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将远行
2018-06-22刘琦
○刘琦
一早,父亲就把炖好的饭豆肚丝汤送到了病房。
记忆中,晒了几天的饭豆,和着细细的肚丝,汤汁浓郁且味道鲜美。夏天,当饭豆苗在田埂上蔓延、疯长时,父亲就会背着背篓,细心地摘下饭豆角背回家里院子,然后倒在簸箕里暴晒。等饭豆角晒干了,用手一捏,裂开的豆荚里,或白或黑的饭豆粒就会蹦跳着飞出来。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把饭豆拿出来,下到汤里,味道鲜美。
父亲是当年工农兵学员中学医学的,毕业后做了一辈子赤脚医生。他对传统医学很有一些研究和见地,比如这饭豆,就有说道:“李时珍曾经说过,此豆可菜、可果、可谷,备用最好,乃豆中之上品。有了这个,我们一个冬天不用买菜。过年时,炖上肚丝,还是一碗营养丰富又好吃的汤菜。”这样的炫耀常常令我追忆,而他也总是乐此不疲,一年又一年。
护士给我打上点滴后,病床的床头被父亲摇起来大概三十度,他说斜躺在上面会感觉舒服一些。过一会儿,他又在我正打着点滴的手臂下,小心地垫了个枕头。
汤里就两种菜,一是饭豆,二是肚丝。母亲在一旁劝慰着我,说:“医生说,这种病多吃豆类有好处,肚丝也是好东西。这是你爸亲手做的饭豆肚丝汤,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父亲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他舀了一小勺,放在嘴唇前吹了吹,然后伸过勺子,喂我喝一口。
可惜,我没品尝出记忆中的味道,因为我的味觉在放疗之后彻底丧失了。
看着我吞咽时艰难的样子,父亲有点失落,说:“不好喝?那就不要喝了。”
母亲解释说:“可能放疗放坏了味觉,吃不出味道。”
父亲自己喝了几口,咂摸了一下,说:“城里的肚丝没乡下的好,炖出来的汤就没有老家那种土菜味道了。”
我硬着头皮又喝了几口,仿佛不喝就是不孝。尽管确实没喝出味道,我还是一边喝一边假装回味,就当是在喝一种记忆,也希望能多感觉一些“父亲的味道”。这汤里,有我童年的记忆,有我心灵的寄托,更有他关爱儿女的一往情深。喝着,能叫我的浮躁得以平静,叫我的牵挂得以放下。
打完点滴,已经是中午了。大弟、老三和老妹等人也从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来到病房。
老三说父亲的饭豆肚丝汤很好吃,于是就把剩下的汤当中午饭给吃了。他说等我病好了,他给我炖汤喝。我相信他的话,因为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很有担当的孩子。我笑了笑,告诉他说,饭豆肚丝汤就不用了,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好。我说,假如我将远行,请把我的灰灰,撒向老家的田埂,就当给饭豆苗施肥。
刚刚还扬着微笑的嘴角,倏地呆滞了,他眼神有点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看着我还在等他肯定回答的表情,老三移开了视线,取来了纸和笔。此时,他的眼眶似有湿润,却又挤着一丝笑,说:“大哥,我给你画个速写吧。”
“好,画帅一点。早就想看看你科班出身的画工了。”我知道,刚才的“灰灰”我说得很委婉,而对他却很残酷,但我也知道,这个事也许只有交代他才能了我心愿。
母亲的收录机里播放着大悲咒,这不是她故意配合我的思考播的。最近她每天都会播放一些佛乐,大家并没反对,于是她就这么重复地播放着。我好似听到了佛的声音:“假如你现在就死去,你会失去什么?”
我想了想,说:“人、钱、房、车、权……”
“属于你的东西太多了,你太执着于‘自己’了。”
“交代好了,我已放弃。”
“生时安生,死时安死。放下才好,舍得有福。”
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句话:“夫生者,一气之暂聚,一物之暂灭。暂聚者,终散;暂灭者,归虚。”佛教上,把生死看成是气聚与气散,气聚则生成为人,气散则归于“太虚”。也就是说,有生命的东西只是气的短暂聚合,终究会回到“太虚”之中。
这时,老三的速写已经画完,撒欢的旺财在前面开路,一个健壮的小伙儿,卷着裤腿和衣袖,头戴斗笠,肩扛锄头,站在长满饭豆苗的田埂上,憨憨地笑着。画的左下角有一行小字:“只有汗水,没有苦水;饭豆好吃,明年还有。”是的,我们都在执着地思考着生与死的命题。无论是老三的鼓励,还是佛教里的“聚散”之说,但愿我们都能如泰戈尔所言“生如夏花之灿烂,死若秋叶之静美”。毕竟,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必然要面对生与死的命题。接过老三的速写,我指着画里的小伙子说:“他比我帅。”
老三说:“大哥在我心里就是这么帅。”这话被儿子听到了,他习惯性地就接了下句:“爸爸帅,仔仔更帅!”在场的人,一个个都笑喷了。
云子和云妈也凑近来看画,我提起笔来,在右边写了一行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然后交给母亲,请她转给父亲,说这是我和老三送给他的礼物。
老妈看了看,说要给画取个名。妹妹看完后,说那就叫“种豆得豆”吧。大弟说这名太直白,叫“年年有豆”更有余味。我想了想,说:“就叫‘豆你开心’吧,笑着,活着,多好。”大家瞬间哑然无语,屋子里立刻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