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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王菊“百万”粉丝和他们的狂欢

2018-06-14李慕琰南方周末实习生田佳惠陈瑞迪

南方周末 2018-06-14
关键词: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南方周末实习生 田佳惠 陈瑞迪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杭州、上海

南方周末实习生 田佳惠 陈瑞迪

金字塔

《创造101》的开场是一个金字塔形舞台。从457家公司、13778名练习生中,101个女孩被挑选出来,评级为A至F班,由上而下落座在金字塔里。

在101宿舍里,选手们上交手机,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除定期公布的排名以外,受欢迎程度还有一些标志:采访多、广告多、休息时间少。这些内容在一段时间内变成了“A班+王菊”。

王菊本人意识到自己走红,是从接到中插创意广告,“以前一直是拍A班的几个人,现在有人来找我拍了”。6月7日首场粉丝见面会,粉丝也为王菊投得前11名之外加设的出席名额。

王菊从未入座金字塔。她是踢馆选手,类似于替补,表演完成后没能入选,直到第二天,一位选手退赛,她得以补位留下。其他女孩已换好粉红套装,王菊穿着一件蓝色皮草,在导师带领下加入C班。“可能确实从镜头上来看会有一些格格不入的感觉,”节目编剧胡菡说,“但她很快就和大家融入在一起。”

胡菡是王菊的“原生编剧”,负责上海地区部分选手前期的联络与拍摄。节目组在esee英模公司选角时,作为模特经纪的王菊半开玩笑地报了名。

胡菡看了面试视频,王菊没有受过练习生训练,身材偏胖,“还挺有冲击力的”。她穿着高跟鞋跳力量型舞蹈,十分卖力,“她对于舞蹈的消化特别好,我当时看完还跟旁边同事说,你看她整个在舞台上的表情管理是做得最好的”。

一个月后,胡菡在英模的舞蹈房约见了王菊,比视频里瘦了不少,也很会穿搭。王菊表达能力强,胡菡不知不觉和她聊得比其他选手都久。王菊一直渴望舞台,对自己有苛刻的舞台要求,外拍时,执意穿十公分的细跟高跟鞋,为了“让身材比例看起来好一点”。摄像人员评价,王菊有镜头感,“知道要在镜头上有什么样的情绪”。

扎进101人的女孩堆里,这些特质起初没有崭露头角。节目初期王菊镜头不多,还因肤色黝黑、身材微胖受到网友嘲讽。

参加节目前,王菊告诉父母,父亲不解“女团”之意。“我说就是唱歌跳舞的,像明星。‘你还当明星?你算了吧,当什么明星啊。”

王菊在节目录制中与父母通电话,母亲反复叮嘱“走正道”,“这个行业很复杂,妈妈出于对自己女儿的保护,不希望我搅和到里面。”父亲主动接过电话,对她的表现表示赞赏,“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爸认真地看了我表演的节目。”

温洁是王菊的高中同学,曾和王菊同在戏剧社。她回忆,王菊常被老师夸“有舞台感,能融入剧本当中”。

在同学中,王菊属于“漂亮女孩那一拨”,丰满型身材,“我们当时开玩笑说,菊姐的屁股是我们的骄傲。”温洁说。

王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曾受身材所扰,三次减肥尝试收效都不理想,现在她更追求比例和整个身材的匀称性。“我可能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变成那种纤瘦(的类型)……那也不要追求那些自己不可能得到的。”

高中毕业,王菊参加表演艺考,落榜而终。“那个时候打击很大,觉得自己努力减肥了,老师对我的评价也不错,可是为什么没有学校招我?”

王菊今年26岁,做过小学老师、公司培训讲师、互联网猎头,后来成为模特经纪人,打算以迂回的方式趋近演艺圈。“以前不敢说,因为说给别人听,会让别人觉得你在做白日梦。”

王菊的故事浓缩为几句话,在第六期节目中播出了。在上一轮比赛落选的范薇没有等来这样的机会,她曾为了舞蹈动作里两个八拍的站位和另一个女孩争执了三个小时,最后让给了对方,她躲在摄像头拍不到的厕所里哭了一夜。

范薇有阵子害怕镜头。“我很抗拒,就在摄影机底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不敢和人气高的选手走得太近,怕被粉丝攻击为“倒贴”。

范薇喜欢节目组的采访,即使凌晨也会化妆,精神抖擞地参加。“如果不去采访,你就没有镜头。你去采访,还有50%(几率)播出的,我愿意搏一下。”

“正儿八经当成一个工作的话,这个行业是最考验运气的。”范薇说,“菊姐今天抓住了机会,明天我也可以。”

