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绝名传耀楚湘
2018-06-20吴广
1989年,已经辍学三年的我,在劳碌的农事之余,百无聊赖而又莫名其妙地拾起了画笔和一本王力所著的《诗词格律》白皮书,在几分钱一张的白纸上,打发着我的青春岁月。
父亲一开始觉得我点“不务正业”——一个农民不好好耕地。母亲却不时地鼓励和赞美着,将我笔下的小猫小狗、红楼梦人物悬于“高堂”,办起了家庭式的“展览”。尽管我也没有学过素描,却给村上一些过世的老人无偿地画些遗像,而颇受乡里人待见。
看的人多了,后来村里人说县里有一位书画大家,名叫巢善宝,可以去拜师。我便偷偷寫了封信,也没指望回复,何况那信里除了对书画的渴望外,还满满地兜售着我那浓浓的小农意识和无尽的艾怨与消沉。奇怪的是,半月左右,乡里文化站长、父亲的同学罗胜瑜先生捎来了印有“罗湘诗书画研究院”绿色字样的大信封,一书一信。信中云:
吴广小友:你好!你写给我的信,我的名字巢善宝(写成了:曹胜保,乡里土话谐音也)三字,无一字写对……我深深地理解你在农村生计之难、生活之苦、生命之重!……特附上书法一帧:立志攻书画,虔诚笔莫停。功成无秘诀,天道只酬勤(三尺竖、大草)。……很高兴,你能在困顿中爱好诗词书画篆刻,有时间可来县城,我们一起探讨诗书画印……署名:蔚天。
不久,我人生第一次两过湘江,在文化馆一个破旧的小楼里,见到了鹤发披肩、笑容可掬的先生。他像一位得道的修仙者,在画案前一笔一顿地教我如何湿笔、醮墨、调水和舔浓墨,写出来,说竹子是有精神的,像人一样,像笔一样,像心一样,都要正——弯节不弯杆,要有一气节……尽管这只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在我艺术追求道路的二十八年间,哪怕是今后,永远都无法忘却,并将伴随与激励我一生。
腹有诗书气自华
蔚翁先生六十岁入党时有诗云:迷津得渡全亏党,枯木逢春赖有天。文革平反后,作为一名文化教育工作者,蔚翁先生一方面兢兢业业工作,一方面刻苦自学,他始终认为一个人无论从事何种工作,哪怕具有惊人的天赋,若不在文化积累上下功夫,并具备一定的文化修养,要想有所成就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无论晨昏寒暑,他都将所有的业余时间和全部身心都用在艺术上。
众所周知,中国书画艺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而这一切源于诗,一个人竭尽全力终其一生,有时也难窥其诗书画全豹。蔚翁先生深知:中国书画注重文学艺术性,还要融诗书画印于一炉,这是中国绘画的灵魂。正如他所言:谈不上有什么擅长之处,不过几十年中,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仅仅在诗词、书法、国画上下过一番功夫而已,尤其是在诗词上。先生在长达六十年的创作教学当中常常教育自己的学生:要想成为画家,最好首先是个诗人,同时是个书法家,还要懂金石篆刻,做到“三绝”或是“四全”,故唐人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诗,才是一个中国画家的灵魂和气脉!
蔚翁精于诗,与湖南史穆、李元洛、刘振涛、颜家龙、赵焱森等先生多有唱和,经我牵线蔚翁与林凡先生相交甚笃,二老谈诗论书、书信频传,一时传为美谈,其核心在诗。林凡师评价蔚翁:诗书画兼修,尤其诗书,心存块垒,一股浩然之气,自成面目,放之帝京,也无几人可与之比肩,被窝在一个小小县城,太可惜!太可惜了!并多次托我转达美意,盼蔚翁上京重整笔墨河山。遗憾的是:直到恩师蔚翁先生离世,也未能走出那个小县城,林凡先生闻讯,连夜撰写挽联一副,嘱余转至湘阴,而扼腕不已!
