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绽放第一枝
2018-06-20曹隽平
曹隽平
一、星城来客
2018年1月23日,我在长沙美庐美术馆与浙江青田石雕艺术馆联手举办收藏与书法展,萧言警先生自北京来访。他携来一张长长的高清照片,照片上印的是东坡居士写的手卷,我看后大为惊讶,故事还得从50多年前讲起。
1962年冬,四川眉山,年轻的武警战士萧言警在驻地附近路边遇见一位农民,农民手中抱着一个木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匣内装有一卷字画,打开来看,上面写满了字,落款“东坡居士轼”。那时正值三年苦日子的最后阶段,农民开价20斤粮票。萧言警出生书香门第,知道东坡居士,便问道:
“你姓苏吗?”
农民答:“姓李。”
“这个东西怎么来的?”
“我父亲抗战的时候在重庆买的。”
萧言警身上只有14斤粮票,听罢毫不犹豫悉数交给农民,又转身返回军营,向战友借了6斤粮票交给农民。
时间一晃到了2005年,退休后的萧言警来到北京,给文怀沙先生当秘书,长期浸染在文化圈中,看过大量书画真品,耳闻目睹无数文坛轶事,当年买手卷的事情始终萦绕心头。这些年,萧老曾经先后请著名文物鉴定家史树青、著名书法家钟明善先生鉴定, 当他听说我嗜古成性又热衷考证,此次专程来访。听完萧老的讲述,我立即说:“苏东坡乃中华文明史上的千古伟人,等我办完展览,马上来北京看原作。”
二、北京朝圣
2018年2月2日,北风凛冽北京蓝,萧言警先生从北京某银行提出他的珍藏。
银行居然没有贵宾接待室,我们只好回到车中欣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方形的红木画盒,上面的签条写着“东坡浣溪沙五首”,落款“辛亥(1911年)嘉平月邻苏老人题”(图1)。 手卷包首绫为深蓝色,间以白色花纹(图2),玉轴(图3),手卷长150厘米,纵30厘米。从小学苏东坡的诗词“大江东去浪淘尽”,敬仰他豪迈博大的胸怀,而“千里共婵娟”又令我对这位有情有义的伟男子增添一种亲近感,如今手捧他的墨宝,我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这一天,北京的空气特别清冷,周围异常宁静,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映照在千年前的墨迹上,有点愰眼,又令我迷醉,仿佛置身于真空中,又像进入电影中色彩斑斓的光影世界里。然而,解密的责任感促使我平静下来。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卷(图4),眼睛像扫描仪似的,不放过眼前看到的任何細节。这不是普通的宣纸,而是光亮硬挺的硬黄笺,其实生宣的流行是明代以后的事。起首钤盖“苏氏” ,落款“东坡居士轼”(图5),下钤盖有“东坡居士”阳文印一枚,全文共计289个字(图6),文曰:
十二月二日 ,雨后微雪,太守徐公君猷携酒见过,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两首。
覆块青青麦未苏,江南云叶暗随车。临皋烟景世间无。
雨脚半收檐断线,雪床初下瓦跳珠(京师俚语谓霰为“雪床”)。归时冰颗乱黏须。
醉梦昏昏晓未苏,门前轣辘使君车(公见访时方醉睡未起)。扶头一盏怎生无?