“百万”粉丝

一些粉丝去现场观看公演后传回消息:王菊指着别家的应援手幅和灯牌,对粉丝说,我也想要这个。温洁为她心酸,当时刚有了最早的粉丝群,于是大家一起制作了应援物。

温洁同济大学硕士毕业,从没追过星,和王菊毕业后联络不多,得知她参加节目,才关注起来,不忿“这么多人去抨击她的外貌”。王菊的粉丝后援会正式成立后,温洁成为后援会会长。

后援会美工组负责人之一的涛涛,加入粉丝群时只有88个人,当时粉丝还没有明确分工。他追过不少日系偶像,发现其他人多是专业练习生,已有粉丝和应援基础,“但王菊是业余的,既然别人都有,王菊也要有。”涛涛开始帮王菊制作图片,在此之前他只会用一点photoshop,做过网购商品描述图。

早期粉丝群的二十多位活跃者,常在群里讨论新奇的应援方式,比如用微信漂流瓶向陌生人拉票,发表情包、“菊话宝典”(这菊稳了、菊高临下、菊势大好)、打油诗。“‘土是成本很低的一种可以给你带来有趣的东西,但是传播方式又很厉害。”涛涛说。

美工组成员有多位美院学生和设计师。涛涛是业余的,但点子新,产出多,他制作的一张欧美风王菊图片流传最广,他发现淘宝上那张图已有27页未授权周边产品。有人笑称王菊背后有年薪百万的美工,他索性把微博名改为“王菊的百万美工”。

打油诗由文案组创作,“你不投,我不投,菊姐何时能出头”之类的句子风靡一时。当王菊被骂或嘲笑,文案组制定了一套道歉文案:“骂完投一票,身体好得呱呱叫”“喜欢谁都无所谓,菊粉给您捶捶背”……文案组蓝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分析了菊姐为什么会受到大家喜爱,一些人以嘲笑的心态在支持菊姐。”

他们发明了“菊内人”与“菊外人”两个词,把所有不知道王菊或这档节目的人纳入了“菊外人”范畴。媒体品牌从业者小添认为这种“菊文化”好笑、有味,“很多剪辑、话术的维护是很吸粉的,虽然大家都在嘲笑,但是嘲笑之中就感觉到,哇,菊姐这个人很牛逼。”

王菊在节目中的表现与此相辅相成。关注者51万的微博博主“老鸡灯儿”时常嘲弄王菊,把王菊不甚美观的表演照制作成表情包,配文“地狱空荡荡,王菊在土创”(“土创”为《创造101》戏称)。在后来的一期节目中,王菊本人亲自演示了这一表情包,公演彩排时自我介绍“我是来自地狱的使者王菊”。不久后“老鸡灯儿”转而支持王菊。

连昕萌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新闻传播硕士,长期观察“饭圈”(粉丝群体),她认为普通人对“饭圈”多持“比较否定和围观的隔岸观火的态度”。“由王菊所衍生出来的这种粉丝亚文化跟目前的网络主流文化,伴着一种恶搞、自黑,这是比较能够被接受的一种娱乐形式。”

以“老鸡灯儿”为代表的微博博主们发布了多条微博声援王菊,在温洁看来,“可能用了自己一些资源去帮助她推波助澜”。温洁经人提醒,后援会应该集资或联系英模公司,为王菊购买热搜、保持热度,可在财力上仍无能为力。esee英模总裁郑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直言:“公司想炒作,但炒不了那么大。”

在小添印象里,自从王菊“横空出世”,他的很多公关、品牌、营销从业朋友,开始自发地建起与王菊有关的微信群组,“这群人喜欢做这些新玩法的尝试,本来就有话题点”。

营销号和自媒体入场,5月28日起,王菊的微信指数超过了蔡徐坤、王俊凯、吴亦凡,维持近十日,目前仍在高位。“大家也需要流量嘛,等她有足够的流量效应,营销号会自发地写,就好比微博上那些专门黑明星的号,好多就是为了博眼球、流量,自己制造明星话题。”小添这样解读。

“我们天然地偏爱这些跟我们或跟主流不一样的话题,天然对异类更感兴趣。”青年电视研究学者、《广电时评》执行主编何天平说。他认为,从2004年《超级女声》至今,粉丝对造星工业的影响已然不小,但进入社交网络后,个体的话语权力加大了。“在这个年代里面二次传播的那种力度变大了,比如我们发一个朋友圈,它会影响别人做出一个判断,话语影响他人的能力比原来更强。”

温洁发现,加入粉丝群的人数“呈几何倍增长”。“人数增长得非常快,一开始我们一两天才增长一两百人,后面一天就可以满一个群(500人)。”

