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为什么从黄帝讲起

各古老文明虽然对世界上人群的分化过程理解各不相同，倒是都认为人类同出一源

刘勃

《史记》从黄帝讲起，宋代就有不少学者对此表示过不满：儒家的经典《尚书》，第一篇是《尧典》；孔子的语录《论语》，最后一篇叫《尧曰》。尧舜之前的事，孔子都不讲，你司马迁干嘛多事？

不像现代人，他们不知道世界上有两河、有埃及，也不知道印度历史有多长。所以华夏最古老也最优越，这种文化自信真是杠杠的，也就没有现在许多人的那种焦虑感，丢掉个几百年不谈，也没啥舍不得。——换个角度想，华夏文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问题很有趣，但如果关注点是当下的现实，倒也确实未必很重要。人家要是铁了心瞧不起你，你证明自己开化最早也没用。比如坚信“厉害了，我的欧”的黑格尔，就曾悍然宣称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所谓“历史开始于中国和蒙古人，神权专制政体的地方”。只是按照他老人家的逻辑，中国最古老而从未发展过，所以中国最差劲。

其实司马迁自己也说，关于黄帝的事，段子太多不靠谱。但他还是要从黄帝写起，接下来是颛顼、帝喾，当然是有用意的。

先看帝喾。《殷本纪》写，商朝的始祖契，母亲是帝喾的次妃；《周本纪》写，周人的始祖稷，母亲是帝喾的元妃。这样，帝喾成了商人和周人共同的祖先，而周人嫡出商人庶出，特别符合西周以来，商周融合而以周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需求。

再看颛顼。治水的大禹，是颛顼的后代，然后《秦本纪》《楚世家》《越世家》《匈奴列传》……告诉你，他们统统都是颛顼的后代。秦在西，楚在南，越在东南，匈奴在北，就是说颛顼撒种子的时候是只撒周边，不撒中央。

实际上就是，传统上被中原诸夏认为比较落后，比较野蛮的族群，统统被算成了颛顼的后代。

这下才有请黄帝出场了。黄帝有二十五子，但大老婆嫘祖，就生了俩：弟弟叫昌意，是颛顼的爸爸；哥哥叫玄嚣，是帝喾的爷爷。所以不管帝喾系统还是颛顼系统，都是黄帝的后代，说到底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曾有台湾学者花大功夫证明，古代只认为历代帝王是黄帝之后，但并没想到他是整个族群的祖先。但别忘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战国以来也是中国的核心价值观之一。所以推出黄帝是华夏始祖的观念，也就是拐个弯的事情。

要找一个总爸爸，倒也不是中国人独有的思维。

希腊神话里讲：神降下灾难，把人类几乎毁灭了，只留下丢卡利翁和皮拉一对夫妇。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希伦，是希腊各族裔的祖先；一个安菲克提昂，是希腊以外所有民族的祖先。这么说起来，希伦就相当于我们这里的帝喾，安菲克提昂就类似我们的颛顼。

再比如《圣经》里面，大洪水毁灭人类，就剩下挪亚一家。挪亚的三个儿子，闪、含和雅弗，大致说分别是亚、非、欧三洲的人类的始祖。因为《圣经》里，挪亚曾诅咒含的后代要给闪和雅弗的后代当奴隶，这后来甚至成了欧洲人贩卖黑奴的理论依据。

也就是说，各古老文明虽然对世界上人群的分化过程理解各不相同，倒是都认为人类同出一源。

反而是进化论出现之后，不同人种之间的差异，不但得到了格外的强调，而且披上了科学的外衣。

现在占优势的看法，人类起源于非洲，后来慢慢足迹遍及全世界。当今这个小小寰球上的七十亿人，只需要上溯到十万年前，就可以找到共同的祖先，肤色差异什么，只是微不足道的表象，种性、基因没有本质的区别。这种说法，固然是政治正确，但极大可能，也刚巧就是事实，这可真是一挺美好的事儿。

（作者系大学教师、历史学者）