废圃寒蔬排翠羽,小槽春酒冻真珠,清香细细嚼梅须。
雪里飡氊例姓苏,使君载酒为回车。天寒酒色转头无。
荐士已曾飞鹗表(公近荐仆于朝),报恩应不用蛇珠。醉中还许揽桓须。
半夜银山上积苏,朝来九陌带随车。涛江烟渚一时无。
空腹有诗衣有结,湿薪如桂米如珠,冻吟谁伴捻撚髭须。
万顷风潮不记苏(公有田在苏州,今岁风潮荡尽),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
翠袖倚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尊前訶手镊霜须。
落款“东坡居士轼”。(此诗参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第一版《苏苏轼全集》)
紧接落款末尾有题跋:
“古人不可见,所可见者纸上之遗文耳,故诵其诗者如闻其言,观其书法者如对其人。苏长公为百世文章翰墨千古一人。此卷为太守徐公雪天见访,作《浣溪沙五首》。诗既高古,书复神妙,与平日酬应者不同。想见其挥毫时眼空四海,神游八极。翰林学士揭傒斯(钤印:傒斯印)”(图7)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汉族,眉州眉山(今属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滦城,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画家。苏东坡虽是千古伟人,曾深得皇帝、曹太后赏识,一生却是起起落落。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进士及第。宋神宗时曾在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元丰三年(1080年),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后,曾任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并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党执政被贬惠州、儋州。宋徽宗时获大赦北还,申请定居常州,赴常州途中染病,逝世于常州城内。宋高宗时追赠太师,谥号“文忠”。
此卷《浣溪沙五首》乃1081年底苏轼发配住在黄州期间、为黄州太守徐君猷所作。据载:苏轼被贬到黄州之后的头两年,因为家中有20多口人,生活非常困顿。 黄州太守(宋时称知州)徐君猷不因苏东坡是被贬之人而怠慢鄙视,加上苏轼的门人马正卿原本就与徐是挚友,所以徐君猷非常尊重苏东坡,特地将一块从前是“营地”的闲置之地拨给苏轼一家耕种。这块有数十亩大的废墟,地处黄州城东山坡上,因此,苏轼给自己取了一个日后响彻天下的名号:东坡居士。苏轼之前的书法落款通常为一个单字“轼”,此卷末落款“东坡居士轼”,表明了他的人生新起点。
如果说《寒食帖》是苏东坡悲催生活的流露,黄州《浣溪沙五首》则是苏东坡快意人生的写照。诗中开篇即说“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公君猷携酒见过,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两首。”徐君猷不仅给苏东坡拨地,而且还在雪中送酒,其实在太守来之前,苏东坡已经“醉梦昏昏晓未苏,门前惠轣辘使君车。”(公见访时,方醉睡未起)但宾主相见,甚为欢欣,于是又是一场豪饮,苏东坡当场赋诗《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两首”。据学者、书画家吴广先生考证:“《浣溪沙》五首系坡仙天下独步之作,—则自唐宋以降《浣溪沙》词牌乃词坛上使用率最高的“天下第一调”;二则苏仙一生作有《浣溪沙》词46首之多,此五首系列应为“第二组”,就创作量而言堪称“天下第一人”;三是东坡倡导“以诗为词”,可谓正本清源,又以为词“自是一家”,为词之地位定调,论词坛成就苏文忠公实属“天下第一家”;四是坡仙作《浣溪沙》虽46阙之多,唯此五首于黄州肃杀之情境中超然乐道“但令人饱我愁无”!与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吾庐独破”、白居易《新制布裘》之“安得万里裘……天下无寒人”!异曲同工,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所谓“人饱我愁无”之“立德之言”也!”