温洁和后援会成员相信“小火靠捧,大火靠天”。腾讯视频邀请所有选手的粉丝代表开了一次分享会,温洁带去了一个“商务报告”,在PPT上用鱼骨图详细地解读了王菊爆红的全过程,最后总结:“这完全是粉丝的胜利。”

各家粉丝们给偶像订送花篮,温洁突发奇想:不如送一棵发财树。“我们觉得这个很适合菊姐,管别人怎么想。”起初大家内部意见不一,送达后,工作人员原计划放些时日就和花篮一起处理掉,这棵发财树登上了微博热搜,顺理成章保存下来,放置在王菊宿舍门前。

标准是什么

在第六期节目中,王菊强调了“精神独立和经济独立”的态度。第三次濒临淘汰时,她对现场观众说:“女团的标准是什么?在我这里标准和包袱都已经被我吃掉了,你们手中握着的,是重新定义中国第一女团的权利。”

她成功获票留下。在2018年6月9日最新公开的排名中,她蹿升至第二位。

“有人问偶像是什么,我表演得很好就是偶像,并不是这样的。粉丝依赖的这位偶像,能给予粉丝梦想的同感,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偶像。”株式会社AKS亚洲总裁寺田成昇在接受采访时说。

以性少数群体为例的亚文化人群将王菊视为精神鼓励。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杜骏飞在其公号上解读,“王菊奇迹般的刷屏,可能会鼓舞更多被排斥在媒体框架、演艺生态之外的‘普通人,努力去建立对平凡的自信、彰显执着的个性,以及只被自我所认同的美。”

附着在王菊身上的符号,已不仅是对“女团”标准的重新定义,更扩展到对于明星工业、社会审美,甚至女性在社会中的接纳度等方面的讨论。“作为一个非粉丝,我去看杨超越、王菊,其实不是从女团的标准去看她们,而是从女性的标准去看——会喜欢、推崇怎样的女性,这个标准的差异在于大家审美的差异。”何天平认为。 “百万美工”涛涛觉得大部分人和他一样,“本来想成为某某人,但是成了另一个人”。可是王菊不同——她真的实现了,“那我们就帮她把梦想推到最高的高度”。 现实中,涛涛被朋友认为衣品差、没审美。在创作那张最有名的欧美风图片时,涛涛刻意尝试了波普元素,模仿安迪·沃霍尔。“我一个画画那么不行、审美也不行的人,做美工给菊姐造成那么大的宣传,这个很奇妙。”

同为王菊粉丝的周芸,已坦然将自己视为“女权主义者”。过去总有人提醒她,不要太强势、要温柔,“我不是那种他们想要的女性形象”。她也从不追星,现在在朋友圈号召给王菊点赞,“她代表的是一种可能性,点赞是我的一种姿态:给更多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性一些信心,包容社会更多的可能性。”

凌高峰成为王菊粉丝后,感叹“做粉丝真的好累”。每天为不下十个榜单点赞,需要熟悉各种规则,购买的腾讯视频会员时长已经累积到明年。

两种裂变渐渐在王菊粉丝中出现。“一种希望后援团学习‘饭圈规则,组织粉丝;一种希望后援团不要做拉票,觉得这是一种畸形的‘饭圈恶臭,发自内心地喜欢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她本身就很独立、有个性,不受世俗束缚。”温洁与核心粉丝组成的后援会,时常夹在两派中间,成为众矢之的。

大家曾集思妙想,将“陶渊明”作为粉丝名称,取自“晋陶渊明独爱菊”。后经圈内人士提点,更名为“小菊豆”,上海话小鬼头之意。更名意向流传出去,引起粉丝不满,“一部分有反叛精神的人就说我们争当‘粉头(粉丝头目),把‘饭圈那一套套在菊姐的身上。”温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最初不过一两百人的粉丝群里,“菊文化”创造最甚。当时大家甚至不清楚哪个是与比赛相关的榜单,后来只把主要精力放在总榜和个别不错的广告上。“粉丝的想法不一样,我喜欢你,我就把最好的给你。”温洁说。

流量事关商业价值,很多明星粉丝团有常规的统计数据工作,甚至有专业数据统计师。王菊后援会也成立了数据组,但遭到一些粉丝抗议,只好搁置。

温洁多次被骂,不得不谨言慎行。“‘饭圈文化为什么会屹立不倒?很有效,而且它会形成一定的经济价值。”温洁也纠结不已,“他们可能喜欢的就是这种反叛精神,但没有意识到,所谓的自由其实都是在有限的程度里。”

(温洁、涛涛、蓝迪、小添、周芸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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