平生最忌食残羹
蔚翁先生在书法湘粤一带颇负盛名,一生最忌讳吃别人嚼过的馍,尤其是他的巢氏大草、篆破隶书,自成体格,为世人所重,为后人效法。他初学颜欧禇赵,精于结构,落笔谨慎,一如当时政治环境和个人境况。文革中,从抄录毛主席诗词和语录中有所感悟,转而习张旭、怀素、索靖、祝枝山大草、狂草,乐此不疲。张旭狂草的新体势富有开创性的地位,其学生怀素作品又融入自己的书学理念和思维模式,加强了中锋用笔和舒展虬媚的技法,使狂草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形成瘦硬的风格。蔚翁先生取张旭之势、张旭之阔,揉怀素之硬、怀素之瘦,开始对自己的线条和笔性进行改造。所不同的是张旭、怀素两人均嗜酒,性情豪放,故后人称“颠张狂素”。而蔚翁先生不烟不酒,故无乖张狷狂之气,自言诗书在胸、豪情在笔、醉意在心、恣意在毫,笔走龙蛇、满纸烟云者也。
蔚翁先生作草书形态上似乎在用腕、用转、用厾,事实上关键在用笔、用墨、用心。纵恣处,如顶上流云,如密如丝,清新飘渺;沉淀处,如锥画沙,如鸿踏雪,深沉饱满,真有“下笔猛如虎”“狂来纸尽势不尽”之感,让一同感受那纸上搏杀的过程之美的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蔚翁先生虽为人低调,生活简朴,性格淳静,但在纸上却有一种超乎其他书家的炽烈情感,这种强烈的情感活动,在挥毫之间达到空前融合,恣意的纵横、大胆的夸张、诡异的安排、静穆的收束,令人无限回味。尤其是小字长款,折笔中锋,节奏明快,线条绵长,如泉绕石,既能感动自我,又能冲击观众,给人一种气势磅礴、涤荡胸心而又春风拂面的艺术享受。
时任我系主任的军艺刘大为先生,在看到代为转赠的蔚翁六尺自作诗草书作品时,当即放下正在为国家某部长出访非洲六国时创作的《任重道远》图,我们相互给对方点上香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激动地脱口而出:大泻块垒,大泻块垒!如高山坠石,乱石铺阶;如龙鳞卸甲,掷地有声;如老树盘根,错落有致。如此诗书相应、心手两畅,的确是你讲的为人敦淳,却心存浩气,太好了!足足看了十余分钟,大为主任转身对着自己的画稿说:重来一张,要更大气些,更饱满点!
再写丹青一万重
蔚翁先生笃信“功夫在画外”,故常言:画画不是目的,有时要搁置创作而去好好读书,去大自然外师造化,去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寻找自己的画外幻觉与心灵感受,然后不断地在画的空间里安置自己的心情、心态、幻觉、思想和灵魂。这或许对他而言是一个轻松愉悦的过程,就像一段完美的旅行,不断地开始、行走、总结、呈现与回味。
蔚翁先生作画,或写或泼,如诗如歌。这得益于他世代相传的雕塑绝活,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专业做泥塑和木雕菩萨的民间艺人,他从小追随其“混口饭吃”,学了些素描和雕像的“嫡传功夫”;也得益于他文革时作版画、刻图章的修养,如刀如切,如琢如磨,笔下竟生金石、书法趣味。后在进修和攻读中,得书画大家高希舜先生指点,而画艺精进,故人物、山水、花鸟均出入有道,颇具才情。
先生是个“乐天派”,他的绘画亦如此。一生无欲无求,徜徉在艺术的空间里,无任何非分之念想,无任何物质的追求,就像看破一切“红尘”,从来不管“俗事”,因此,他画《张大千》《屈原》,率真豪放、桀骜不驯;画《办饭桌》《过家家》,天真稚然、童心未泯;画《老树新花》《南岳石阶》,沉着冷静、老辣纷披……并在画余题之曰: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事且由它。明朝无米锅中煮,一样挥毫到日斜。明知生命有涯艺海无涯,却老骥伏枥,雄心不已,放胆豪言,誓将“再写丹青一万重”,何其壮哉!
建国后,在岳州艺术圈有“三枝半笔”说,蔚翁先生即是第一笔。“德为世所尊,敦淳仁爱称巢老;艺并人俱廙,逸致闲情号蔚翁(作者句)。”而蔚翁先生为世人所称颂的不光是艺品,更是他的人品!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润格之风又甚,尽管他子孙多,生活拮据,还有一多病的儿子,可蔚翁从不拿书画作交易,恪守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做人法则。
2004年我从香港回湘省亲,竟然在他的画室中找不到一刀完整的宣纸,几经追问,还得知老师血压很高,血管硬化,时常伴有心绞痛。回想自己十余年来,无论是在老家种地、开荒、拾破烂,还是在部队当兵、演练、就读军艺、外驻香港,老师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一直用书信教导我激励我。回到香港后,我邮寄了十余刀宣纸,又分别买了两大箱深海鱼油和卵磷脂,希望自己的蒙师健康长寿,希望蒙师永远是我精神上的依靠!
苍天染墨,青云飞白。2008年4月20日21点15分,当我接到蔚园老人两小时前去世噩耗,悲恸不已。这是当时记载的有关文字:二十年来,师恩如海,永生难忘。先生病中,我偶打电话回湘,然先生神态迷离,未曾相叙,实为憾事。本想待《吴广艺术》付梓后,向恩师汇报,却成永诀!先人已矣,祈同门师友光大蔚师崇高艺德与不朽风范,乃先者今人最大慰藉也。不才不孝弟子吴广于南粤北望,叩首祭拜:
六十春秋,书精画妙辞工,先生美德湖湘颂;
三千桃李,根固枝繁叶茂,弟子悲情海岳倾。
2018.02.08挥泪于吴广诗书画印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