从诗的境界来说,苏东坡黄州《浣溪沙五首》已经完全跳出了个人命运的狭隘思想,即使身处逆境,依然心怀天下,其“但令人饱我愁无”的思想,可谓“先天下之忧而忧”,远甚于《寒食帖》的悲苦惆怅。
三、历史流传
根据手卷上所钤鉴藏之印,可略见其流传经过。卷首有“苏氏”,卷尾分别有宋代宫廷的方形朱文“内府书画” 印、傒斯印、 “金粟道人”“内府宝玩”“南州武功伯家藏之宝”以及“黄小园曾观”“吴氏传荣”“筱珊永宝”等印。
(1)内府书画
宋代宫廷的方形朱文“内府书画”, 表明此卷曾为宋代宫廷收藏。
(2)傒斯印
元代此卷可能入宫,前文已列卷尾元代揭傒斯题跋。
揭傒斯(1274-1344),字曼硕,号贞文,龙兴富州(今江西丰城)人。元代著名文学家、书法家、史学家,与虞集、杨载、范椁同为“元诗四大家”,又与虞集、柳贯、黄溍并称“儒林四杰”。延祐元年(1314)由布衣荐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迁应奉翰林文字,前后三入翰林,官奎章阁授经郎、迁翰林待制,拜集贤学士,翰林侍讲学士阶中奉大夫,封豫章郡公。元代朝廷纂修辽、金、宋三史,揭徯斯担任总裁官。《辽史》成,得寒疾卒于史馆,谥“文安”。著有《文安集》,为文简洁严整,为诗 清婉丽密。善楷书、行、草,朝廷典册,多出其手。 “诗既高古,书复神妙”“想见其挥毫时眼空四海,神游八极”。
“世事洞明皆学问”,揭徯斯看尽人间百态,故感叹“观其书法者如对其人。苏长公为百世文章翰墨千古一人。”
(3)金粟道人
元末明初此卷为金粟道人——著名文学家顾瑛收藏。
顾瑛(1310-1369),元代著名文学家。一名阿瑛,又名德辉,字仲瑛。昆山( 今属江苏)人。顾瑛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文人,他在元末动荡的社会环境中,傲然出世,曾逃避和谢绝多方政治力量的征辟,因其家业豪富,筑有玉山草堂,又建藏书楼“玉山佳处”,以藏古书、名画、彝鼎、古玩。顾瑛轻财好客,广集名士诗人,与杨维桢、柯九思等人往来甚多,时有诗词唱和,玉山草堂遂成诗人游宴聚会场所。时天下纷乱,顾瑛尽散家财,削发为在家僧,又于其祖茔处为身后修造生圹,名曰“金粟冢”, 自称金粟道人。就在这期间,苏东坡的《浣溪沙五首》墨迹为其珍藏,顾瑛在墨迹上钤盖了“金粟道人”一印。
(4)南州武功伯家藏之宝
“南州武功伯”系明代英宗时的著名书法家祝允明的外祖父徐有贞。
徐有贞(1407-1472),字元玉,号天全,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宣德八年(1433)进士,授翰林编修。因谋划英宗朱祁镇复位 ,封南州武功伯兼华盖殿大学士,掌文渊阁事。
(5)内府宝玩
在徐有贞收藏《浣溪沙五首》墨迹之前,此墨宝由明代内府收藏, 朝廷在作品上钤盖“内府宝玩”葫芦印一枚,徐有贞极有可能因为“因谋划英宗朱祁镇复位”而受到赏赐。
(6)黄小园曾观
黄小园系清代同治年间徽州教授黄铎。
黄铎:字子宣,号鹭洲诗渔,又号小园,清同治六年(1867)举人。原籍江西婺源,寄籍江宁(南京),咸丰年间至上海。有《肢余集》四卷传世。清光绪四年(1878),上海《申报》馆出版了由钱徽和蔡尔康编辑的《屑玉丛谈二集》,内有黄铎(小园 )的古体 (七言)《<梦游赤璧图>题词》。黄铎当时住在上海,故有机会与时贤唱和。黄小园在苏东坡《浣溪沙五首》墨迹上钤印的时间,当是其移居上海期间。
(7)清末入藏张之洞府上
张之洞虽然没有题签,但其门人汪康年有记载。(见后文)
(8)清末吴传荣收藏(详见后文)
四、武汉解密
萧言警先生来长沙时曾经告诉我:“湖北有一位作家收藏了苏东坡《浣溪沙五首》的拓片,以前写过相关的文章,如果你能打通这最后一公里,历史之谜或许能解开。”
