；有的请求出席展览，致辞捧场；有的邀请座谈发言，唱些赞歌。市里市外，全国各地，应接不暇。由此便知吾国官员嗜好文化之广之众之空前形势之大好。

这种事多，便影响正事。而且真的动起笔来，又很为难。赞之不切，招致对方失望，结果等于白忙；赞之太切，似有对权贵阿谈奉承之嫌。这种文字，过后自己看了也不舒服。倘若拒绝不干，一准得罪人家，往往还要吃到苦头的。

比方某省某官，爱好摄影，拟出版大型摄影集，求我为他写序，以助力助威。那些天，我太忙，便着力拒绝。他求我三次：一次请该省文化名人出头，一次请我的某位朋友出面，一次是他本人亲自打来电话。三次都被我推掉。这样，不但不给我朋友的面子，也惹他本人心中不快。事过半年，恰有该省一位极有才华的画家，需要官方帮助。人家来求我，我也理应伸以援手，偏偏主管此事的官员，就是被我回绝过的那一位。怎么办？毫无办法。我尝到了苦头。

比这更挠头的事还多着呢。每逢此时，我都会忽然想起王蒙那两句打油诗。

王蒙很灵，但此诗不灵。我一挥手，将这诗改为：

想当官的作家，不如想当官的官；

想当作家的官，不如想当作家的作家。

倘叫我略加解释，我会说：“老兄，咱们还是各干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