萧老所说的湖北作家叫俞汝捷,拜微信所赐,很快联系并且加了俞先生的微信,我向俞先生说明情况,告诉他“苏东坡《浣溪沙五首》真迹可能还在人间,我拟带高清照片去武汉,不知能否接见?” 俞先生听完欣然答应。
俞先生曾经写过一篇《苏迹今何在》,文中写到清末张之洞:“因为摹习苏体之故,他对苏轼碑帖无疑是熟悉且重视的。此外,曾有一件东坡真迹在张府出现过,而该真迹的拓本之一目前由我保存着。事情要从《汪穰卿笔记》的一段记载说起——
在张文襄幕,见苏文忠手书《浣溪沙五首》,“雪林初下瓦跳珠”,“林”作“床”。注:京師俚语,霰为“雪床”。
张之洞(1837-1909),字孝达,号香涛,晚清名臣,清代洋务派代表人物。张之洞特别喜欢苏东坡的书法,曾刻苦摹习苏体,故其字颇有苏书的韵味。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创办了自强学堂(今武汉大学前身)。
汪康年(1860-1911),字穰卿,晚年号恢伯,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德宗光绪年间进士,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报刊出版家、政论家、张之洞的幕僚。光绪十六年(1890),他应张之洞之招,为张的两个孙子授课,又在自强书院任编辑事,并任两湖书院史学斋分教习。他获睹《浣溪沙五首》墨迹,应当也在这几年中。他是在怎样的情境中观赏,现已无从详悉。可以猜想的是,张之洞得到这件墨宝后,一定非常喜爱、兴奋,乃邀幕僚同观。”
俞汝捷在文中进一步写到:
“它后来曾归汉阳吴传荣(字筱珊)收藏。吴系光绪戊子科举人、曾任武昌府兴国州训导,本人也擅楷书,汉阳归元寺《藏经阁记》即由他书丹。1903年(光绪癸卯),吴氏将苏轼手迹连同元代揭傒斯(1274—1344)的跋文钩摹上石,以若干拓本分赠同好。其中一本配上樟木夹板,于1927年赠给我岳父的祖父、收藏家张仁芬(字桂荪)。”
上世纪80年代初,俞汝捷曾经担任著名作家姚雪垠的助手,客居北京,曾数度前往位于朝内大街的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家闲谈、请益。并将《浣溪沙五首》拓本带去请夏老鉴赏,夏老看了又看,认为其价值勿庸置疑,又问了一句:“勿晓得苏东坡原稿还在不在?”对此,俞汝捷发出感慨:“的确,自1927年吴传荣于跋中说明‘现藏敝庐以来,80余年间,经过多次兵燹、运动乃至十年浩劫,原迹下落已不容乐观,甚至当年的拓本,恐亦散失殆尽,而我所庋藏的墨拓也许已成为海内孤本了。”
2月3日晚,我从北京飞到武汉。2月4日,武汉阳光明媚,我来到湖北社会科学院,登门拜访俞汝捷先生。俞先生是湖北省社科院研究院研究员、著名作家、文物鉴赏家,浙江上虞市人,现任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他虽然已有75岁,但满面红光,丝毫不见老态,倒像是一个60后。俞先生祖上曾任清末湖南衡阳道台。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苏东坡《浣溪沙五首》拓本(图8),拓本内有一签条,至今没有粘贴,上书“苏文忠公浣溪沙词墨搨,桂荪宝玩,传荣赠(钤印:吴传荣印)”。
拓本的原主人“桂荪”,原名张仁芬(1868-1936),字季郁,号桂荪,晚年号盦庐退叟,是近代著名收藏家,祖居汉阳西门外。其书斋取“传家敦孝友,望古怀清芬”之意,名怀清斋。张仁芬曾在江苏淮北最大的盐运场——板浦场盐场任大使,他为官颇有政声。俞汝捷夫人张教授特地赠我一本《巍巍汉阳树》,书中详细记载了张仁芬帮助族人的义举,江苏当地的政府还为张仁芬做了蜡像。
拓本末页有吴传荣亲笔书写的跋文:
“苏文忠公《浣溪沙词五首》,用硬黄笺所书,现藏敝庐。宜都杨惺吾先生题跋,称为‘诗书均妙。光绪癸卯春钩摹上石,俾广流传。坊本苏集无小注,‘雪床作‘雪林。以此证之,足征坊本之误与词句之妙。其他出入处亦多,用特标出,以俟鉴赏家之审定焉。
民国十有六年汉阳吴传荣志(钤印:传荣之印,筱珊父)”
由此可见,到了清代末叶,苏东坡的《浣溪沙五首》墨迹先后被张之洞和汉阳吴传荣收藏。
我取出萧言警老人收藏的手卷高清照与拓本一一比对,书法、印章、题跋完全吻合,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不同的是,俞家收藏的拓本有吴传荣的多处眉批,如:“坊本十二月作十一月”“徐公君猷无公字”,以说明历代书上流传的黄州《浣溪沙五首》与手卷内容的区别。此外,吴传荣拓本上的印章处理得更为清晰。
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刘善龄教授检索《申报》得知:吴传荣曾任江西安义、乐平县知事,武卫左军营务处及随营速成学堂总办,民国后任吴淞军政府财政捐税长、总掌文牍,闸北司法长、警务长,民国后去世。刘善龄教授另外给我一张吴传荣的《道咸间名人致陈秋门先生书札跋》图片,吴传荣在跋中写到“岁次壬戌端午……时年六十有二”,民国壬戌为1922年,由此可知吴传荣出生于1860年。根据刘善龄教授提供的资料表明:吴传荣与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亦有交往,此不详述。
光绪十九年(1903),吴传荣将《浣溪沙五首》墨迹与揭徯斯的题跋钩摹上石,并将拓本分赠同好。1911年,吴传荣在上海任职期间,又携苏东坡《浣溪沙五首》墨迹拜会寓居上海的杨守敬,并请杨守敬题签、题跋。
杨守敬(1839-1915)字惺吾,湖北宜都人。博学多才,在地理、目录版本、金石文字之学、书法、书学理论以及藏书诸方面成就巨大,一生著述达83种之多,有“晚清民初学者第一人”的美誉。光绪十年(1884),杨守敬从日本回国,旋任黄冈县教谕,筑室藏书,名之为“邻苏园”,自号“邻苏老人”。光绪十六年(1890),杨守敬应黄冈知县杨寿昌(苏东坡的崇拜者,四川老乡)之请,精心选刻《景苏园帖》六卷,历4年而成。杨守敬曾说,“此余为成都杨葆初所选刻,大抵皆从旧本摹出,皆流传有绪之迹,绝少伪作,固应为苏书钜观。”又说:“余意此帖雖后出,当为近世集苏书之冠。”
吴传荣请杨守敬题跋,是在杨守敬督刻《景苏园帖》21年后, 1890年杨守敬选刻《景苏园帖》时,苏东坡的手卷尚在张之洞府上,故无缘得见,当杨守敬见到吴传荣带来的墨迹时,欣喜不己,先题签,后题跋:“此东坡在黄州作,诗书皆妙。辛亥嘉平月观于沪上,因题。邻苏老人,时年七十有三。”
民国十六年(1927),吴传荣将《浣溪沙》拓本赠给张仁芬(图 15),在拓本上题签:“苏文忠公浣溪沙词墨拓,桂荪宝玩,传荣赠。”并钤“吴传荣印”一枚。吴氏在拓本上题跋援引了汪康年的记述,并强调:“苏文忠公《浣溪沙五首》,用硬黄笺所书,现藏敝庐。”据此,萧严警先生分析:估计是抗战期间武汉沦陷后,吴传荣的后人携带手卷入川。
五、《浣溪沙五首》书法赏评
尽管苏东坡说过“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给无数人找到了信笔胡写的偷懒理由,但实际上苏东坡在书法上用功颇深, 偷懒的人不知道苏东坡还说过:“我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前后两句合并,便知此处无法,实乃从有法到无法的升华,他敢说“我书意造本无法”,是一种充分自信的表达!寒斋藏《苏东坡黄州书法集》,内有他写给徐君猷儿子十三郎的手札,徐十三郎是苏东坡忠实的粉丝,藏有东坡书法千幅,苏东坡说他仍“贪求不已”,此札信笔写来,处处可见王羲之《圣教序》的笔意和结体。
苏东坡书法取法王羲之、李北海、颜真卿、杨凝式等人,黄庭坚《山谷题跋》曰:“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疯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可惜苏氏法书居然在宋代就因党争而被大量销毁。
苏东坡书法结体化长为扁,取法的一个重要源头是初唐李北海,但不如李北海跌宕起伏,结构多取平势,线条遒劲圆润。然他毕竟又曾法师法王羲之,故酒酣耳热之际,时有王氏书风出现。《浣溪沙五首》乃是苏东坡酒后所作,心潮起伏,王羲之左低右高的侧媚之姿便呈现出来,作品中“乱”字的写法更是与王羲之《丧乱帖》中的“乱”字如出一辙,再现了苏东坡彼时对徐太守知遇之恩的欢快之情。
苏东坡书写此卷时,正值腊月奇寒之际,余展观此卷,印象最深的是用墨如泥,逾千年而不衰。苏东坡对用墨之法,特别推崇浓墨,有“用墨如小儿目睛”之说,明董其昌赞扬他的墨法:“每波画尽处每每有聚墨痕,如黍米珠,恨非石刻所能传耳。”但如果没有超强的驾驭力,腕下那管毛笔是使不动的,这种力又往往从锋芒、挑踢、转折中闪烁出来,就像宽博的相貌中时有神采奕奕的目光流转顾盼。
此卷行笔的爽峻,裹挟了雄文大笔的气魄,其书法肉丰而骨劲,宽博而秀伟。黄庭坚说苏东坡书法“到黄州后掣笔极有力,可望而知真赝”,朱熹也说苏轼“笔力雄健,不能居人后,故其临帖,物色牝牡,不复可以形似较量,而其英风逸韵,高视古人”,清代书法家吴德旋说:“东坡笔力雄放,逸气横霄,故肥而不俗。要知坡公文章气节,事事皆为第一流。余事作书,便有俯视一切之概,动于天然而不自知。”以上种种,观此卷可谓不虚!
苏轼书法此卷的超迈处,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呈现出“工夫深,虽枯亦润,精神足,随瘦亦肥”的境界,无怪乎杨守敬说此卷“诗书皆妙”!
遍查苏东坡存世碑刻和墨迹,我只找到三件与《浣溪沙五首》书风类似的作品,如《洞庭春色赋》《次辩才韵诗帖》等,更说明艺术精品的出现与作者的心情是密不可分的。
六、黄州奇遇
987年前,苏东坡被发配到黄州,开启他人生诗词和书法的新境界,创作了前后《赤壁赋》等大量流传千古的诗词文章,他的书法也进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有天下第三行书之称的《寒食帖》也是他在黄州所书。
2月4号下午,从俞汝捷先生家里出来,我直奔黄州。
下午六点,萧言警先生已经先期抵达黄州,晚宴设在“眉州东坡酒楼”,这是一家全国的连锁酒店。黄州研究苏东坡的专家王琳祥先生应邀出席,王先生对苏东坡的诗文以及在黄州的行状研究颇深。甫一落座,王先生就说:“你来得真巧,今天是陰历十二月十九日,也是苏东坡的生日,上午黄州才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
萧老先生接着补充说:“你知道吗?两年前我来找王老师的那天,恰好是苏东坡的忌日!”我大为惊叹:“莫非是苏东坡在天有灵,一直在太空中遥控这件事情?”
我将在黄州的奇闻奇遇发给俞汝捷先生,他回信道:
“四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九日,画家程十发曾将即兴所绘苏东坡像赠送给我。八十七年前的十二月十九日,程颂万曾邀先祖等友人至其沪上汐庐雅集,吟诗同庆坡翁生日。以上掌故在拙文中均曾谈过,如有兴趣,可发给您消遣。”
程颂万号十发居士,湖南宁乡人,系清末学者、书画家,前后两个程十发相隔87年纪念苏东坡,与我在黄州的奇遇,给苏东坡黄州《浣溪沙五首》手卷增添了一段佳话!
次日,王琳祥先生陪我游黄州赤壁公园,这一天虽然阳光明媚,公园里却寒冷刺骨。我强忍大寒,详细了解苏东坡在黄州的经历,欣赏了镶嵌在石壁里的《景苏园帖》。
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四川成都人杨寿昌(字葆初,曾为张之洞幕僚)出任黄冈知县。因杨寿昌酷爱苏东坡书法,故有重辑苏东坡书法墨迹之愿。其时杨守敬恰好任黄冈县教谕,两人一拍即合。杨守敬将自己收藏的数十种法帖进行反复比较,将初定的二十多种苏帖附简要说明送杨寿昌审定。光绪十八年(1892年)杨寿昌聘请江夏(今属湖北武汉)刘维善(字宝臣)双钩上石,又请了一位姓江的刻碑高手主刻,其先选刻四卷,后又增补两卷,杨寿昌与杨守敬皆题跋其后。费时两年刻成126块,囊括了苏东坡一生中不同时期的书法作品72件,杨寿昌在官署修《景苏园》以嵌置刻石,故碑石称之为“景苏园帖”。当石碑刻成后,杨寿昌又命石匠拓片若干套,每卷一册,全套共六册。
杨葆初卸任黄冈知县之后,将《景苏园帖》石刻运回四川老家,但到汉口时,已经没有了运费,只好将石刻典当给汉口“张信记”商铺。杨葆初回四川不久因病去世,事后其子到武汉赎取石刻,因典当期限已过,为此和“张信记”商铺打官司,最终也未能讨回石刻。1925年,“张信记”商铺准备将石刻卖给外国人,在码头上搬运时被有识之士发现,迅速汇报给时任湖北督军萧耀南,萧系黄冈人,他听说后,出重金买了下来,并派人送回黄州,嵌置于新落成的黄冈东坡赤壁“挹爽楼”之内。萧耀南亲自撰《重嵌<景苏园帖>石刻》跋一篇。
又据王琳祥先生说:文革期间,为防止红卫兵砸毁《景苏园帖》的碑刻,工作人员糊上石灰后外挂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牌子,躲过一场劫难。
听完《景苏园帖》颠沛流离的曲折故事,我毫不犹豫花2800元高价买下《景苏园帖》的初拓精印本。
七、结语
从第一眼看到手卷照片到今天,一个月多来我沉浸在苏东坡的世界里,对这位千古伟人又有了更深的认识,苏东坡的一生历经数次流放却坚韧不拔,我在心生敬意的同时,更坚定了自己对艺术人生的追求!
当此中华优秀文化复兴之际,中国书法亦得以复兴,习书者遍布社会各阶层,人们对经典法书的热情日益高涨。然而由于战乱和天灾、人祸,宋人墨宝传世者罕,以致“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手卷《砥柱铭》在拍卖会上成交价高达四亿多元。苏东坡的书法在宋时就因元佑党争被大量销毁,目前存世者不到五十件,且均为顶级博物馆收藏,民间几乎难见踪影。2013年,苏东坡九个字的《功甫帖》,被刘益谦从纽约苏富比拍卖行以5037万元人民币竞得,之后却被上海博物馆马上定为赝品。
此次苏东坡黄州《浣溪沙五首》手卷重现人间,是苏东坡粉丝的福音,也是中国书法的福音!在研究过程中,虽有同道对苏东坡黄州《浣溪沙五首》手卷真伪提出质疑,却一致认为杨守敬的题跋书法神采焕然,真迹无疑!以杨守敬研究苏东坡的功力和严谨的学风,其“诗书皆妙”的评价,足可作为此卷鉴定的参照。在此,笔者竭诚欢迎海内外专家撰文争鸣!
注:本文写作参考了黄州王琳祥、武汉俞汝捷、深圳吴广三位先生的大作,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刘善龄教授、杭州王可万先生、北京萧言警先生提供了宝贵资料,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